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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四章 該當何擇

  第三百四十四章 該當何擇 

  大風拂刮,周遭樹枝上的雪再度被掃蕩,漫天之中,大雪飛舞,雪白成片,壯然磅礴。 

  顏墨白未出聲,那隻牽著鳳瑤的手卻是微微用力,將鳳瑤的手扣得極緊。 

  縱是足下顛簸踉蹌,行走艱難吃力,然而他的脊背卻挺得筆直,縱也是滿身血袍,墨發凌亂,但衣袂與墨發四方飛舞之間,渾身上下,竟也透露出了幾許掩飾不住的風華。 

  是的,血色風華。 

  鳳瑤目光緊緊的在他脊背掃望,足下跟著他的步伐緩緩往前,面色發緊發沉,眼見他行走越發艱難,身形顛簸欲摔,她眉頭越發一皺,終是大步上前扶住了他的胳膊,也順勢將他逼停,低沉嘶啞而問:「究竟去哪兒?」 

  此番風大,凜冽涼薄,就她與顏墨白這樣,不止是疲憊之至,且還傷勢嚴峻,此番咬牙朝前行走都極是費勁兒,更別提一旦遇見不曾全數撤離的樓蘭兵衛,她與他,豈不是剛出漩渦,又得跌落火山懸崖? 

  正思量,顏墨白已是緩緩轉眸朝他望來,蒼白的面色卷著柔和笑意。而那笑容,卻是從未有過的溫軟,令人乍然一觀,便覺那種溫軟,竟能軟了旁人的眼,甚至徑直軟入心窩一般。 

  鳳瑤瞳孔一縮,神色一顫,下意識垂眸。 

  他似是興緻依舊大好,心緒也極好,只是脫口之言,卻仍是夾雜幾許抑制不住的疲倦與虛弱,「長公主身上的傷勢不曾好生包紮,此番微臣便去這山坡走走,采些傷葯。」 

  鳳瑤眉頭一皺,「有金剛紗裙護身,本宮身上並無大傷,無需太過要緊,再者,本宮昨夜也采了些傷葯,此番還未用完,此際尚可回洞去熬制。」 

  顏墨白搖搖頭,「微臣今早看過了,那些傷葯僅能治根,不可治本,且長公主心疾嚴重,未免小傷惡化而引發心疾,自然需重新採藥煎熬內服,不可懈怠。」 

  這話一落,依舊是緩步往前,整個人清瘦之至,單薄凄冷,但卻又無端執拗與堅持。 

  鳳瑤神色微動,欲言又止,待得沉默片刻,到嘴之言,終歸還是全數被她壓了下來。 

  雖是有意勸顏墨白回得山洞,奈何這廝的性子,她自然也是瞭然,這廝一旦執拗起來,便是烈馬都難以勸服與拉回。 

  她終還是強行按捺了心神,盡量扶著她緩步往前。 

  二人互攜而前,任由大風拂刮,雖是滿身涼薄,但偶爾之際,顏墨白會突然欣悅的扭頭過來望她一眼,再笑笑,那等模樣,竟是破天荒的露出了幾許從不曾見過的呆然,甚至,一種從未有過的真正諧和。 

  鳳瑤心口一顫,悵惘之感在心底層層搖曳。 

  與顏墨白相識這麼久,何曾如此相扶相攜的相處?還曾記得往日,猙獰擠兌,水火不容,但如今,事態一變,心態一變,待得回神時,竟覺不知何時,她與顏墨白的命運,竟已,交織成了這樣。 

