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集

  有時候,葉殊並不能理解紀零氣味世界的規則。


  在他的世界觀里,任何人都是以氣味表明身份。視覺對他來說就是累贅,只有純粹的觀賞價值,他只沉浸在氣味的王國里,在那裡,他是無冕之王。


  所以,在他的地盤上,即使得出再令人匪夷所思的結論,那也是有邏輯可循的。


  她要相信他。


  葉殊對上了紀零那一雙清冷如簌簌夜雪的淺茶色雙瞳,他似在想事情,魂飛體外,虹膜也如細碎的松針般四散,並沒有集中在哪個點上。


  她出聲提醒他,「紀先生?」


  紀零輕輕閉上眼,眼珠在底下滾動一圈,啟唇:「我在想他的名字。」


  「沒印象嗎?」


  「他的香水平淡無奇,我對於平庸之輩沒有半點興趣,也不會特意去記住他們的名字。也可以說,好的香水,就是一塊敲門磚,我會邀請他們進入我的世界。」


  葉殊突然懂了兇手為什麼會選擇紀零了,他對氣味的靈敏程度已經不能用自信來說明了,甚至是自負,但他也有這樣極端自信的資本,因為他本就是內里行家。凡是在這個領域有成就的人,都會想和紀零這個王者一較高下,企圖將他拽落神壇,證明自己。


  那麼,兇手是和紀零有過節嗎?所以才會特意選中他接手這樁案子。


  葉殊問:「那麼,紀先生在以前有沒有得罪過什麼人?譬如看不上誰的香水,否定一個人之類的。」


  紀零皺眉,好半晌都沒說話。


  葉殊試探著問:「是想不起來嗎?」


  「是太多了,無法鎖定目標。」


  「……」好吧,是她輸了。


  紀零冷硬地呵笑一聲,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句話:「據我所知,我沒有佩服過什麼人的香水作品,除了你。你是世間僅有的獨一無二,你不是裝載香水的容器,你就是渾然天成的香水作品,是我最得意的珍藏品,沒有之一。」


  葉殊眼見他又要發作,急忙打斷他的話,說:「對於兇手在顏料里留的香味,你還能想起什麼嗎?」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款香水的名字是『極地星辰』,在三年前發布的作品,我還參加了香水發布會。」


  「當時發生了什麼嗎?」


  「有記者詢問香水的配方以及使用劑量,結果調香師閉口不答,聲稱這是獨門配方。我恰巧路過,就辨析了一下香水裡面的物質,說出搭配香水時各類物質所用的劑量,並且提供了一些改善香味持久度的方法。但很顯然,他並不領情,並且還想伺機報復我。」


  葉殊啞口無言。如果她是那個調香師,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拆台,怕是遠不止報復這麼簡單了。


  「就這些?」她問。


  紀零點頭,「應該就這些了。」


  「那我去讓警局的人鎖定這名調香師,希望能儘快掌握他的行蹤,將他緝拿歸案。」


  「我想沒有那麼容易能找到他,」紀零似想到了什麼,抿唇說,「他早就借插畫暴露行蹤給我了,很顯然,他是想要光明正大和我一較高下,所以查到了他的身份也無濟於事,你們是找不到他的。」


  葉殊一想也有道理,兇手這樣招搖顯擺自己精心布置的局,恐怕就是為了宣戰。他本來就不怕暴露身份,甚至是迫切想讓紀零找到他,與他一較高下。


  那麼,也就是說,他步步為營至今,就是為了給紀零一個「驚喜」。


  這個驚喜究竟是什麼呢?


  葉殊皺眉,心想:總之,絕不能讓他達成目的。


  重案組有自己的偵查人員,他們組成一股神秘力量,遍布在各行各業,在警方需要的時候挺身而出,為刑事工作做出貢獻,甚至是類似紀零這樣性情孤僻的辨嗅專家。


  葉殊將紀零的分析一說,很快就有調查員介入,拿到了有關那名調香師的個人資料。


  她把資料遞給紀零,由他來作出決策。


  紀零隨意翻過兩頁,百無聊賴地撐著下顎,像是對這個男人極不感興趣。他迅速合上了資料,出聲:「看了一下,他應該是我最討厭的那類人。」


  葉殊也是被他弄得沒脾氣了,她無奈地出聲:「讓你看資料,不是為了讓你區分他是不是有趣的人,是為了找到一些有關他的蛛絲馬跡,好推進案件發展的。」


  「所以,你是想抓住他嗎?」


  葉殊斜了男人一眼,說:「廢話!」


  「哦。」


  紀零忽的起身,小心翼翼地湊近了葉殊。他的身材本就高挑,手插口袋時,脊背微頹,線條性感的下顎正好懸在了葉殊的發頂——這麼近,她都能聞到男人身上淺淡的山茶花味,帶著晨露的青澀潮味,竟讓人格外安心。


