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集

  葉殊將車從黃山孤兒院開出,一路往燈火匯成一線的山巒盡頭開去。


  今夜月色很美,白月將瀝青地面鋪灑上厚厚一層珠光粉末,似一條能夠隔絕黑暗的路,通往遠處暖色火光的城鎮。


  現在是晚上八點,距離香水發布會還有二十八個小時。


  葉殊原本應該回家,卻臨時改道去了袁姍的家裡。


  紀零被往右邊單行道急轉的車震得情不自禁往前仰,迷惑地問:「你想去哪裡?」


  「去找袁姍,問個清楚。」葉殊忍不了了,她無法不介懷小姍的事情。


  甚至在她的心底,還掩埋著一個無法言說的恐怖猜測,如果袁姍不是小姍的話,那麼小姍的存在就是一塊阻礙袁姍前行的巨大絆腳石。


  那麼,這個女人會怎麼做呢?是加害她、剷除她嗎?

  小姍……凶多吉少,或許葉殊已經來得太遲了。


  葉殊覺得很內疚,如果她再早一些回孤兒院去詢問昔日好友的近況,或許就能避免這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發生。也就能早些驗證小姍究竟在哪兒,袁姍又到底是不是那個純真爛漫的小姍。


  「好,那我陪你。」紀零的聲音很溫和,無論葉殊做什麼事情,他都持有支持的態度,絕不會阻撓她的決定。


  他很尊重她、愛慕她,且發自內心。


  「謝謝你,紀先生。你沒有問我原因,也從來不追問我的過去。明明不了解我這個人,還全心全意信賴我,支持我。」


  「我不喜歡客套的話,那樣聽起來,我們像是陌生人,」紀零微微側頭,將焦灼的視線落到她的臉上,探究一般掃視一輪,繼續道,「我和你是彼此最親密的人,你要明白這一點。」


  葉殊不敢苟同,只能沉默。


  「總有一天,你會心甘情願到我的身邊來。」


  「紀先生先好好休息吧,今晚說不定還要通宵查案。」


  「你這是喊我閉嘴的意思嗎?」紀零輕聲詢問。


  「沒錯。」


  葉殊也在怕他肆無忌憚地說太多,這樣曖昧的追求架勢,她可招架不住。


  「那我想說最後一句話。」


  「你說,」葉殊目不斜視,依舊全神貫注開車,「但你得保證,那是最後一句話。」


  「我有一個和案件相關的秘密想告訴你,但你不讓我多說話,所以我要憋死我自己。」紀零慢條斯理地說完,很守約地熄了聲音。


  葉殊被他鬧得全沒脾氣了,鼓起腮幫,吹了吹劉海。


  在她確認自己不馬上得知秘密,肯定會被紀零憋死的情況下,終於服軟,請這尊佛出山:「好了,你說吧。你有說無數句話的權力,請盡情說,千萬別停。」


  紀零很滿意,他愉悅地勾起一點嘴角,說:「你還記得兇手一直在強調他十一月十一日的香水發布會嗎?」


  「對。」


  「新娘看起來也很精明,明明知道她有古怪的地方,卻讓我們無可奈何,想必是早就思考好了應對方案。那麼,問題就來了。這樣的人,又怎麼能被暴露行蹤與計劃的兇手逮住呢?又怎麼如約舉行婚禮呢?」


  葉殊腦中原本混沌的思緒,一下子被一隻無形的手重重捻清了。她如醍醐灌頂,瞬間清醒了,「你的意思是,兇手的手上有袁姍的把柄?讓她不得不卸去偽裝,寧願毀掉現在所擁有的一切,也無法暴露的秘密?」


  「沒錯,」紀零讚許地點頭,「兇手正在拿我們當槍使,讓我們一步步查清這個秘密。又在即將揭曉謎底的時候懸崖勒馬,不給我們進一步的提示,從而威脅袁姍——如果不來當他的新娘,那麼他就將一切公之於眾。」