  思緒翻轉幽遠,嘈雜難耐,有些厚重,甚至也有些不平,但究竟是哪裡不平,她卻思量不清,也難以去揣度。 

  她也開始滿目幽遠的朝前方那雪白的深處望著,一言不發。 

  二人走了不遠,顏墨白便開始彎身採藥。 

  那些藥材,鳳瑤大多認識,卻也有諸多的藥草不識。待得顏墨白用袍子系著的布兜全數兜滿藥草,他才扭頭朝鳳瑤望來,嘶啞柔和的道:「行了,回山洞吧。」 

  鳳瑤仍是一言不發,僅是點頭,扶著他轉身朝原路返回。 

  冷風凜冽,此際已重新拂落了不少白雪,從而將她與他最初行來的腳印都略微掩蓋。 

  此番歸程,因著二人皆疲憊虛軟,行走便也越發的緩慢艱難。 

  整個過程,鳳瑤不出聲,顏墨白也未言話,兩人無聲緘默,但氣氛卻又不曾尷尬,二人之間,夾雜蔓延著一種諧和,甚至一種莫名的,厚重。 

  待終於回得山洞外,顏墨白最初生的那堆火已然僅剩火星,待將兜中的葯花藥草全數放於雪地,他便開始就著一旁的枯枝開始繼續生火。 

  鳳瑤靜靜立在一旁,靜靜觀他。 

  只見,僅是片刻功夫,他便架好了柴火,甚至靠著用嘴稍稍吹氣與那些參與的火星全數引燃了那堆柴火。 

  一時,柴火旺盛而燃,吱啦作響。 

  待得一切完畢,他竟開始用樹滾淘雪地,待將雪地掏開,露出泥土后,他那細長修條的指尖,竟鑽入了泥土,活生生的掘了一堆泥出來。 

  眼見他的指尖儘是赤黃的泥土,鳳瑤瞳孔一縮,終是眉頭一皺,隨即緩緩上前兩步頓在他身邊,「你要做何?」 

  他蒼白的面上帶著笑意,抬眸朝鳳瑤掃了一眼,回答得略微乾脆,「燒制罐子。」 

  「罐子?」鳳瑤下意識一問。 

  他點頭,「熬製藥草,總需罐子才是。此番氣候涼寒,且濕氣極重,再加密布的小傷,這些,皆極易引導心疾。」 

  又是心疾! 

  這廝昨個兒才從鬼門關走了一遭,而今倒好,大清早的在外面又是吹風,又是生火,又是烤肉,甚至還要去採藥草,甚至還要做罐子,為為她熬藥! 

  不得不說,到了此際,她都不敢想象這顏墨白今早是如何拖著踉蹌孱弱的身子去撿柴生火的,更也無法想象這漫天雪地,這廝是如何去打得獵物的,她僅是覺得他對她給予的一切,來得太猛太多,一時之間,也讓她知曉甚至明白得太多太多,從而,心生壓力,不知該如何面對,甚至排遣。 

