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第156章 輪迴的箴語
「顧叔叔。」李諾敲開了顧莫生的辦公室房門，認真地問他，「您下午是不是有些話沒有說出來？」
顧莫生濃眉一挑，看著夕陽餘暉下少年清秀而執著的面孔，饒有興趣地反問：「你為什麼這麼覺得？」
李諾想了想，說：「說真的，我一直感覺《全金屬吟唱》的精神內核還有一些問題，缺乏真正的搖滾精神，但左思右想也不知道怎麼改它。我直覺您可能也有類似的想法，因為您下午的時候有好幾次欲言又止。」
顧莫生再次挑眉，李諾知道自己說中了，誠懇地道：「您能直截了當地告訴我嗎？」
顧莫生垂眸沉思片刻，斂去眉宇間的玩味之意，指了指沙發：「坐。」
李諾坐到他側面的位子，道：「我們以前沒有做過原創搖滾，《SPARK》是在打火石的基礎上改的，所以這次創作之前我做了很多功課，關於技巧、關於方法、關於搖滾的內涵……可是直到現在我仍然覺得這首歌有一種血肉分離的感覺，您懂我的意思嗎？我一直試圖把自己的情感和曲子本身的精神融合起來，找到真正的搖滾精神，但我越是想要抓住，那種感覺就越是像沙子一樣從我的指縫裡源源不斷地漏出去。」
顧莫生點了根煙，眸色深沉地看著窗外的晚霞，良久良久，低沉地開口：「我十二歲的時候，第一次被表哥帶去聽搖滾演唱會。我永遠記得那天的情形——洶湧的人潮、血脈賁張的音樂、瘋狂的燈光……成千上萬的人吶喊著、唱著跳著，眼淚和汗水一起蒸騰起來，像霧一樣籠罩著偌大的體育場。我被那場面深深地震撼了，好像剎那之間找到了音樂和本能之間的聯繫。」
他眯著眼睛，聲音悠遠：「我和你一樣從小就學音樂，巴赫、貝多芬、肖邦……但直到我聽到搖滾的那一剎那才真正明白自己想要什麼，而音樂又能夠帶給我什麼。我開始走火入魔似的研究搖滾，分析結構、學習創作，了解各種流派的樂隊和他們的代表作。我努力尋找著搖滾精神，想讓自己的生命像他們的音樂一樣熊熊燃燒，燒成灰燼……」
他停止了訴說，陷入長久的沉默，李諾忍不住問：「那你找到了嗎？你的搖滾精神。」
顧莫生像是被驚醒了，忽道：「我們先來談談，什麼是搖滾精神？好像自從搖滾出現以來大家就一直在探尋這個問題，有的時候這個問題本身的存在似乎比答案還要重要了——你要是不掰扯上幾句，都不好意思說自己的玩兒搖滾的。」
李諾笑了，顧莫生也莞爾一笑，道：「有人說搖滾是一種立場，是人生態度，有人說它象徵著著文化、自由、政治、宗教，等等等等……近百年來人們給它打上了無數的標籤，把它分成無數的門類，金屬、硬核、朋克、雷鬼……但是說到頭，它仍然只是一種流行音樂形式，和其他音樂類型並沒有什麼不同。」
李諾心中一動。顧莫生接著道：「我走火入魔似的追尋著，直到有一天偶然之間翻開一本選修課課本，看到一行關於搖滾的毫無感情色彩的標準定義，才忽然醒悟過來。音樂就是音樂，所有的音樂都是有靈魂有精神的，宏觀地看搖滾和其他音樂類型並沒有什麼不同。我長久以來對自己的那些拷問太偏狹、太幼稚了，就像小孩子執著地認為自己與眾不同，並瘋狂地想要找到不同之處到底在哪裡一樣——這種行為本身就是給自己套上枷鎖。」
李諾恍然間像是明白了什麼。顧莫生抽完一根煙，自嘲地笑了，道：「十二歲那年的場面像一場美夢一樣留存在我的腦海里，青春期的靈魂是敏感而扭曲的，於是這個畫面不斷地被我自己美化，甚至是神話，最後反而成了我的枷鎖。直到我放下了它，從搖滾回到音樂本身，才成立了『打火石』，寫出了我們的第一首主打歌。」
他認真地看向李諾，道：「《全金屬吟唱》也是一樣，你想得太多了，也許從一開始你改變創作方法起，就把它放在了一個截然不同的位置，不停暗示自己它是搖滾，是與眾不同的，要闡述什麼樣的精神，要傳遞什麼樣的價值觀，要怎麼樣引起歌迷的共鳴……小諾，把這一切都拋開吧，音樂就是音樂，它是刻在你骨髓里的東西，你只不過是通過搖滾把它表現出來而已，和你以往的創作沒有任何區別。」
李諾感覺腦子裡有根弦兒「崩」地響了一聲，顧莫生拍了拍他的肩膀：「這首歌太刻意，太四平八穩，太『像』一首搖滾了。我下午的時候之所以沒有說太多，是因為它作為處女完全夠了，作為比賽作品甚至在八十分以上。我現在之所以又把這些話說出來，是因為我發現你比我想象的更敏感，更富直覺，也許我可以從你身上期待更多！」
李諾看著窗外即將墜落的夕陽，有一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顧莫生站起身來：「留點空間給你再想想，走的時候記得鎖門。」
顧莫生的腳步消失在門外，天徹底黑了下來，李諾將自己深深地陷落在黑暗裡，說服自己忘記搖滾，忘記蒸汽朋克，忘記自己一直以來那些關於精神與意義的複雜的思考，尋找著音樂原始的本能。
漸漸地，一座廢敗的城市浮現了出來，在虛空的黑暗中閃耀著金屬的光彩，無數機械武士從高聳的塔尖里排著隊走了出來，一個穿著破舊工裝的、神經質的傀儡師彷彿吟遊詩人一般唱著、吼著：
宿命的旅人，你終於來到這這座虛空的國度，
這裡曾有廣廈高屋，寬廣的道路，
可是一切都毀滅了，毀滅了，
連最慈悲的神明都不屑一顧。
巨斧，砍下參天的大樹，
雷電，劈開埋葬著祖先的峽谷，
我們用雙手創造了完美的的世界，
殊不知這一切脆弱如同朝露。
風一吹就走，風一吹就走。
華麗的世界，只不過是為我們為自己修築的墳墓。
埋葬過去，埋葬未來，埋葬萬事萬物，
於是他們都死去了，死去了，
只有我的靈魂被鎖在高塔上，接受詛咒。
荒寂，是純凈的開始。
生機，是萌芽的延續。
野心，噴涌吧爆發吧……
毀滅，是結束，也是輪迴的箴語。
輪迴的箴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