第四百五十四章 諸事不歇
冬日的天氣仍也是變得快,昨日還稍稍略有淡陽,但夜裡,便已開始寒風急驟,樹木搖晃,則是夜半三更之際,便下雪了。
那雪極大極大,便是呆在殿中,都能全然聽到那大雪紛紛而落的簌簌聲,且大旭紛飛毫不停歇,寒風呼嘯而動,也是不停。
待得翌日一早,大雪才稍稍減卻,寒風微微收斂,然而天地之中,早已是一片銀裝素裹,絢亮刺目。
地上的血,約是積了一尺厚,落腳在雪裡,便能深深印下一個腳印來。
宮奴們急急忙忙的在路道上清掃,自天明便開始忙活,奈何大雪仍是略大,加之寒風拂動,清晨才掃過的路道,不久便再度被白雪覆蓋。
天氣突然就這麼冷了下來,天寒地凍,凍得人手腳冰涼,似是骨頭都在森森的發痛一般。
勤政殿內,大臣們稍稍比往日來得晚了些,大多都是頭上覆了一層白,臉頰發著白,吐氣之中,鼻間鑽出一大團白霧,涼寒之意盡顯。
鳳瑤攜著幼帝一道端坐在高位,處置朝政。
則待早朝過後,鳳瑤牽著幼帝的手一道出殿,則是行了不久,幼帝獃獃的望著廊檐外的飄雪,出神一會兒,而後便低聲恭敬的朝鳳瑤問:「阿姐,怎皇傅這幾日一直不曾上朝,也不曾入宮來探望征兒了?」
鳳瑤瞳孔微縮,並未言話。
是了,許儒亦的確已有幾日不曾入宮來了,自打那次他讓人公然在朝堂上請假后,便接二連三的找著理由不入宮了。
她不知他是否因她的拒絕而心灰意冷,甚至連那皇傅的官位都不想要了,只是,終是不曾收到許儒亦的辭官奏摺,是以,心有抵觸,她地方也不願往深處去多想。
她僅是沉默片刻,隨即便按捺心神一番,垂眸朝幼帝望來,捏緊了他的手,緩道:「皇傅這幾日家中有事,許得耽擱幾日才入宮。」
幼帝點點頭,面色並無太大反應,似也並未對鳳瑤這話太過聽入耳里。
他僅是仰頭朝鳳瑤望來,那雙漆黑卻又稚嫩的瞳孔迎上了鳳瑤的眼,猶豫片刻,繼續道:「往日時日,是征兒不懂事,讓阿姐操心了。但如今,無論阿姐做何,征兒都會站在阿姐這邊了。國師這幾日也一直在教導征兒,仁義為民,體貼為親,阿姐乃征兒最是親近的人,征兒以後再也不可讓阿姐費心傷心了。」
冗長乖巧的一席話入耳耳里,剎那便驚起了一片詫異。
鳳瑤猝不及防的怔了一下,未料自家幼帝會突然與她說這些。她雖知曉自家幼帝中蠱之後,性情略是變化,但卻不料,正值叛逆的他,竟也會,如此難得的與她說出這些話來。
心有觸動,一股股寬慰之意,也抑制不住的在心口蔓延了開來。
鳳瑤強行按捺心神,才故作淡定的朝他笑笑,放緩了嗓音道:「征兒能言道這些,阿姐最是寬慰。也望征兒謹記此言,以後無論如何都要相信,阿姐不會害你,不會棄你,阿姐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大旭,為了征兒。」
這話到了後面,語氣變稍稍的厚重幽遠了幾許。
幼帝乖巧的點點頭,挪開了目光,猶豫片刻,再度道:「阿姐,國師說要讓征兒心懷仁義,不可自私。是以征兒便在想,阿姐一直為征兒與大旭操勞,卻從不曾為你自己考慮過。征兒如今有話,不知可否與阿姐說。」
「征兒有何話,與阿姐直說便是。」鳳瑤神色微微一動,平緩而道。
幼帝再度點頭,這才道:「阿姐想讓征兒安泰大平,征兒也想讓阿姐健然安康,不必如此辛勞。阿姐與母后都是女子,母后尚且有父皇與太子皇兄護著,但阿姐卻無人來護。阿姐,攝政王並非良人,不若阿姐將他忘了吧。皇傅是好人,對阿姐也是極好極好,是以,阿姐讓皇傅當駙馬吧?如此,阿姐可將諸事交由皇傅來考量,這般一來,阿姐便可不必如此操心了。征兒與柳襄,都是如此認為的,征兒想讓阿姐幸福,也不想讓皇傅娶他那堂妹。」
鳳瑤瞳孔一縮,面色,輕微而變。
幼帝的這席話,無疑仍在她考量之外。
所謂的情愛與嫁娶,自家幼帝這般稚嫩,又如何清楚這些?是以,這些話,何人教他說的?甚至許儒亦要迎娶他堂妹之事,幼帝又是聽誰說的?