  「所以,可以從這裡看出兩點。我們都是棋子,並且無法得知真相。如果想趕在兇手之前救下袁姍,那就必須比他更快一步得知故事的謎底,從而威脅袁姍,讓她到我們這邊來。」


  「很對,你很聰明。」


  「這是很普通的邏輯推理過程,我是警察,我必須要會,」葉殊抿了抿唇,呢喃自語,「可袁姍究竟有什麼秘密呢?」


  「天知道。」


  「那就去問天好了。」葉殊莞爾。


  經過幾番輾轉,他們終於抵達了袁姍的家裡。


  她和陳楠同居在新房,明明還沒結婚,卻已經在操持家中的一切,安心當起了全職太太。


  葉殊出示了證件,和袁姍打招呼:「我們深夜前來拜訪,是不是打擾到你們了?」


  袁姍搖搖頭,風輕雲淡地笑說:「不會,請問葉警官有什麼事情嗎?」


  「案件有了進一步的結果,所以想過來和你們說一下,順便問袁小姐你幾個問題。」


  「不過……」袁姍下意識回頭,目光飄忽不定,意有所指地落在了玄關內的換鞋區。


  葉殊接著她的目光所及之處,看清了有其他尺碼不同的鞋子,推測屋內可能有客人。於是,她審時度勢,體諒地說:「如果不介意的話,袁小姐能和我們去樓下的咖啡廳小坐一會兒嗎?」


  「當然可以,」袁姍欣然接受,「不好意思,葉警官,都沒能請你到家裡來喝杯茶。來的幾個人是陳楠重要的合作夥伴,讓他們看見警察的詢問,可能會誤會一些事情。」


  「我明白的,」葉殊開玩笑地說,「絕大多數的人都不太歡迎警察的到來,我們這個職業還真是一杯熱茶都討不了呢。」


  「我很歡迎你來,」紀零碎碎念,順便在心口比了個位置,說,「歡迎長住於此。」


  葉殊瞪了他一眼,「有你什麼事。」


  樓下的咖啡廳還亮著暖色的光,透明的玻璃上結滿白霜。這樣凜冽的冬日天氣,將來往的行人趕進屋取暖。


  葉殊不喜歡繞彎子,將小姍的個人資料擺在桌上,開門見山地問:「聽說袁小姐小時候是在黃山孤兒院長大?」


  袁姍那張白皙漂亮的臉蛋上依舊掛著得體的笑容,小姍的事情沒能撼動她分毫。她拿起個人資料,肆意地翻閱了兩頁,說:「是的,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葉殊沒料到她會這麼快承認這些,不動聲色眯起眼睛,繼續說:「但小時候的你,和現在的你,似乎不太像。甚至讓我覺得,資料里那個名叫小姍的女孩,並不是袁小姐。」


  袁姍輕輕笑起來,說:「因為有些事情忘記告訴葉警官了,所以才引發了這些誤會。」


  「什麼事情?」


  「我整過容,在養父母去世那天,我不慎摔傷了臉,就去做了形整手術,這有什麼問題嗎?」


  「有證據可以證明你整過容嗎?」


  袁姍從包里掏出口紅,在泛著香味的紙上畫下了一串色澤香-艷的號碼,「葉警官如果不信的話,可以聯繫他。這是我的刑整醫生,之後幾年也有進行過調整性質的微整,他手上有我的資料。」


  葉殊也料到這個女人肯定會計劃好一切,只是親眼看見她將一切部署地這樣周密,心中升騰起了某種畏懼感,倒不是怕她,只是覺得這個女人很恐怖。


  她像是一隻吐出絲絲毒液的毒蟲,以微乎其微的身形,隱藏在暗夜的每一個角落裡,靜候時機,抓住一點機會就會迅速撲殺上去,無所不用其極。


  葉殊只能使用最後一張底牌了,她的聲音徒然變冷了,問:「那你還記得我嗎?」


  袁姍原本完美無瑕的假面似有了一線裂縫,她驚愕地挑起眉,很快又恢復平靜。


  「你是?」她這樣問道。


  「我和小姍是最親密無間的朋友,我也在黃山孤兒院待過。」葉殊特意將兒時的小姍與現在的袁姍區分開,好藉以敲打她。


  「是嗎?」袁姍苦惱地回答,「不好意思,葉警官,我那時候受傷好像有傷到頭部的位置,而且因為父母的死,我的情緒一直不太穩定,好像也接連出現了一些生理上的疾病。更何況,那麼久的事情,我也不一定記得清了。」