  險些被迷惑了,葉殊迅速清醒過來。


  這時,紀零才壓低了嗓音,柔柔出聲:「如果是你想的,那麼就如你所願。」


  「你知道兇手在哪裡?」


  「不知道。」


  「那你還這副自信滿滿的樣子。」


  「為了心愛的女孩,我會創造奇迹。」紀零說的一本正經,發自肺腑之言,半點都不像是開玩笑。


  葉殊的心臟似被人用溫熱的手掌扼住,剎那間,慢了一拍。


  絕不能多想,這個男人擅長的就是甜言蜜語。如果被他迷惑,之後被認為是自作多情,那就難堪了。


  紀零再次凝視那一副野鹿插畫,這是一副油畫,顏料不溶於水,由粘稠的色塊堆積,所以會顯現出許許多多顆粒狀的突起疊加痕迹。


  他湊近了,直視那一雙霧氣迷濛的鹿眼。


  突然,紀零從桌上拿過一把鋒利的刻刀,他將刀刃直勾勾刺入插畫,刮開一層厚重的硬化顏料,從那一雙驚恐的鹿眼裡挖出一塊直徑一厘米長的小圖片——圖片的清晰度很高,能看出是一個正微笑著的男人。


  葉殊震驚地愣在原地,從紀零的手裡接過那一張小圖片,只覺得渾身發寒發冷,雞皮疙瘩都順著手臂倒立刺起,隱約浮現一層朦朧的不適感。


  嵌在鹿眼裡的男人照片,這暗示著什麼?

  葉殊再看了一眼小圖,可能因為是微縮版照片的緣故,五官含糊不清地擠在一起,只能察覺到那個男人冷硬的笑容,充斥著滿滿的譏諷……就好像隔著那一層水霧瀰漫的眼睛,有人正在暗處默默注視著他們一樣,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紀零下了定論:「我明白了,這隻野鹿代表了他的新娘,他的存在令新娘感到驚恐,並且倒映在它的眼裡。他在提示我們,時間已經不多了,他正一步步朝新娘逼近。」


  「那他的新娘是誰?」


  「我不知道,但能肯定的是,他已經開始行動了,並且就潛伏在新娘的身邊。好消息是,新娘還活著,他還沒打算下手,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這時,葉殊又收到了一封來自調查員的郵件,她迅速點開,略微掃了兩眼,挑眉,說:「紀先生,我還發現了一些比較有趣的東西。」


  「有趣?」


  「兇手的身份已經被查明了,他三年前所在的香水公司,和你的是同一家。」


  紀零不咸不淡地說:「哦,那麼他很幸運,能近距離接觸到我。」


  「以及,在三年前,你們公司曾在春季推出過兩款重點香水,一份是你的,一份是他的。你的香水一上市就一掃而空,而他的卻因不符合大部分人的口味,銷量不佳。最後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他就辭職了。」葉殊瞥了一眼紀零,見他臉上神情未變,繼續說道:「所以我想,你和他之間的過節,可能並不只是一點點。」


  「我不需要為別人的無能買單。」紀零以一種輕鬆的語氣訴說著最為殘酷冷硬的話語,「如果他因此憎恨我,那他就是個懦夫。有的人生來就低人一等,後天如果學不會怒力,就會一直深陷深淵。這個男人只會反覆展現自己的無能,企圖得到別人的憐憫。這種人,大概是我最厭惡的類型。」


  葉殊聽到他所說的——「有的人,生來就低人一等」,心跳慢了一拍,跟不上呼吸的節奏。


  她知道什麼是生來就低人一等的滋味,也忘不了以前被丟在孤兒院,沒有人照顧與疼愛的日子。


  紀零的這番話,恰好戳中了她的軟肋,打中了她的七寸,將她死死壓制在地,不得翻身。


  葉殊微微眯起眼睛,凝視著男人波瀾不驚的雙瞳,一字一句說:「我並不覺得誰生來就是低人一等的,更討厭用這種言論去諷刺一個人的男人。」


  紀零一時間怔在原地,熄滅了聲音。


  「我先走了,今天麻煩紀先生自己坐車回家。副駕駛座,我需要放材料,沒有你的位置。」


  紀零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輕抿了抿略顯蒼白的唇瓣,委曲求全地說:「那我坐後座。」


  「後座也需要放材料。」


  「我可以蹲後備箱。」


  「抱歉,後備箱也滿了。」


  紀零想不通她突然變臉的緣故,只能依循本能,拽住她的手腕,怎麼都不鬆手。他像是一隻意識到即將被主人拋棄的幼犬,死死扒著車門,絕不離開熟悉的地方半步。


  葉殊嘗試著甩了兩下他的手,無奈這個男人在這方面執拗地要命,似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怎麼都不肯鬆手。她只能冷淡地說:「你鬆手,我會整理出一個位置給你坐,所以,別抓著我。」


  紀零點頭,順從地鬆開了她。片刻后,他又補充:「你身上的味道變了,有種抗拒的意味。你是討厭我了?」


  葉殊客套地微笑:「我和紀先生本就是合作關係,沒什麼討厭和喜歡的,照顧好紀先生,當你的助手,這是我的本職工作,我會盡心儘力完成它。」


  「你討厭我了。」他落寞地說。


  可葉殊對他這副模樣並不感興趣,轉身就去車庫開車了。


  也沒什麼討厭不討厭的說法。


  他戳中了她最隱秘的疤痕,所以要付出代價,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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