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五章 遙遙無期
第三百一十五章 遙遙無期
心口的緊張,頓時逐漸化為迷茫,呆然,甚至驚恐莫名。她獃獃的坐著,雙目緊閉,眼前一片黑暗,壓抑難耐。
這些日子太過勞累,瑣事太過繁重,是以,幾番重創的身子,全然無法真正的消停與修養。
便是當初大盛之軍兵臨城下之際,她孤注一擲的城樓一躍,差點喪命,便是昏迷幾日後終於蘇醒,但身子也是大為重創,全然不穩,后又不待身子康愈,便即刻回宮處理朝政,不料不久后,便開始出發前往江南一帶治理水患。
所有之事,皆摩肩接踵而來,令她全然平息不得,只得全力以赴的對待,甚至奔波,縱是身上刀疤縷縷,身子不適,也歷來是強行咬牙忍受,卻是不料,此番突然間,她竟莫名的想到了心疾,擔憂起心疾,一時之間,整個人也頓時懈怠獃滯開來。
她以為她極為堅強,能刀槍不入,能不畏生死,但此時此際,她心口發緊發跳,她能清晰的感覺到,自己內心的求生欲,是何等的濃烈與厚重。
心有太多的記掛,是以她停息不得,更也亡故不得,便是當真亡了,她姑蘇鳳瑤,自也該是猙獰剛毅的亡在仇場上,亡在滅敵上,又怎能,獨獨亡在病痛上。
思緒,翻轉搖曳,層層不息。
而身後之人,卻一直都不曾言道一句。
她沉默良久,才強行按捺心緒,稍稍掀開眼,厚重悵惘的目光,一點一點朝他落去,奈何片刻之際,神色上抬,卻方巧迎上他那雙漆黑深沉的眼。
他那雙瞳孔里,神色起伏不定,複雜重重,也深邃重重,無端之中,那雙眼似是含了太多的複雜與厚重,卻待剛巧與她的目光對上片刻,他竟如變戲法般全然迅速的收斂了神色,整個人,也再度恢復了最初的溫柔與隨和。
「長公主多慮了。你雖有心疾,但卻並非嚴重。微臣早已差人快馬加鞭返回大旭為長公主在悟凈方丈那裡求茶,待得茶葉回來,長公主每日多飲幾杯,你的心疾,自會緩解不少。」
他開始勾唇而笑,清俊的面容溫潤如風。
待得這話一落,他似是突然想到了什麼,那雙漆黑帶笑的眼睛則緩緩落在了鳳瑤肩頭,繼續道:「只是,心疾這事,的確得慢慢調養,但長公主肩膀的傷口,待得回宮之後,便讓御醫好生處理吧。此番離楚王宮大火之日已過去多日,長公主這肩膀的傷口卻還未康愈,著實是拖得有些久了。」
冗長的話,層層入耳,鳳瑤心底悵惘幽遠,卻是並不信。
她的心疾是否加重,她自然比顏墨白清楚,再加之當初見得悟凈身方丈時便曾聽過他那些幽遠朦朧之言,是以心底也的確有所揣度,知曉自己的心疾在見悟凈那日便已不容樂觀。
她眉頭越發皺了起來,並不言話。
顏墨白也極為難得的未出聲。
二人再度沉寂,似如無聲對峙,周遭氣氛,越發沉寂幽冷,壓抑重重。
待沉默半晌后,鳳瑤才唇瓣一啟,低沉而道:「肩頭之傷,終歸是被一件貫穿,傷口猙獰,便是要康愈,自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只是無論如何,傷口終歸是有康復之日,但本宮的心疾是否加重,是否無葯可醫,本宮,自是比攝政王清楚。」
這話一出,眼見他瞳孔微縮,又欲言話。
不待他嗓音道出,鳳瑤繼續道:「當日悟凈方丈之言,本宮當初雖是不信,但而今卻不得不信。命途如此,本宮著實改變不得什麼,只是本宮所有的無奈甚至脆弱,你皆看得一清二楚。如今,顏墨白,本宮便問你一句,倘若,你大周收了大盛,而後,可會對大旭不利?」
她滿目複雜深沉的望他,厚重的目光,欲圖徹底將他看穿。
他並未言話,僅是稍稍轉眸,望向了一邊,突然沉默了下來。
鳳瑤靜候半晌,「你仍是不願?」
他極為難得的嘆息一聲,有些突然。
則是片刻后,他薄唇一啟,平寂幽遠的問:「長公主此生,除了心繫幼帝,心繫大旭,心繫仇恨之外,可還心繫什麼?長公主這幾月來,也從不曾為你自己活過,而今,微臣也問長公主一句,倘若大仇得報,倘若大旭安穩,長公主你,可願真正為你自己活一次?」
鳳瑤猝不及防的怔了一下,面色的蒼白並未全然消卻,而瞳孔中的深邃,則突然順著他的話而變得幽遠開來。
真正為自己活一次?