  她沉默片刻,終是垂眸下來,神色起伏雲涌,厚重連連。 

  「攝政王也身子不適,此際最該休息,何必為了本宮如此。你所給予本宮的,已是太多太多,若再為本宮做這些,本宮……」 

  話剛到這兒,心緒顫動,一時之間,后話也略微莫名的噎住了。 

  顏墨白緩道:「僅是受困於此,是以才有心做這些。亦如這燒制瓷罐兒,這許是微臣最後一次燒制。」 

  這話一落,抬眼朝鳳瑤笑笑,繼續道:「長公主若因此感動,倒也大可不必。但若長公主此際能為微臣好好看著火,再稍稍往火堆里添擲柴火,微臣許會更悅。」 

  鳳瑤神色微動,未言話,但待沉默片刻后,終是稍稍起身割了幾枚大張的灌木葉過來,待鋪在雪地上后,便道:「久蹲之下,雙腿受不得,你且坐著。」 

  顏墨白眼角微挑,溫潤凝她。 

  鳳瑤則抬眸掃他一眼,無心再言,僅是先行就著灌木葉子坐定下來,隨即便開始撿了一旁的枯枝,一點一點的往火堆里加。 

  此番,柴火旺盛,赤紅的火苗子四方跳躍。 

  迎火而坐,涼薄的身子也被烤熱,便是早已凍得略微僵硬的臉,此際也終歸是緩和下來。 

  滿身的寒涼,終是被掃蕩開來,鳳瑤渾身的緊繃與僵硬,也逐漸鬆懈。 

  正這時,顏墨白也就著她身邊稍稍坐了下來,一時之間,兩人並肩而坐,身子相觸,兩人身上的血色袍子,也相互交疊而貼,諧和盡顯。 

  鳳瑤垂眸,稍稍掃了一眼鋪落在地上的血色袍子,低沉而道:「你身上的傷口裂開了?」 

  「不曾。」他回答得無波無瀾,溫潤平和。 

  鳳瑤眼角一挑,「但本宮方才已是看見有血滲出了你的袍子。」 

  「長公主看花了,不曾有的事。」他繼續回道。 

  鳳瑤眉頭也跟著皺了起來,下意識抬眸望他,卻恰巧迎上他那雙溫潤幽遠的瞳孔。 

  「你盯著本宮作何?陶罐子也不燒了?」她低沉嘶啞的再問。 

  這話一出,他終是稍稍垂眸,不答反問,「此番避居於此,雖為逃難,但也算是遠離塵世,閑散自在。方才滿地雪白,長公主攙著微臣而行,那般感覺,似如天地之中,獨獨你我二人,互相扶持相伴,安定,卻也諧和。微臣曾以為,微臣此生,定當過足叱吒沙場,亦或是鮮衣怒馬,甚至於,時刻皆會在算計與步步為贏里度過,也曾嗤笑世人所謂的安居樂業,家樂子孝,只因愚昧且不求上進之人,才會止步於安定,從而,過足人人宰割與壓榨的日子,卻是不料,此番這山坡之上,沒了侍奴環繞,沒了富貴榮華,甚至那滿是潮濕的山洞無法棲身,但卻覺,此番之境,似也並無不好,甚至,彌足珍貴。」 

  彌足,珍貴…… 

  這幾字入耳,若說心無感覺,自是不可能。 

  鳳瑤緊緊垂頭,滿目起伏,心境也層層顛簸搖曳,震撼不平。 

  這兩日顏墨白,全然如顛覆似是改變,又或許,高處太過涼薄與孤獨,亦或是這廝雖冷漠無情,但終是有血有肉之人,是以,有些感覺,他會去觸碰,會去了解,更也會被那些所謂的感覺而改變。 

  只是她卻從來都不曾料到過,他一切一切的改變,竟會是,因為她。 

  「攝政王覺得彌足珍貴,是因攝政王從未想過要為自己而活罷了。如今終於停下磅礴算計的腳步,任由自己跌落在此,是以,心境才會如此變化。許是等伏鬼領人來了,攝政王再度回得楚京,那時候,攝政王依舊是高高在上的大周帝王,依舊是,可揮斥方遒且野心勃勃之人,許是那時,攝政王再也不會認為此番這安定之態,便是最好,且也彌足珍貴。」 

  鳳瑤默了片刻,嘶啞幽遠的出聲。 

  顏墨白已是垂頭,開始捏著摳出的那堆泥土。 

  「野心勃勃有何不好?一旦成功,不僅所有的鴻鵠之志與使命皆可實現,日後定也是人上之人,稱霸天下,天下諸國與天下之人,也皆會跪拜在腳下,俯首稱臣……」僅是片刻,他頭也不抬的出了聲。 

  鳳瑤眉頭越發一皺,不待他后話道出,便已低沉嘶啞的出聲打斷,「攝政王也說是一旦成功!但一旦不成功呢?一旦不成功,你定是葬送性命,甚至還會牽連大周,生靈塗炭,到時候,你不僅會毀了大周,也會讓諸國將你載入史冊,肆意編排嘲諷,便是千秋萬代里,你依舊是史上,赫赫有名的挑起諸國戰亂,卻又不自量力被殺的無能狗熊。」 