  「是這樣啊。」葉殊知道這一趟肯定是無功而返,也只能放棄了。


  袁姍大方地笑了笑,說:「不過那時候我能和葉警官成為朋友,現在也一定可以,有機會還能約起來出去喝喝下午茶。」


  「那有機會,我就約袁小姐『喝茶』。」葉殊也四兩撥千斤地回答。


  「如果沒什麼事情的話,我就先走了。還有,請葉警官不要在陳楠面前特意提起這些事情。」


  「為什麼?」


  「因為這些事情會讓我想起那些不太愉快的過往,好似自己生來就低人一等。」


  她的聲音雖然柔和,卻字字誅心,一下子蟄入葉殊的心臟,令她無所適從,甚至想要倉皇而逃。


  葉殊穩下心緒,鎮定地說:「我知道了。」


  袁姍又逃竄到那一層無法擊潰的假面里,她臉上帶著無懈可擊的完美笑容,有禮地點頭起身,打算離開。


  說時遲,那時快。葉殊忽的狠狠拽住她手腕,阻止了袁姍前行的道路。


  「葉警官,你這是做什麼?」袁姍皺起眉頭,問她。


  葉殊無懼這個女人敵對的目光,盯著她耳後的潔白肌膚,一字一句從唇腔中擠出,咬牙切齒地道:「你的黑痣呢?」


  「什麼?」袁姍不懂。


  「不會連這個都忘了吧?」


  「葉小姐,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再不放開,我就喊人了!」


  「小姍耳後有黑痣,你不會連這個都忘了吧?」


  袁姍撫了撫耳後的肌膚,肆無忌憚地低低輕笑,說:「葉警官是問這個啊?我覺得丑,所以做手術的時候一併摘除了。這些也要讓警察過問嗎?這是我的人生,你們無權插手吧。」


  「我知道了。」葉殊頹然鬆開手。


  袁姍撫了撫手腕,好整以暇地道:「看來葉警官很關心小時候的我,我們還真的是親密無間的好朋友。那麼,下次見,拜拜。」


  話音剛落,女人從容不迫地蹬著高跟鞋,走了。


  徒留下葉殊一人坐在飯桌前冥思苦想。她記得小姍曾經指著這個在外人眼裡看起來醜陋無比的黑痣,說:「這是媽媽送給我唯一的禮物,我會把它藏在頭髮後面,沒有人可以奪走它。」


  這樣視身體髮膚為珍寶的女孩,怎麼可能剔除身上極具辨識度的黑痣呢?即使是失憶了,性情也不會大變。葉殊自己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她失去了部分的記憶,也還是和從前一模一樣。


  總而言之,她不相信袁姍就是小姍。


  她們……完全就是截然相反的兩個人!


  小姍,究竟是誰奪走了你的人生?究竟是怎樣陰險惡毒的女人在佔用你的一切?

  「我不會輸的。」葉殊睜開眼,正對上紀零那雙黑沉沉的眸子,她如宣誓一般,認真地重複,「我絕不能輸。」


  「我會幫你的。」


  紀零低頭,緩緩湊近正仰躺在靠背的葉殊,卻在即將肌膚相親時,被葉殊用手指抵住了薄涼的唇瓣,「別想趁機吻我。」


  紀零輕輕擦拭了唇上殘留的指節餘溫,低語:「算了,至少碰到了你身體的部位。我還是很容易被滿足的。」


  葉殊斜了這個隨時隨地見縫插針的男人,說:「趕緊起來,帶你去工作。」


  「打算怎麼查?」


  「先從她養父母的死因查起,我總覺得這裡面沒這麼巧合,」葉殊轉了轉眼珠,思索,「看來今晚上負責檔案室的鄭叔不用睡了。」


  葉殊將車開回局裡,經過徐隊長同意以後,就開始翻閱檔案室的文件。很快就找到了十八年前的縱火懸案,案件已經超過了公訴時效,即使找到了人為的痕迹,也回天乏術。


  她對照著檔案里有關案件的描述,做出總結:在十八年前某個節假日,袁姍被收養的那戶人家發生了煤氣管道泄漏的事件,由於陌生來電,最終手機靜電點燃空氣中濃密的易燃氣體,引發爆破與大火。門窗都是上鎖的,而燒焦的身體也從血液里檢驗出了安眠藥的藥物成分,所以警方懷疑是自殺。


  可為什麼這麼湊巧?偏偏在煤氣中毒的時間段里,就有友人打來電話?


  而那時的袁姍又在哪裡?


  檔案上記載說,袁姍那時候被父母喊出去買東西,一回家就發現了慘案,隨之報了警。


  她沒有不在場的證明,但沒有人會懷疑一個年僅七歲的孩子。


  這麼小的孩子,怎麼可能有這樣邪惡的內心?

  那就不是單純的女孩了,那是小惡魔。


  葉殊又翻動了幾頁,結果得知袁姍的養父母都有甲亢,這是一種甲狀腺腫大的疾病,需要每天定時服用藥物才能穩定病情。


  那麼,可能是有人偷換了他們的葯嗎?


  可惜,所有的證據與合理的猜測,都在那一場爆破里灰飛煙滅了。


  葉殊疲憊地閉上眼,她再度想到袁姍那張美到毫無人氣的臉蛋——這個女人在看到爆破的房屋時,會是什麼表情?是痛哭流涕,以眼淚,以沉默;還是心生竊喜,甚至是撫掌大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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