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深夜暗流(2)
拐入一個急彎之後,王熾覺轎子走得平穩不少。他輕輕拉開轎簾,原來已進得街市之中。夜色澄明,白日的紛擾此時均消散於冰冷的涼風中,只剩石板路上的破損和划痕刻印著煙火痕迹。轎子後頭,兩匹高頭大馬晃晃蕩盪地踏過石板,再往後,只剩十餘個小兵兩排列隊緊隨。
王熾放下垂簾,默然低頭不動,似在思索為難之事,過了一會兒,他小聲說道:「此事我不願善罷,必須嚴懲大理寺與刑部。」
江風南端坐於轎中另一側,他看著王熾高束的髮髻,幾番搖頭:「臣認為不妥。」
「為何不妥?」王熾抬頭。
「不是良機。」江風南低聲速速回道。見王熾沒有回應,江風南續道:「此番廖仲人以刀劍相挾,抵不過是想震懾陛下,讓陛下低頭服軟,自認扥不出他的手心。此時我們隱忍退讓,是暗中發展的長久之策。」
王熾猶豫不答,他緊咬牙槽,繃緊臉頰,半晌才道:「可我一看向背光處,便覺那地方會撲出一張兩眼空洞,鮮血淋漓的臉。」他猛然前傾身子,從下往上看著江風南,問道:「若這幫殘暴妄為的傢伙安然無恙地脫身,你我夜中還如何安眠?」
江風南抬手扶起王熾的身子,低垂下眼眸,慢慢道:「以臣的本事,只夠為陛下籌謀天下,顧不上微末的仇怨。臣仍是以為,此時與廖太師,爭不得。」
王熾搖頭,鼻子一抽,淚水在眼眶中豐盈:「一個庶民妄受不白之屈,朕卻只能眼睜睜看著。朕得這天下又作何用?」
江風南心中著急起來,他知王熾看似羸弱,可一旦篤定什麼事情,便如磐石般緊固,再難撼動。他低聲重重喊道:「陛下!」
轎子輕輕一頓,被放在了地上。王熾拉開門帘,見已到永康殿外。他掀簾下轎,竟把江風南甩在身後。江風南下轎緊追而去,卻被廖仲人搶先一步擋在永康殿的大門前。廖仲人回身瞥了眼江風南,因背著殿內的燭光,江風南只看見一張暗沉的臉晃過,隨即便眼睜睜看著廖仲人踏入殿中,命人退出去關上殿門。
江風南貼著永康殿的大門,心中著急莫名,一時間卻無計可施。他心下迅速盤算起來,若王熾不願讓步低頭,廖仲人會做出何種舉動?決戰會提前多久到來?勝算拿得出幾成?宋元夕是否有傾向於王熾之心,周知禮又是何種態度?梁國會不會趁機蹚入這趟渾水?