  說著,嗓音一挑,「諧和相處不好嗎?為何非要一定要去與天下作對?」 

  他緩道:「亦如長公主一樣,心有使命,更也有執念,是以,不得不為。」說完,待得鳳瑤滿目複雜的凝他,他才稍稍抬眸起來,迎上鳳瑤的雙眼,微微一笑。 

  一時,兩人皆難得諧和的不說話了。 

  事到如今,多說無益,而今事態至此,並非是說停手便能停手的了。 

  是了。 

  如他所說,使命與執念,終歸不可違背,便是她姑蘇鳳瑤強撐大旭,也並非是旁人隨口一句,便能讓她徹底放下大旭的重擔,從而,獨自去瀟洒,去苟且而活。且這顏墨白,年幼之際便已仇根深重,且他那滿身的血仇與使命,比她還要濃厚得多,是以,也非是她姑蘇鳳瑤隨意幾句,亦或是他此番心境與性子而變,他那早已伸出的手,便能自由的縮回。 

  思緒至此,悵惘重重。只是這番悵惘,卻是無端的僅因顏墨白而悵惘。 

  她與他的確太多相似,也的確是為一類人,而今稍稍站在他的立場上去想,便也全然知曉,他收不了手,更回不了頭。便是與天下為敵,挑起天下之爭,她姑蘇鳳瑤,也無法多去言道什麼。 

  只是,天下戰亂而起,四方之中,終是殺戮成片。那時,顏墨白便是勝了,自也成,天下魔頭了。 

  越想,心底的悵惘越發厚重,思緒也跟著起起伏伏,平息不得。 

  周遭,冷風浮蕩,涼薄四起,只是此番坐在火堆旁,臉上映著火光,暖意適當,也不曾覺得冷。 

  不久,顏墨白便已將那堆泥土迅速捏成了一隻罐子,隨即,他滿是泥土的雙手捧著罐子小心翼翼的埋在火堆下。 

  待得一切完畢,他才就著雪地上的雪擦拭手指,隨即不曾停歇的又開始整理那些採集而來的藥草。 

  整個過程,鳳瑤一言不發。 

  顏墨白也未抬頭,極在極為認真的整理藥草,而後極為細緻的將藥草分量分類的整齊擺放。 

  待得藥草全數被處理好,火堆中的罐子,也已燒制完成。 

  待得他將罐子掏出,鳳瑤才見,那罐子模樣上乘,雖是不曾上釉,但模樣與形狀也是極好,看著倒像是能工巧匠捏出來的一般。 

  「沒想到,攝政王竟還有這等手藝。」鳳瑤默了片刻,嘶啞低沉的出了聲。 

  這話一出,顏墨白蒼白著臉,微微而笑,「幼時行乞之際,不曾有鍋碗,但微臣這人啊,窮人也有講究,是以,便跟著青州村中的一個老泥匠稍稍偷學了些。後來行軍征戰,路途之中,自也時常燒制,這一來二去的,便熟悉了。」 

  鳳瑤神色微動,心生幽遠。 

  雖不曾經歷過顏墨白的幼年,但也知他幼年喪母,一個人在青州之地行乞為生,且還時常被人欺負毆打,她全然不敢想象年幼的他,是如何咬著牙強撐下來的。 

  也許,如今的顏墨白這般強勢陰狠,喜算計,喜步步為贏,喜將所有事也計在心底,許是正因一直顛沛流離,無處安生,是以,無論是脾性還是心性,皆全然大變,甚至於,冷冽而又極端。 

  思緒至此,鳳瑤面色逐漸沉了幾許,目光靜靜的朝顏墨白落著,一時之間,心緒澎湃,待沉默半晌,她心神微動,朝顏墨白欲言又止,但終歸未言道出話來。 

  周遭氣氛,再度平緩沉寂。 

  天寒地凍,這陶罐也冷得快,待得不久,顏墨白將陶罐用白雪洗凈,后在罐中裝滿了乾淨的雪,待得一切完畢,才架在火上烤。 

  直至罐子內的雪全數融化並沸騰,她開始將雪地上那些擺放整齊的藥草全數放置在罐子內熬制。 

  整個過程,鳳瑤一言不發,僅是專心生火,目光也時常朝顏墨白無聲無息凝望,只見她,神色認真,動作認真,整個人,面上的慘白之色並未消卻,瞳中的疲倦之色也依舊厚重,奈何即便如此,他的一舉一動,全然井井有條,一絲不苟,渾身上下透露出的認真之氣,也一點一點的衝擊著鳳瑤的內心,震撼在,心底。 

