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5 人生何處不相逢〔1〕
【第一節】
十日後,北荒,布洛依城。
布洛依城位於厄羅河、密西河和唐澤河三方交接的下游,是蒼州公認的第一大城,也是北荒的皇城。
北荒諸族皆是游牧民族,鮮有一座如此富麗堂皇的都城,因而成為了整個北荒民族引以為傲的輝煌象徵。布洛依城中的達雅王宮更是由北荒歷代的王族駐守,是北荒最高權力的巔峰。每隔五十年,由七個大部落的部落長統領的七閣理事會推選出一個新的王族,這一任執掌北荒王權的真王正是一百多年來一直統領整個真龍部的龍琰家族的族長——比穆真﹒龍琰﹒帝亞戈。
慕容汐混入布洛依城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她自幼隨同母親將一口北荒話學的出神入化,雖然帶著些永安口音,但她拿著由最靠近永安的真煌部開出的通行令牌,一路上可謂是暢通無阻。她在布洛依城中盤踞了兩日,便得了溜進達雅王宮的良機。
原來幾日後便是七大部落之一的真榮部的世子阿摩拓﹒長英﹒伽尼亞的十五歲生辰,真王特賜長英家族五日後於金殿之中舉辦慶生宴。此項難得的殊榮讓一向積弱的真榮部揚眉吐氣了一番,更是花了大手筆請到了一批出色的舞姬,跳的竟然是風靡永安城大街小巷的「鳳舞九天」。
這鳳舞九天是九個女子一起蒙上面紗、身著彩裙變換各種複雜的步伐和形態來模仿鳳凰翱翔的美麗姿態,這套舞步對其他的八支鳳凰都沒什麼要求,偏偏對領舞者的要求近乎苛刻,不僅每一個步伐要準確地隨著《鳳舞》的鼓點踩下,並且要踩在舞台上每一個正確的位置,甚至不能差之毫厘,才能保證鳳凰姿態的完美無缺,最後一個動作甚至要領舞者在其他八個女子手捧的直徑不超過一隻碗的金盆里獨自旋轉九圈半再做一個迴旋踢才穩穩地單腳落下……因此即便是在極好歌舞的永安城內,能夠領舞鳳舞九天的女子鳳毛麟角,無一不是永安城炙手可熱的各家頭牌。
這不由得不讓人心生感慨,這真榮部為了這個世子的生辰,真可謂嘔心瀝血啊。
慕容汐在練舞房樑上偷看了半日,自覺得那些舞步手法皆沒什麼難處,她的身材又和那些身形高挑,膚白體嫩的舞姬有的一拼,濫竽充個數應當是不成問題。更何況這鳳舞九天為了增加美感設計成了蒙著面紗的舞蹈,將她一張不屬於北荒的面龐遮的嚴絲合縫,簡直是天意也。於是她便在舞姬散場后利落地隨便敲暈了一個。這倒並非因為北荒無人,而是北荒人民通常淳樸豁達光明磊落,熱衷於在角斗場比武定勝負,不屑於暗殺或陰招這種宵小行徑,才讓她如今的各種行動都便捷萬分。
可通常所謂的天意,偏愛弄人。
被慕容汐隨手打暈的那個姑娘,正巧是鳳舞九天的領舞者。當她站在達雅金殿鑲著金粉的軟毯上發現了這個悲哀的事實后,平靜地計算在這滿是北荒赫赫有名的威武將軍和將金殿圍得水泄不通的帶刀武士的眾目睽睽之下逃走的可能性。
是零,因為雪淵沒有在她的身邊。
慕容汐並不慌亂,只是有些茫然。茫然於這一片黑壓壓的人群,茫然於這一系列熟悉而又陌生的場景,茫然於此情此景,不知此為何地。她又為什麼在這裡,所謂何事,心念何人。
沒錯,在這致命的當口,她仍舊心無旁騖地神遊物外著。
直到一個探究般的視線突然觸碰到了她的眼神。她像是有心電感應地抬頭看去,那雙藍眸正準確無誤地落在她的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里盛著天南地北的熟悉。那樣純潔無暇卻又讓人彌足深陷的藍,宛如天空的寬廣,宛如大海的深沉,似是她竭盡全力都逃不脫的迷城。
她看著端坐在主位上持杯遙望的他,只覺得他散發著全然陌生的氣息,興許是他穿著北荒的短襟窄袖的服飾,興許是他肩披的貂絨大氅,興許是他腰間精壯而厚實的蠻族寬刀,興許是他腳踩的那雙鹿皮虎頭長靴,讓他看上去更加威武雄壯。雖然他坐在那裡,卻掩蓋不住他如騎馬闖天涯的勇士那般的光芒。
那樣天賦的榮光。
《鳳舞》的第一個鼓點恰在此刻落下。
彈唱鳳舞的琴師亦隱藏在重重帷幔之下,不知為何人,只有一個飄逸的身影,情逸絕塵。他獨自操琴,十指揮動,一串激昂的琴音隨著鼓點彈出,竟仿若雷霆滾地,沙場之音在堂中激蕩,有的賓客竟然驚退一步。
帷幔中的琴師卻仿若未覺,放聲高歌:
鳳兮凰兮,
何時復西歸,
翙翙其羽振翅飛,
月落梧桐生荊棘,
不見鳳凰兮使我雙淚垂。
伴隨著琴師的歌聲,慕容汐竟然動了起來,身體甚至完全不受她腦海的控制。每一個動作,每一個步伐,似乎都是身體自發的本能,牽引著她的思緒在熏著溫暖麝香的暖殿里飄蕩。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她的舞姿並不妖嬈而華麗,也不矯揉而造作,她就那樣清清麗麗地踏著每一個步伐,帶起一連串撲面的冷風。
他的眼裡已經看不見其他人。
就只有她。
就只有她曼妙而輕盈的舞蹈。她舞的那樣高傲絕倫,舞的那樣超凡脫俗,舞的那樣睥睨世俗,彷彿她並不是在舞蹈,也不屑於被人欣賞,她就在她的世界里,展現她最美的姿態,她明明只是個舞姬,卻猶如一隻真正的鳳凰,那樣耀眼,那樣讓人移不開視線,卻又是那樣的難以捉摸,若不是金殿琉璃的青瓦頂,他絲毫不會懷疑她下一刻便會展翅飛去。
可饒是他剋制不住地伸出手去,卻還是捕捉不到她的一片衣角,指間卻依稀傳來她發間的清香。她的三千青絲在空中完完全全地飄蕩開來,美得驚心動魄,一寸一寸竟宛如那萬丈的紅塵,惹得人只想縱身其中,再不醒來。
鳳兮凰兮,
何時復西歸,
明明其羽向陽飛,
四海翱翔鳴即即
失我君子兮使我中心如沸。
鳳舞的鼓點越來越密,越來越快,她卻依舊收放自如,彷彿不是她在踩著鼓點,而是鼓點為了迎合她的足尖。
旋轉,旋轉,再旋轉,天地失色。
一圈,一圈,又一圈,萬物俱靜。
鳳兮凰兮,
於今復西歸,
煌煌其羽衝天飛,
直上九宵睨燕雀,
開我枷鎖兮使我不傷悲!
最後的一個動作收的突然而絕佳,她的衣裙甚至依舊是維持的飛翔的姿態,可她卻已經穩穩地停落了下來,微微揚起的側臉伴著冷冷俯視的眼眸,彷彿一隻浴火鳳凰嘯著清音直衝九天。
鳳凰舞,舞蒼生。俯仰天地,傲視蒼穹。
金殿內久久地沒有呼吸聲。
直到慕容汐從神遊和意外中回過了神,朝著各席的眾人盈盈一拜,眾人方才如夢初醒地找回了自己的呼吸,毫不吝嗇的掌聲經久不息。
慕容汐微微側首,右側的帷幔內空空蕩蕩。那個歌聲清絕,琴音錚錚的神秘琴師已瞭然無蹤。
主座上的他轉身朝身邊年輕少年輕輕一笑,開口的聲音雄渾沉厚,是流利純正的北荒話:「阿摩拓,你哪裡搞到這樣出眾的舞姬?本王忍不住想要向你討要過來了。」
那個叫阿摩拓的貴族少年顯然也是剛剛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他什麼時候有了這樣出眾的舞姬呢,他自己也不知道。這些舞姬本就是用來討好王子們的,甚至包括他這場生辰宴,也不過是希望真龍部能夠與真榮部永世交好。可是,可是為什麼當大王子親自向他討要,他卻突然有些捨不得起來,他也很想細細看看她的容顏,一品她的魅力,了解她柔弱身軀里蘊涵的能量……
「唔……這個……她……本世子我……」阿摩拓支支吾吾地猶豫,卻突然瞥見了下方父親的凌厲眼神,他本能地瑟縮了一下,沒能再繼續說下去。
端坐主位上的藍眸男子沒有再說話,手指有意無意地摩挲著腰間的彎刀,那刀上隱約有幾個豁口,昭示了它主人的驍勇善戰,赫赫威名。
「既然大王子喜歡她,那她便是大王子的人了。」阿摩拓的父親、真榮部的部長見兒子一時色迷心竅,忍不住站起來挽回著局面。
慕容汐平靜地注視著高高在上的大王子,只覺得他的高傲與霸道一如既往,色眯眯盯著她的模樣,讓人生厭。
「如此甚好。以後有了什麼好處,本王自然也會顧著真榮部的。」他這樣說著,目光卻一直盯著慕容汐,只見這個小小的舞姬似乎是並不害怕他似的打量著他,此刻她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裡,倒也沒什麼不同,可是他的心裡卻隱隱約約有個聲音——一定要留下她。
那個男人說著那樣的話,語調與表情與方才並沒有什麼不同。聽在慕容汐的耳里,卻有著說不出來的不對勁。
他執意要留下她,絕非好色而已。
自己,暴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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