鳳瑤沉默片刻,稍稍壓下心底起伏層層的疑慮,盡量放緩嗓音,平緩幽遠的問:「征兒是如何知曉皇傅要迎娶他堂妹之事?再者,征兒年幼,何能突然為阿姐終生大事操心了?」
幼帝緩道:「柳襄與征兒說的,說皇傅與他的堂妹訂親了,征兒心有抵觸,是以便想讓阿姐將皇傅追回來,再者,皇傅這幾日都未出現在宮中了,想來該是因阿姐不喜他而絕望生氣了,征兒不願這樣,皇傅是好人,征兒想皇傅呆在阿姐身邊,為阿姐分憂。皇姐不知,你前些日子在大周未歸之時,皇傅日日都為阿姐殫精竭慮,那一切征兒都看在眼裡的,皇傅心繫阿姐,阿姐可否稍稍接受皇傅?若阿姐當真與皇傅在一起了,有皇傅為阿姐處理朝政,處理一切,阿姐定不會這般累了。征兒,征兒僅是心疼阿姐,不願阿姐如此累而已。」
他嗓音稚嫩緩慢,語氣中夾雜的認真誠然之意分毫不掩。
鳳瑤心思幽遠磅礴,一股股複雜悵惘之感層層搖曳,僅是暗自嘆息一聲,平緩而道:「有些事,征兒還小,許是不能明了,有些感情,征兒如今也許體會不清,但阿姐相信,待得征兒長大了,便自然會知阿姐如今抉擇的一切都是竟敢深思熟慮得出的最好之法。是以,皇傅既是訂親了,我們便莫要再提及讓皇傅當駙馬的事了,若是不然,便該害了那與皇傅訂親的姑娘名聲了。」
幼帝眉頭一皺,面露幾分無奈與緊然,當即再度扭頭朝鳳瑤望來,眼見鳳瑤面色沉寂幽遠,執著堅定,他目光閃了閃,到嘴的話終還是全然噎了下去,待被鳳瑤牽著朝前走了半晌后,他才低低的道:「征兒知曉了。還是那話,望阿姐也為自己多加考量,征兒,也希望阿姐能有人陪伴與輔佐,希望阿姐,能幸福。」
稚嫩的嗓音一落,二人已是行到了分路的岔口。
鳳瑤瞳孔微縮,牽著幼帝停歇下來,待沉默片刻,才按捺心神朝幼帝隨意應付了兩句。
幼帝也不再耽擱,鬆了鳳瑤的手便與宮奴一道離開了,鳳瑤靜立在原地,目光幽幽的凝在幼帝脊背,一時之間,竟莫名的發覺,幼帝似是長高了一些,甚至,越發成熟了一些。
風雪交加,寒風肆虐不息。
待得幼帝一行人徹底消失在遠處,鳳瑤這才被冷風吹得回神,稍稍攏了攏衣裙,轉身朝前方不遠的御書房行去。
大旭上下,四下安寧,並無異事而起。
這場大雪,一直下了兩日兩夜才全然停歇,天地之中,皆是一片銀裝素裹,白雪皚皚,而京中的百姓則紛紛呆在家中,搓著手,烤著火,皆倒瑞雪好兆頭,來年定是一個好豐年。
偌大的皇宮內,宮奴們依舊在加緊的掃雪,清理路道。而宮中那一片片赤紅的臘梅則被風雪摧殘得厲害,前幾日還一片枝頭繁花俏麗,而今便已大多成了殘枝殘花,凋敝盡顯。
鳳瑤靜坐在鳳棲宮窗邊獨自對弈,任由窗外的寒風席捲而來,肆意的掀著她披散慵然的黑髮。
卻是一局還未下得多久,棋盤上的棋子,便已落子成圍,儼然死局。
她眉頭稍稍而皺,兀自凝著棋盤揣度,卻也正這時,悟凈方丈緩緩而來,徑直立在她窗邊,便開始出言辭別。
冷風極盛,將悟凈的袈裟也吹得到處翻飛,似要將他徹底羽化一般。
他面上極為難得的卷著幾許無奈,但瞳色中的離別之意則堅定明顯。鳳瑤沉默片刻,才漫不經心的將目光從棋盤上挪開,幽幽的朝他望來,低沉無波的道:「悟凈方丈何須這麼早就急著出宮。可是宮奴未曾將悟凈方丈伺候好?還是,悟凈方丈不喜宮中生活?只要悟凈方丈覺得宮中有何處不妥,你盡可與本宮提出,本宮,定差人好生整改,定讓悟凈方丈在宮中,住得安然。」