  濃烈的葯香,躥入鼻間,這味道極苦極苦,越是熬制到後面,這味道便也越發的苦澀,令人作嘔。 

  待得許久,顏墨白終是將罐子從火堆上取了下來,待得湯藥稍稍而涼,他開始用裹了灌木葉,道了些湯藥入得葉中,隨即緩緩朝鳳瑤遞來。 

  鳳瑤瞳孔一縮,心口起伏劇烈,待朝他蒼白疲倦的面色掃了幾眼后,便稍稍抬手,接下灌木葉后便將湯藥一飲而盡。 

  濃烈的葯汁入口,苦澀肆意,一股作嘔沸騰之感直躥而起,奈何關鍵之際,她眉頭緊皺,終歸還是咽下了。 

  「良藥苦口,長公主忍著點,待回得楚京,微臣,再為長公主熬制丹藥。」正這時,他平緩溫軟的出聲,嗓音依舊嘶啞,卻是疲憊盡顯。 

  待見他伸手抽走她手裡的灌木葉,似要繼續為她倒葯時,她神色微動,低沉而道:「你且休息會兒,本宮自己來。」 

  這話一出,不待他反應,便重新抽回他手裡的灌木葉,重新裹好,自行將罐子內的湯藥倒入葉中一飲而盡。 

  如此動作,重複幾番后,罐子內的湯藥已是見底。鳳瑤滿嘴苦澀,且那股濃烈的藥味,四處而鑽,著實是難受至極。 

  待得終是全然壓下那股子鑽心的苦澀后,她整個人這才緩了過來,目光稍稍而抬,便恰好對上顏墨白那雙溫潤卻又倦意的雙眼。 

  她心口驀的揪了一下,嘆息一聲,「攝政王此番無需忙活什麼了?」 

  他眼角一挑,勾唇笑笑,整個人稍稍後斜,任由脊背倚靠在後方是樹榦上,點點頭。 

  「如此,本宮便也開始忙活了。」鳳瑤凝他一眼,也順勢回了一句。 

  說著,稍稍伸手過去,已被火堆烤得暖和的手指恰到好處的搭在了他右手手腕的脈搏上。 

  奈何,縱是面前火堆的火苗子依舊旺盛,赤紅的火舌搖曳,然而顏墨白的手腕,依舊涼薄,似如全然無法溫暖,便是用火烤,都全然烤不熱似的。 

  瞬時,她瞳孔一縮,眉頭也皺了起來。 

  顏墨白靜靜凝她,似是對她的心思瞭然一般,不待她出聲,他便已主動開口解釋,「往日常年食不果腹,衣不暖身,便是大雪紛飛的天兒,微臣還僅著單衣,光腳而行,這寒疾的病根兒,自那時便落下了,後來一直持續加身,便是悟凈方丈,都對微臣這寒疾束手無策。」 

  說著,不待鳳瑤反應,他便已極是自然的將手腕挪開。 

  鳳瑤探出去的指頭頓時一空,默了片刻,才稍稍縮手回來,目光在他蒼白的面上掃了幾眼,低沉厚重的道:「雖有寒疾的病根,但若好生調養,自也會康愈才是。」 

  「不會康愈了。陳年老舊的病根,早已根深蒂固,連悟凈方丈都已無法,自也不是調養便能調養好的。」說著,嗓音稍稍一挑,似如玩笑般調侃而道:「長公主是嫌棄微臣這體寒之症了?」 

  鳳瑤瞳孔一縮,嗓音低沉幽遠,「並非嫌棄,而是覺得,攝政王對你自己,終歸併非上心。」 

  「這寒疾之症,與微臣是否上心無關,且悟凈……」 

  不待他后話道出,鳳瑤便瞳孔一縮,低沉嘶啞的出聲打斷,「悟凈是人,也非是神。攝政王與其聽從悟凈之言而放棄,還不如,找御醫好生調製些養身補氣的方子,許是長久堅持熬藥而服,身子也許會真正好轉。」 