紛亂纏繞的頭緒忽被身後的聲響打斷,不等江風南轉過頭去,就聽見李敢陰陽怪氣地調侃道:「沒想到堂堂鴻臚寺卿竟同村野鄙夫一般,也愛聽牆根呀。」
江風南默默後退開來,他不想與李敢置這閑氣,只是拿眼上下打量著這位仁兄。這人身形壯碩,下顎鋒銳,往上去的臉頰又厚實地堆起肉來,鼻樑高挺,鼻頭卻寬大渾圓,整張臉很是不和諧地拼湊在一起,讓人看上一眼便記憶良久。江風南的確覺得,從前曾記住過這張臉。
李敢臉上的肉往兩邊一推,嘴角一挑,哼出一聲冷笑。他伸著下巴朝江風南梗著脖子,嘴裡咂摸道:「鴻臚寺卿,江風南。」他轉而玩弄地說道:「從前汴京才俊可排不上江風南這個名號。若非高攀上裡頭那尊大佛,哼,你江風南今日怎可能和我一起站在這裡。」
江風南幽幽開口:「看來我江某人的運氣要比李公子好一些。」江風南已想起何時見過這張面孔:「慶安三十二年科舉放榜時,李公子中得第三甲若干名,騎著高頭大馬滿城遊街,我這個狀元卻在四處尋覓低價出京的車子。」
「原來江大人知道自己長著攀龍附鳳的賤骨頭。」李敢顛著身子,邁步朝前靠近江風南,「我靠我爹,你靠裡頭那位,咱倆半斤八兩。換了他時,我還真想交下你這個朋友。」
江風南眼光下移,正好見得李敢軟甲的袖口漏出一截黑色布料,他霎時想起截道的蒙面黑衣客。李敢抬手向上一翻,攤開掌心,舉到江風南眼前。他手中放著半截白玉,仔細看去,玉石斷裂處還有些許透亮的絳紅,殘留下這塊玉石昔日的名貴。江風南識得,這是墜在他扇子上玉蟬。扇子在與蒙面客的打鬥中遺失,不想玉蟬卻回了來。可如今這玉蟬頭部斷去,只是殘身躺在那裡,屢屢紅絲似血流汩汩,好不凄涼。
江風南眼神一寸寸上移,繼續沉默著瞧向李敢。李敢本以為江風南會伸手接下他這份禮物,卻半天不見動靜。他等得不耐煩,把玉蟬的殘骸朝江風南一拋,轉身走回原來立身處,嘴裡道:「希望江大人永遠如今天這般好運。」
江風南沒有動身子,任由玉蟬打在他左肩,而後摔落在地上。李敢聽得響動,回頭看著江風南。見江風南眼神緊鎖住玉蟬盯在地上,半晌不動,他以為江風南氣急敗壞終於要發難,正叉腰預備相迎,卻見江風南輕笑一聲,說道:「多謝李大人歸還舊物。」
江風南慢慢低下身子,撿起玉蟬,拽起袖子拭去塵土,捏著玉石放在眼前邊端詳邊說道:「此物在五年前由宋姑娘送與小生,小生一直攜帶從未離身。本以為與這玉蟬的緣分已盡,不想李兄卻再次成全。」江風南挑眼望過去,「你說這不是運氣是什麼?」
李敢見江風南度量寬大深不見底,生吞下數番憋悶仍面不改色,他自討個沒趣,心中煩躁,想衝上去雙手撕扯開江風南這團又纏又軟的棉花。可話到嘴邊溜出去,卻全然變了個樣兒:「你,你可別把這破東西還給宋元夕。再讓宋姑娘氣壞了身體,不值當,不值當。」
江風南笑著搖頭,醺風拂過,浸著江風南的笑吹向遠處,更醉了幾分。
忽而永康殿門內傳來幾聲響動,吸引住二人的目光。江風南近身過去,聽見殿內斷斷續續傳出廖仲人高聲之語:「……要定一個無辜之人的罪嗎?」
笑容凝在江風南的臉上,他慢慢放下嘴角,眉頭復而皺起。李敢又尋到新的戳人肝肺的話頭,挨在門邊輕聲問江風南:「要不咱倆打個賭,賭今晚結果會如何。」他見江風南不吱聲,繼續自說自話道:「我賭刑部大理寺全身而退,誰都吃不上牢飯,誰也摘不下官帽。你信不信?」
江風南看著李敢,這個在他面前舞弄許久的玩意兒,直像那唱百戲的陶俑,抬手踢腳煞是滑稽,一時卻又擺脫不開他的糾纏。江風南嘆了口氣,無奈道:「我信,如何?」
李敢睜圓眼睛問道:「你不生氣?」
江風南搖頭道:「今日我從大人手下死裡逃生,現在正感念上蒼恩德,視他物若浮毛,便生不出閑氣。」他偏頭看看李敢:「如此解釋,可能省下李大人一番力氣?」
李敢張張嘴,終於吐不出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