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 且問蓮心為誰苦〔2〕
她的手一向巧,靈活翩飛著為他穿好妥帖地將繁複的喜服一層層地穿好。一如那日琉璃燈下,她為他披甲系帶,送他遠行,牽腸掛肚。
這般想來,都是很久遠的事了。那一劍,彷彿穿透了太久的歲月,讓他們之間一下子就碾過了無數個陌生的年年歲歲,慕容凝恍然覺得,那些年少時的相知相許,怕真的只是自己做的一場難以忘懷的夢吧?
終究是,前塵往事不可追啊。
在她緩緩地扣上最後一個暗扣之後,姬無夜終於打破了沉默。
「你可怨我?」
「兩件事,將軍說的是哪一件?」慕容凝慢慢地直起腰來,她如今身體仍舊極其虛弱,方才這般活動已經耗盡了她的力氣,只是搖搖晃晃,強撐著沒有倒下。
「你怨哪一件?」姬無夜伸出手想攙扶與她,她卻恰好側身避開了。他尷尬地握拳,背到了身後。
「你刺了我一劍,可到頭來,到底還是娶了她。」慕容凝轉過身去,聲音淡漠而疏遠,「這樣,我豈不是白白受了你一劍。你叫我如何不怨。」
「我……」姬無夜張口就想解釋。
「至於你娶了她,夫君,我該不該怨呢?」慕容凝輕輕一笑,「若我說怨,豈不是顯得我太苛刻。若我說不怨,你是不是又覺得我沒有真心?」
「我……」
「所以,我怨也好,不怨也好,又能如何呢?」慕容凝始終沒有回過頭來,徑直邁出了門檻,像是怕被那紅色灼痛了眼。
「你連喜服都已經穿上了啊。」
敞開的門捲起了一陣冷風,她單薄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
【第二節】
天光破曉。
喜慶的鼓樂再一次響起,一頂大紅喜轎從季府側門盪了進來。
門庭披紅挂彩,嫁妝盈滿家室,如此這般布置,已經是逾越了。卻更惹得許多的人圍觀,大家都想瞧瞧這小妾是何等的傾國傾城,叫娶了未央宮主的季將軍半年之內,頂著重重壓力,也硬是要將這位如夫人娶進門。
然而季府的正廳卻沒有多少賓朋,除卻主座上端坐的姬無夜和慕容凝,冷冷清清。
新人一襲粉紅嫁衣,端端正正地給慕容凝奉上了一杯茶。
白月衣的眉梢眼角都溢著喜氣,有著濃到不加掩飾的甜蜜。相較之下,滿目風霜雨雪的慕容凝難掩疲倦,憔悴之意盡顯。看著身邊的一對新人,慕容凝忍不住便有些恍惚。大半年前,自己是懷著怎樣的心情,那般任性地便嫁給了身側這個男人?從此後,多腸斷,少歡顏。
從春光明媚到秋風凄冷,原來她悉心澆灌的花朵,連這一場春秋都熬不過。
她的愛情,原來短的如同這一場花開花落。
慕容凝瞧著白月衣的如花笑靨,終究還是淺笑著傾身接過了茶盞,笑容無懈可擊。
白月衣起身的時候,胸前的抹胸卻嘩啦一下低下去了半截,春光乍泄,嚇得她慌忙伸手去掩。手中茶盞傾斜,落在地面,摔得粉碎。滾燙的茶水潑在了她的手上,她微露**,姬無夜便連忙上前看護,好一派濃情蜜意。白月衣低頭打量著,疑是自己散開喜袍裙裾被慕容凝方才的傾身踩住了一角,然慕容凝仍舊端莊地坐在那裡,笑意融融地將她望著。
白月衣忽然就覺得,慕容凝的笑容似乎與方才不一樣了。
細瞧去,卻又說不上來是那裡不一樣。
姬無夜走了下來,擁著白月衣往卿暄堂的門前走去,這就算禮成了。
慕容凝看著那抹離去的背影,同樣被茶水潑濺到的纖纖玉手上已是一片紅痕。她伸手撫過,目光仍是定定地直視著。她想起了那日的大婚,他亦是這般,留給了她這樣一個決絕的背影。那時候,她覺得自己的心就已經夠痛了,沒有什麼能比那種傷更痛,更令人無法呼吸。可今日,當他身著同樣的喜袍,擁著另一個女子入洞房的時候,她發現,原來心還可以更痛一些。
除了無法呼吸,還可以鑽心剜骨。
許是太久的忍耐,亦或是強撐了病體,此時一念情動,慕容凝只覺得胸口的那口血便再也抑制不住地湧入了喉間,又急又厲地噴了出來。
「叫陌來……」她兩眼一黑,昏倒在了一片喜氣洋洋的紅色里。
姬無夜已經走的很遠了,耳畔鼓樂高喧,似乎傳來了一聲『小姐』的呼喚,有些像是阿碧那尖尖的嗓音,輕的像是幻覺。他腳步一頓,有些不安地回首望去,只是卿暄堂內一片模模糊糊,他什麼也看不真切。
身側的白月衣攀附上他的臂膀,無聲地緊了緊與他疊握的雙手。
他靜默了一瞬,終究還是繼續邁步向前。
——
一個時辰后,晚晴居。
「醒了?」
慕容凝一睜眼便見得陌上塵佇立在她的榻前,面色沉的可怕。他的語氣聽不出喜怒來,但慕容凝卻知道,他生氣了。