  他瞳孔微微一縮,面上之色越發溫潤和煦,「既是長公主都這般說了,微臣,自是照做便是。」 

  他答得溫潤,那股柔和順從的姿態,無疑是常日難以見得。 

  這兩日的顏墨白,當真是改變得太多,而今他所言所行的所有話與事,皆在一次又一次的震撼著她所有的感官。 

  心底之中的起伏,也莫名的越發強烈,厚重之中,也夾雜著幾許掩飾不住的複雜,甚至,隱憂。 

  「無論是皮肉之傷,還是陳年舊疾,如今大戰在即,身子骨無論何處稍有問題,一旦在危急之際有所差池,這後果,定當難以預料。」 

  「微臣知曉了。」 

  他依舊回得乾脆,嗓音嘶啞疲倦,卻又平緩柔和,只是這話入耳,無論怎麼聽,都像是在隨口應付一般,並非真心而為,鳳瑤心口越發一沉,目光在他面上靜靜凝著,待得兀自沉默半晌,她終歸還是強行按捺心緒,不再就此多言,僅是話鋒一轉,繼續道:「且先回山洞中去,本宮,也為你身上包紮一下傷口。」 

  這廝歷來圓滑,巧舌如簧,倘若他當真不願好生調養身子,無論她如何相勸,這廝也不見得會聽進去半許。 

  是以,多說無益,便是他要隨意應付於她,她也無再苦口婆心的必要。 

  再者,方才為這廝把脈,倒覺脈搏已非昨夜那般虛無,反倒是終歸是有些強健了,她雖不知這一夜之中顏墨白究竟經歷了什麼,亦或是用了什麼法子,才能使得他自己從暈厥得猶如亡了一般里徹底恢復過來,也不知這廝身子骨究竟有何特殊與異樣,才能在高燒不退的情況下,一夜之間就能恢復得如此迅速,她僅是覺得,脈搏能重新強健而起,便是好事,至少,顏墨白這廝的性命,終歸是,安然無虞不是? 

  「長公主何須為微臣勞累?洞中寒涼潮濕,長公主還是好生坐在這裡,休息烤火。微臣身上的傷,無礙。」 

  待得鳳瑤的話落下片刻,顏墨白嘶啞平緩的出聲。 

  鳳瑤應聲回神,卻並未將他這話聽入耳里。 

  倘若這廝身上的傷當真無礙,方才又怎會有新鮮的血浸濕他的袍子?想來自是傷口裂開,且也傷口極為猙獰,如此,才可溢出這麼多的血,以致,浸濕衣袍。 

  「攝政王是否傷勢無礙,本宮比你看得清楚。」心思至此,鳳瑤無心與他多言,脫口之言,也極為直白乾脆,「你是要自己褪衣,還是本宮幫你?」 

  這話一落,開始稍稍探身過去,從那些剩下的藥草中挑選了幾樣,隨即放在瓷罐中仔細剁碎。 

  這幾味藥草,雖有療傷之效,但卻並非上乘有效,只是如今置身在此,終歸還是有葯總比無葯好才是。 

  「微臣當真無礙。」 

  正這時,顏墨白那無奈嘶啞的嗓音再度響起。 

  鳳瑤眼角一挑,並未言話,待得將罐中的藥草全數剁碎后,便轉眸朝顏墨白望來,低沉而道:「如此看來,攝政王是不願自行褪衣了,如此,本宮幫你便是。」 

  這話一出,分毫不曾耽擱,當即伸手便朝顏墨白探去。 

  眼見鳳瑤態度堅持而又執拗,顏墨白神色微動,目光朝鳳瑤凝了片刻,隨即不待鳳瑤的指尖觸上他,他便已然稍稍抬手,微微探向了自己腰間那條早已血色模糊的腰帶。 

  鳳瑤的手下意識的頓在半空,再無前進。 

  她僅是滿目厚重的朝顏墨白凝著,也全然將他那疲倦笨拙的動作一言不發的收於眼底,雖是心底早已對顏墨白身上的傷口有所預料,奈何待得他衣袍掀落,瞬時之中,她瞳孔一顫,渾身一僵,整個人,仍是震得不輕。 