這幾字入耳,她突然有些迷茫了。撫養幼帝,甚至國讎家恨的重擔齊齊落在她肩頭,壓得她喘不過氣來。這幾月來,她全然不曾停歇,不曾安穩,日日都在為大旭,為幼帝,為瑣事奔波。
她早已忘了要如何去真正的活著,不過是在大災大難過後的強行苟且偷生罷了,她也從來都不曾去想過一旦國讎家恨一併得報后她會如何繼續生活,她不曾想過那麼多,她想過的最好之事,也不過是,大仇得報,大旭安穩,從而,她姑蘇鳳瑤親手,親手將整個錦繡江山捧到自家幼弟面前罷了。
而其餘的,她的確不曾想過,也沒精力去想。此番突然被顏墨白這般問,她心頭一顫,思緒幽遠,一時之間,竟也被他這話噎得答不出來。
她再度垂眸下來,不再言話。
奈何顏墨白卻不打算放過她,繼續道:「若是大仇得報,心意而滿,若長公主可功成名就的退居之後,長公主你,可願與人暢遊這天下,恣意快活的過著?」
她眉頭緊皺,瞳孔起伏,卻也略微失著神。
待得半晌后,她才逐漸回神過來,低聲而道:「大仇未報,大旭未安,其餘之事,本宮不敢多想。但若當真有功成名就,心意圓滿那天,本宮,自也願意退出朝堂,暢遊天下。」
「長公主之意,是要獨自暢遊這天下?」他突然一笑,平緩而問。
「不然呢?除了幼帝,本宮孑然一身,便是要暢遊天下,定也無人能陪同。」
鳳瑤自嘲而笑,也不知是否是心疾過後精神不濟,又或許心緒莫名的低迷悵惘,是以一時之間,她也不曾偽裝什麼,僅是無奈甚至幽遠的,將自己的情緒在這人面前毫不掩飾的透露出來。
不得不說,無論她姑蘇鳳瑤風光之時也好,落難狼狽之際也罷,這顏墨白,無疑是將她所有的樣子都看過,是以如今在他面前偽裝堅強,倒也毫無意義,倒不如極為難得的與他宣洩一把,就如一個故友一般,平和的說說話。
她鮮少不曾這般與人談過心了,自打大旭大戰之後,她神情一直緊繃,未曾鬆懈,而待此番真正的稍稍鬆懈了,甚至病了,才也突然發覺,自己,竟也會累。
是的,累了。
思緒至此,她突然勾唇笑笑,有些幽遠,也有些自嘲。
顏墨白靜靜凝她,半晌,突然低聲出聲,「若是,微臣願意與長公主一道暢遊天下呢?」
鳳瑤一怔,神色微變,朝他落來的目光越發起伏。
心底之中,一股異樣感莫名起伏上涌,便是想狂烈的壓制,竟也有些壓制不住。
「你?攝政王如今,已是大周帝王遙遙無期,更還要橫掃列國,坐穩這天下霸主之位,野心如你,難道當真能捨棄一切,去與本宮暢遊天下?」
她只道是他雖隨意調侃罷了,她也曾無數次被他肆意調侃,是以早已習慣。只是明知如此,她也在強行按捺著心緒,奈何情緒,仍舊是發了瘋一般肆意的蔓延,似是想徹徹底底的觸及心頭那一方常日不敢觸及的深沉與緊張。
「日後之事,誰又說得准呢。人心皆易變,說不準某時某刻,微臣便如長公主一樣,突然想為自己認真的活一次了呢。倘若當真有那一天,微臣,自也是願意與長公主結伴而行,暢遊這天下。」
他並未明著回她的話,僅是輕笑一聲,懶散隨意的出了聲。
他這話著實朦朧幽遠,分不清真實,也給人一種模糊不清之意,然而這話落在鳳瑤耳里,卻依舊像是在調侃而已。