慕容凝見他這幅表情,開門見山地問道:「我還能活多久?」
「至多二三年而已,你再這般折騰下去,怕是今年都過不完。」陌上塵面色凝重,口氣忍不住就帶了責怪。
「二三年么……」慕容凝喃喃,似是不知道那是多久的光陰一般。
「你有什麼想說的?」陌上塵抱臂,嘆了一口氣。
「我確定了白月衣的胸口有著扶桑花的印記,如此看來她就是月兒沒錯了。」慕容凝氣若遊絲地說著她在席間的發現,「你先前曾說過發現宮內懿貴妃似乎對星辰秘術很是了解,她很有可能就是我們要找的人。接下來我們要盯緊她們之間是否有一些隱秘的聯繫,另外,我還想知道月兒是在被我趕出去之前、還是之後便已投奔別處……」
「就這些?」陌上塵有些恨鐵不成鋼地蹙了眉:「你不顧身體虛寒硬從未央宮來參加這場納妾之禮,就是為了這個?你吐血暈倒了喊我來,卻只是為了這個?」
「不然呢?」慕容凝淡淡地:「難不成我是來看他們耳鬢廝磨,郎情妾意的嗎?」
「你若不好好調養你的身子,以後你怕是想看他們耳鬢廝磨,郎情妾意都看不到了。」陌上塵嘴上說著,卻還是默默地俯下身來,為她調著體內紊亂的真氣。
「我有時候忍不住就會想,若是我死了,他是不是能多念起點我的好來?」慕容凝卻冷不丁地問道。
「值得嗎?」陌上塵的手一窒。
「陌,你不能老問我這個問題啊。」慕容凝嘆了一口氣:「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值不值得,只有自己的心知道。」
「你要是想死,我不攔著你。我就問問你未央宮怎麼辦,就這麼撒手不要了?我倒要看你忍不忍心。」陌上塵不滿地看著她。
「二三年……」慕容凝像是在思考著什麼,半晌復又輕輕開口,「夠了,我等著煙兒長大。」
陌上塵還嘗試著勸她:「你就這麼不想活?」
「這你可怨不得我。修行秘術本就要付出代價,歷代未央宮主不都短命?又不是我一心求死,而是我活不成啊……」
「你可要想好了啊。若你死了,你的姬無夜可就要歸白月衣了。你就能甘心讓她顛倒黑白?忍心讓姬無夜被她矇騙?捨得讓他們百年好合?」
陌上塵的激將法卻沒讓慕容凝的情緒起一絲波瀾,她就像是一個行將就木的人般對一切都失去了在意。
「倘若她對無夜是真心的,他們能長長久久地相愛下去,不也挺好的么。過去的那些恩恩怨怨,若再掀起來,又是一場場血雨腥風。」
陌上塵站了起來。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慕容凝,細長的銀眸里閃爍著陰晴不定的光。
「這還是我認識的那個慕容凝嗎?阿凝,你如今這是怎麼了?」
「怎麼了……」慕容凝將頭埋進被子里,不讓陌上塵看她的表情。嗡嗡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我只是累了。」
「那個從不對命運妥協的慕容凝,那個無論如何也要揭露真相的慕容凝,那個對姬無夜愛到死心塌地絕不放手的慕容凝。如今便是這幅模樣,躲在這裡自怨自艾嗎?」
錦被中的人靜默了很久,而後低低地笑了起來:「是啊,如今的我,這般模樣……今日,是他和另一個女人的洞房花燭夜,他們新婚燕爾,鶼鰈情濃。而我呢……而我呢!」
「不是不愛……不是不恨……」
「不是不想和他共赴白頭,誓同成灰。可是陌,我快要死了啊!!!」
陌上塵盯著微微聳動的團團錦被,終究什麼也沒能說出口。那些錦被上綉著游龍戲鳳,鴛鴦交頸,花開並蒂。
可他的洞房花燭夜,她獨守空閨。
「我就要死了啊……」
花團錦繡里,女子的聲音沙啞而絕望。
傷勢與虛弱讓她很快便再次陷入了迷濛的無意識之中。陌上塵沉重地嘆了口氣,將她從錦被裡挖了出來,凝視著她蒼白的病顏,枯坐了良久。
他合上門欲離開,卻感到身後有人。
那個男人立在門檻之下,微微地仰著頭。許是來的倉促,身上的一襲喜服尚未來得及褪下,殷紅如血。不知道他是來了多久,又聽到了什麼,那張臉竟同慕容凝一般的慘無人色。陌上塵還來不及發問,姬無夜卻已搶先開了口,嗓音顫抖的像是寒風中的落葉:
「你方才說,她還可以……活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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