  他那身子,豈能算得上是人的肉身啊!那明明到處都是皮肉模糊,刀口猙獰,甚至於有些又長又深得傷口處,皮肉竟被活生生的割開,甚至還往下垂吊著,他整個身子,全數是血色紅腫,猙獰得,令人心底發驚發顫,毛骨悚然。 

  都已傷成這樣,這人竟還能如此淡定的行盡今日之事。 

  這顏墨白啊,如今雖是改變了性子,但也卻永遠都學不會體恤他自己。 

  周遭的風,涼薄四起,吹得面前的火苗子四方搖曳。 

  鳳瑤抑制不住的打了寒顫,卻也正這時,她才終是回神過來,滿目複雜的朝顏墨白再度凝了幾眼,而後便強行鎮定,微微抬手,一點一點的開始為他清理傷口,甚至為他敷上瓷罐中搗碎的葯。 

  整個過程,她與顏墨白皆未言話。 

  待得一切完畢,也待得將他的衣袍全數為他裹好后,鳳瑤發緊的心,終是稍稍鬆懈,奈何待得抬眸朝他凝了兩眼后,心底又莫名的想到了一事,本是稍稍松下的心口,此際,竟又突然變得起伏猙獰。 

  「你傷得這般重,曲江之事,你不必再親自率軍而去,僅需留在楚京,指揮心腹前往曲江領兵行事便成。」 

  她默了片刻,低沉嘶啞出聲,語氣厚重幽遠,卻也無端的夾雜幾許悲涼與悵惘。 

  顏墨白緩道:「曲江之戰,一觸即發,旁人為微臣去領兵作戰,微臣,何能放心。」 

  「性命與曲江之事,何為大,攝政王該是清楚!你如今身上的傷勢,本是嚴峻猙獰,且無一處好的皮肉,如你這般強行趕往曲江作戰,你許是還未趕至曲江,身上的傷便已惡化。」說著,眼見他面色變化不大,似是仍不曾將她這話全數聽入耳里,她瞳孔一縮,嗓音一挑,繼續道:「攝政王可是還不知你身上的傷勢?你可自行好生查探,如今你的身子,並無一處完好,且滿身鮮血猙獰,皮肉潰爛,如你這般,沿途的舟車勞頓都撐不住,更別提,領軍作戰。」 

  「微臣的傷勢,微臣自行清楚,長公主不必擔憂。」 

  「顏墨白……」 

  鳳瑤眉頭一皺,心神一緊,當即正要言話,不料后話未出,顏墨白深眼凝她,笑得柔和,「往昔僅覺,長公主滿身清冷,無論如何對待,也不過是枚捂不熱的石頭。」 

  鳳瑤下意識的噎了后話,滿目複雜的凝他,待沉默片刻,低沉嘶啞的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他微微而笑,逐漸將目光挪開,薄唇一啟,繼續道:「微臣是想說,如今的長公主,才如有血有肉的人,而非,往昔那心底僅裝著幼帝,裝著大旭而機械言行的人罷了。」 

  說完,不待鳳瑤反應,他面色越發的鬆懈幽遠,目光也稍稍而抬,順勢掃了一眼天空,話鋒也跟著順勢一轉,「天色已然不早,正午將近。伏鬼一行仍未尋來,許是中途,也有事發生了。」 

  鳳瑤瞳孔一縮,心口發緊,「能發生何事?難不成,是伏鬼一行人與樓蘭兵衛交上了手?」 

  顏墨白搖搖頭,「樓蘭兵衛雖驍勇善戰,但安義侯一亡,雖空有志氣與惱怒,但卻終歸群龍無首,再加之此番又在大周的地盤,自也是有所顧慮與謹慎,是以想必昨夜,樓蘭兵衛放火燒山後,便已全數徹底,憑著如此推算,想來樓蘭兵衛,自也是先行離開,不曾與伏鬼等人匯合。」 