悟凈嘆息一聲,搖搖頭,脫口的嗓音卷著幾許幽遠無奈,「老衲並非是在宮中住不慣,而是,老衲如今留在宮中,的確無用,且老衲離開寺廟也太久太久,如今甚是惦念寺中幾個徒兒,是以此際,便來與長公主辭別一番,準備出宮了。」
鳳瑤眼角微挑,沉默片刻,低沉沉的道:「悟凈方丈若是懷念寺廟了,盡可回去看看便是,待得明日歸來也可,亦或是,你將你的幾個徒兒一併帶到宮中小住都可。」
「長公主……」
悟凈眉頭一皺,正要言話,鳳瑤則面色微變,不待他后話道出便出聲打斷,「方丈也知,如今幼帝身上的蠱毒雖稍稍震住了,但卻僅有一月之期罷了。而今已是過了好幾日,幼帝離下一次毒發也已不遠,悟凈方丈醫術了得,是以,便也望方丈以大局為重,先行入住在宮中,與國師一道研製解毒之法。」
這話一出,悟凈便再度搖頭,「此際老衲過來,本也是要為長公主說這蠱毒之事。」說著,嗓音稍稍一沉,繼續道:「並非是老衲不願留在宮中研製幼帝蠱毒的解毒之法,而是這幾日來,老衲與國師已試遍了各種法子,皆對那蠱毒無可奈何。那蠱毒,並非當初容傾種在長公主身上的蠱毒,而是極烈極敏感,任何引蠱甚至滅蠱之法皆行不通,甚至若滅蠱之法下得太烈,只會讓蠱毒在幼帝心脈中月鑽越深,得不償失。是以,老衲的確已無計可施,留在宮中也無用,便想出宮回寺,安然閉關了。這些日子,老衲出來得太久,都快成世俗之人了,此番回去,自然得重新斷得六根,繼續修行了。」
這話入耳,鳳瑤瞳孔幾不可察的顫了顫,思緒翻騰纏繞,凌亂四起,未言話。
悟凈也不再言話,僅是靜立在窗邊,滿目無奈幽遠的望她。
待得二人無聲沉寂許久后,鳳瑤才稍稍回神過來,幽遠悵惘的道:「連悟凈方丈都無計可施了,幼帝,該何等結果……他還那麼小,日後還有大好錦繡的江山要任他執掌……」
「長公主,老衲與國師,皆儘力了。」說著,語氣越發幽遠縹緲,「唯今解蠱之法,只得找出母蠱才可,若不然,幼帝下次毒發之際再無解藥,幼帝定會喪命。」
悟凈這話並無半點的委婉,直白之中,也不曾顧及任何禮數。
鳳瑤卻是被他這話再度震痛了心口,縱是對悟凈這話早已料到甚至心知肚明,但此番被悟凈如此的點明說開,心底終還是莫名的嘈雜四起,疼痛四溢。
不該這樣的。
她的征兒,還那麼小,還那麼稚嫩,何能,承受得起這些生死的考驗。
她瞳孔皺縮不定,目光起伏萬瞬。
待得沉默許久后,她才朝悟凈低沉沉的道:「方丈既是要出宮回寺,本宮,便安排御林軍送方丈回去吧。這些日子,多謝方丈幾番搭救,日後方丈有何難處,盡可寫信送入宮中,只要方丈所求,本宮定會滿足。」
「多謝長公主。臨別之際,也望長公主安好。只是,若長公主心繫幼帝蠱毒,亦或是決定要親自去尋母蠱,便望長公主莫要單獨行事,在這之前,一定,一定要先行知會顏墨白一聲。大英不同於大楚大盛,長公主切不可對其小覷。」
說完,垂眸下來,不再言話。
鳳瑤強行按捺心神,淡然點頭,全然無心對他這話多加理會。她也不再耽擱,僅是喚來御林軍,送悟凈出宮。
入夜之際,宮中堆積的冰雪稍稍化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