不得不說,這顏墨白口中之言,歷來便是虛虛實實,令人琢磨不透,以前是,如今亦是。
鳳瑤並未將他這話太過聽入耳里,僅是眉頭微蹙,深眼凝他,清冷而道:「暢遊之事,自然遙遙無期,若多年後能心意圓滿,性命猶在,暢遊倒也未嘗不可。只不過……」
話剛到這兒,鳳瑤后話一噎,目光也故作自然的從他面上挪開。
「不過什麼?」顏墨白嗓音溫和,低低而問。
鳳瑤默了片刻,繼續道:「本宮最初之言,攝政王你,還未回答。」
他神色微動,心底瞭然,隨即也開始將目光從鳳瑤面上挪開,落於前方那不遠處的屋門上,「微臣最初,的確意在大旭,但後來大旭覆滅,微臣,便再無動大旭之意。便是如今,也無動它此意,長公主這下,該是心安了。」
這話一落,不待鳳瑤反應,他話鋒一轉,「此地便是校場了,長公主身子骨若是稍稍緩和,若不介意,可要與微臣一道出去看看大周的精衛?」
鳳瑤眼角微挑,心思縷縷,待沉默半晌,才低低應聲。
顏墨白輕笑一聲,不再耽擱,僅是自然而然的伸手過來將鳳瑤扶起,隨即緩緩往前。
鳳瑤並未拒絕,僅是待與他行至屋門時,待得他伸手推開門后,一時,冷風迎面而來,她猝不及防的打了個寒顫,而待回神時,便見前方那偌大的大壩上,精兵密集成列,正呼喝而起,大肆練兵。
「來。」
顏墨白平緩出聲,牽著她緩緩出門。
鳳瑤眉頭微皺,下意識睜開他的手,他足下稍稍一滯,回頭掃她一眼,僅是溫潤而笑,也未多言。
待領著鳳瑤走上前方不遠那道高台,他目光朝鳳瑤落來,「微臣還忘了說,今日領長公主來此,不止是為了看大周精兵士氣,還未對長公主送一份兒禮。」
「何禮?」
鳳瑤眼角一挑,低沉而問。
他突然賣了關子,淡笑不言,僅是轉眸朝高台下方那衣著鎧甲的壯漢掃去,「開始吧。」
那壯漢神色一凜,恭敬點頭,大呼閱,兵。
瞬時,那些全然分成幾團的精衛瞬時匯攏,紛紛朝校場高台奔來,甚至大壩四方之中,竟也突然從各處之門湧來不少精兵匯入。
那些精兵,皆動作迅速,無任何拖泥帶水之意,士氣十足,地上的塵土,也高揚而起,肆意騰躍,場面驚人。
僅是片刻,偌大的大壩上,精兵整齊而立,待得有人高喝一聲后,精兵們紛紛舉著長矛,整齊劃一練兵。
這些兵衛們的動作多樣,極為靈活,甚至長矛一遍遍在地面滑動,鏗鏘之聲驚悚,地面上也驟然出現道道深深的划痕。
這些警衛們的動作,渾然與尋常練兵有異,甚至仔細一看,還覺這些精衛們能騰空而躍,手法狠烈,顯然,是這些精兵,個個皆有內力,有輕功。
鳳瑤暗驚。
尋常練兵,不過是練練陣法,練練拳腳動作罷了,是以一旦交戰,也不過是用並未的人數去堆積罷了,並無真正的巧取之法,但顏墨白的這些精衛,不止是拳腳厲害,陣法厲害,連內力與輕功都是獨樹一幟,氣勢如虹。
不得不說,這些精衛,無疑該是稱得上是奇兵了。
「長公主該是知曉,練兵練兵,拳腳動作與排兵布陣,倒並非難教,最難練的,則是內力與輕功。微臣此番練兵,不過幾日功夫,這些人能領悟內力與輕功要領,倒也厲害。就不知待得行軍之日,一旦放出去,長公主你猜,這些精衛,一人可敵幾人?」
鳳瑤瞳孔一縮,面色陡變。
如此精衛的陣勢,竟是僅練兵幾日的效果?