  「若是不曾匯合,那伏鬼等人如何了?此番這山坡被樓蘭之人放火而燒,陣狀如此之大,倘若伏鬼等人及時抵達,定也會,心有敏感,開始搜山才是。」 

  鳳瑤心底越發一沉,當即而道。 

  這話一出,顏墨白神色幽遠,一時之間,卻並未言話。 

  他蒼白的面容,逐漸沉了半許,瞳色,也無端的厚重冷冽了幾許。 

  鳳瑤一言不發,靜靜朝他打量,眼見他面色厚重幽遠,心底之中,越發起伏升騰。 

  此際不必多想,也知伏鬼許久不來,定也是事態有恙,且還極為棘手了。 

  只是,如今在這大周的地盤,除了樓蘭兵衛會對伏鬼等人不利,還有何人,竟敢當面挑釁伏鬼等人? 

  思緒翻轉,疑慮嘈雜,思之不解。 

  半晌,沉寂無波的氣氛里,顏墨白那嘶啞厚重的嗓音終是再度揚起,「大周上下,對微臣面和心不合的人大有人在。畢竟,如微臣這死亡多年的大楚皇子突然重回宮中,大旭上下,何能真正而安?且那些人,常日不敢在微臣面前太過表露,是以微臣不覺,又因心有自信,威儀磅礴,是以,也不曾將那些人放於眼裡,但如今,微臣急促離城,想必下面那些有心之人,早是得瑟而起,意圖,翻天。」 

  說著,目光朝鳳瑤落來,略微疲倦的溫潤而笑,「微臣如今,可謂是禍不單行。長公主對微臣,日後定得好生對待。」 

  這脫口之言,仍舊不曾夾雜太多的厚重,甚至也無太多的緊然之意。 

  鳳瑤心底越發一緊,渾身無端發涼。 

  「攝政王突然繼承大楚皇位,甚至大改國號,底下之人,自是有人不服。而今趁攝政王遇險,許是便已動作,如此說來,許是伏鬼一行,也已遇得埋伏,從而,時至此際,才無法抵達此處也是自然。」 

  說著,神色微動,心底頓有涼薄與森然滑過,話鋒也跟著一轉,「又或許,樓蘭安義侯率重軍能在此處蟄伏這麼久,早已有大周之人對其相助,如此,大周之中有人與樓蘭勾結,私心磅礴,而今你之處境,定非不善。」 

  「長公主,好生聰明。」 

  顏墨白溫潤而笑,嘶啞平緩的道。 

  眼見他仍舊是一副淡然平緩的模樣,鳳瑤心生緊烈,扣緊了他的指尖便道:「此地不宜久留,你且隨本宮上得官道去。此番無論如何,都得想法子速回楚京。」 

  這話一落,不待他反應,便已驀的用力將他拉著站了起來,卻待急忙要開始往前之際,顏墨白突然反手一握,順勢將她的手全數裹入掌心。 

  鳳瑤猝不及防的怔了一下,足下陡停,待得轉眸望他,便見他那雙漆黑的瞳孔突然顯得深邃而又幽遠。 

  「長公主,也要隨微臣一道回楚京?」他低低而問,嘶啞的嗓音,厚重而又認真,只是那雙眼,卻驀的增了幾許起伏,似在不確信,又似在隱約盼著什麼一般。 

  這話入耳,鳳瑤終是回神過來,心口的震顫,越發猙獰與猛烈。 

  是了,心底莫名焦急四起,一時之間,竟忘了這茬。她滿身的使命,自該是極早回得大旭,回得京都,而後緊急著手壓制國舅,從而,平得大旭之亂才是。 

  然而,若她當真不顧一切啟程回大旭,如此,顏墨白怎麼辦?他滿身孱弱,且又傷痕纍纍,滿是猙獰,又該要如何,回得楚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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