不得不說,短短時間竟能將精衛練成這樣,無疑神速。想必這幾日,這些兵衛無疑是日夜不息,加緊而練,在如此高強度的壓迫與練就下,許是才能稍稍達得這般效果。
「這些精衛,一旦放出,一人敵五人該是不成問題。」
她默了片刻,並未委婉,僅是唇瓣一啟,如實而道。
顏墨白溫潤一笑,「那長公主如今說說,微臣以五萬兵力去攻大盛的十萬大軍,可夠?」
鳳瑤心底一沉,當即而道:「攝政王的精衛雖是厲害,但凡事還是莫要太過自信為好。你這些兵衛想來該是日夜不息的訓練,無論是體力與精力都該達到極致,沒準兒倒是真正開戰,這些精衛,早已疲於應付,到時候別說一人敵五人,便是一人敵一人的力氣都無!是以,凡事皆不可操之過急,便是要練兵,自也該讓兵力好生整頓休息。」
「大戰在即,國之精衛,豈能休息。為保攻下大盛,微臣,自然有法子讓他們不眠不休的練兵與征戰。」
他嗓音平和無波,從容淡定,整個人淡然而立,脊背挺得筆直,一時,鳳瑤竟從他身上看出了幾許冷冽如魔之氣。
她神色頓時一變,心生震撼,「你對他們做了什麼?」
「不過是在他們的膳食中,添了些葯罷了。如此,才可確保他們,個個生猛如虎,不拖後腿。」
添葯?
鳳瑤陡然一驚,「顏墨白!你瘋了嗎?凡是強行提神提心之葯,大多上癮,你是想抽干他們的血肉,待得他們攻下大盛后,身子便燈枯耗竭,一命嗚呼嗎?攻打大盛之事雖是重要,但用萬千人性命去堆積,便是你勝了,自也是滿手亡魂,血腥猙獰,你良心可過得去?」
許是太過震撼驚愕,是以一時之間脫口太急,言語也並未多加考量,僅是想到什麼便說了什麼。
然而待這話一出,顏墨白卻突然不說話了,整個人淡然而立,滿目平寂無波的朝高台下的精衛們望著,似是入神一般,又似在失神一般。
鳳瑤眉頭皺得厲害,心緒越發的層層起伏。
與這人接觸這麼久了,看過他的圓滑,看過他的嬉笑,甚至也看過他的頹喪與脆弱,但卻從不曾見過,這人如此毫無收斂的在她面前這般淡定自若的大談生殺予奪。
他這等模樣,無疑令人心生驚恐,甚至駭人入骨髓。
又該是要何等程度的冷血,才可鑄就這等在談及生殺之際,也能如此面不改色的淡定之性。
「幾萬人性命,在你眼中,可是一文不值?顏墨白,你如今乃大周帝王,這些人,皆是你大周子民,你便是極想拿下大盛,自也該巧取而奪,而不是對這些精衛,強取豪奪,大肆消耗他們性命。」
眼見顏墨白半晌不言,鳳瑤緊著嗓子,再度出聲。
待得這話一出,顏墨白終於再度轉眸朝她落來,他那雙漆黑的瞳孔,依舊從容淡定,甚至連帶那張俊美的面容,也懶散隨意,卻也依舊是,溫潤風華。
「看來長公主還是不懂戰場上的殘酷。只要決定出兵,歷來便是不要命的衝鋒陷陣,絕非鬆弛有度,懶散成沙。這幾萬人皆乃微臣培植,微臣比長公主更心疼。只不過,戰場本是如此,你若不拚命,便要被殺,與其都是一死,還不如,拼力而搏,殺盡敵過。如此,只要拿下了大盛,這些人便是亡了,微臣,也會對他們,加官進爵,絕不會虧待他們家人。」
他嗓音平緩無波,卻也是執拗堅持。
說著,眼見鳳瑤面色越發起伏,他微微一笑,先鳳瑤一步繼續道:「再者,服藥雖有弊端,但也有輕重之分,不過是讓他們持續服藥最多半月罷了,他們個個身強力壯,還不至於被葯榨乾而亡。是以,長公主此番,無疑是多慮,也再一次,將微臣想得太惡。」
嗓音一落,落在鳳瑤面上的笑容更甚。
鳳瑤眼角一挑,神色一滯,所有的后話也全然噎在了喉嚨,說不出來了。
高台下,精兵們依舊大肆而練,陣狀宏偉壯闊,猙獰而又大氣。
鳳瑤則已無心思觀看,僅是垂眸下來,心思起起伏伏,平息不得。
許久,待得精衛們徹底練完,顏墨白才對精衛們寬慰幾句,隨即便令精衛們全數散開。
待得一切完畢,風聲微微里,他突然幽遠而道:「長公主不必覺得心有壓力,你早已多次誤會過微臣,此番再如此言道,微臣,也是習慣了。」
說著,待得鳳瑤下意識的抬眸朝他望來時,他已是將目光從鳳瑤面色挪開,繼續道:「微臣還有禮物要送長公主。望長公主,隨微臣來。」
這話一落,這回則是不拉鳳瑤了,僅是稍稍轉身,兀自往前。
鳳瑤抬眸,深邃的目光朝他脊背凝望,待得片刻后,才強行按捺心緒,緩步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