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6 莫提花前月下事〔3〕
他做了那樣對不起她的事,又如何能面對那樣的容顏?她消失不見,難道不也是拜他所賜。他找了這麼些年,無非是給自己些念想罷了。已經過去了這麼久,連那最初日日折磨他的愧疚都已經逐漸淡去了。
似乎連那絲最後的執念都快要被動搖了。
那個曾從高高的台上如一隻輕盈的百羽鳥般落在他面前的姑娘,你到底在哪裡?你可知道我上天入地找了你許多年?你 是不是早就忘了當初那個蜷縮在角落裡的少年?還是,你已經永遠的消失在了這個世間?
你再不出現,我都不知道還能再等你多久。
你再不出現,我就去愛別人了。
蘇子易自嘲般地喃喃自語,卻突然想起了一個「別人」。
那個少女,初遇時冷若冰霜地挑開一屋子的鶯鶯燕燕冷意滲人地伶伶落在他的面前,再見時拿一柄寒芒四射的雪淵硬生生地抵在他的喉間,白衣烏髮在似火夕陽里傾國傾城。即便是被他困在蘇園裡,她的表情卻也絲毫不曾變化,好像沒有什麼能夠讓這個年輕的女子害怕一般。他甚至微微氣惱地奪去了她的初吻,她的唇那樣冰冷,那樣讓他不知所措,可當他看向她的眸子,那眸子里有震驚和厭惡,卻仍舊沒有一絲溫度。
而後他將她困在馬車之內,她卻依然淡定如斯,不似平常小女孩的暴跳如雷或者嬌羞含怯,他千方百計地逗她開心——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可她卻絲毫不領情,還是那樣冷冷地拒他於千里之外,好像沒有什麼能撕開她冰封的表面。
一路上他遇到了太多了圍追堵截,饒是他全力以赴也難免有些力不從心,甚至頗有些自身難保。他好累,想著也不是非要綁架她不行,不如就將她放走再另尋方法算了。可是每次探視時躺在她的身邊,他便會有說不出來的安心,甚至說著 說著就毫無防備地睡過去,醒來時連他自己也不相信,多少年沒睡過安穩覺,怎麼卻能在一個「敵人」身邊睡得如此之沉!若是被師父知道定會悲憤交加,而她卻只是睜著清亮的眸子,一言不發地注視著他。
他兀地就不想放開她,一點都不想。他甚至有些盼望到永安的路永遠都走不到頭,這樣就不用去面對他必須要拿她去談判的事實。
可是再長的路,還是有走到盡頭的那一天,那一日他得知了慕容凝大嫁的消息,急忙著手去安排這一變動。再急急趕回來時,只看到了滿屋狼藉,那個人抱著她離去的背影。蘇子易認得他,他是欽天監陌上塵,是他打不過的人,他也只能 眼睜睜地看著他把她帶走,雙手狠狠地攢成了一個拳頭。
他從來沒有想過會那麼快再見到她。
那日她剛剛在朝堂之上力挫勁敵,不知為何竟然失神,竟沒注意到隱在暗處的他。他便跟了她一路,眼看著她走進了憐陌軒,眼看著她與陌上塵依依道別,那一刻他不知道自己是哪裡出了問題,竟然希望她能看到他,甚至忘了他自己是在「跟蹤」她。
他到底還是小瞧了她,也是一時大意,甚至沒細想以她的腳程,為何好端端地要住什麼行宮。他想的是,我可以與她再見一面。
是的,那日他跟蹤她,不過是想與她再見一面。
她平日里從不離手的雪淵太過引人注目,會讓人一不小心就忘了她還精於其他的獨門暗術,十八根海棠落雨針針針絕妙,他輸得心服口服。然而卻也不是真的服輸,只道是自己疏忽。往日他竟不知道,原來她也是這般的心思縝密,引蛇出洞。
可是她永遠會讓他意外。
四根長針釘入他的骨頭裡,讓他感覺到了什麼叫真真切切的疼。已經多久了,沒有感覺到這樣的疼?所有冰封的記憶隨著流出體內的血洶湧回他的腦海,他終於也無法再維持著無動於衷的表情。
是的,很久了,他沒有再被回憶擒住手腳,拜她所賜,他又一次嘗到了疼痛的滋味。可她到底還是不忍心,替他拔了針 又止了血,似是真的相信了他的示弱。可她並不知道,他真的有很多面,每一面都惟妙惟肖似是真心,可每一面到底都攙了一半的假意。
他終於還是趁她拿葯的片刻逃了。忍著深入骨髓的傷痛,他頗有些自嘲地想,看來一時心血來潮終究還是要付出代價,還是這樣血淋淋的代價,怕是自己也麻痹了,只記得她是個女人,卻忘了她絕非一般的女人。
剛剛對她起的那些旖旎心思,也都被按捺成了一派雲淡風輕。念及此,神思也清明了些,便感應得周圍四面八方的氣息像是沉重的黑暗一般將他圍裹。他幾乎是要勾起嘴角大聲笑了出來,他還以為她終究是個女人,他動用了她唯一的那麼 一絲憐憫逃了出來,卻不知道原來她根本就是要放長線釣大魚。
他啞然失笑,說不清是失落還是痛楚,原來自己一直都看錯了她,她,慕容汐,未央宮清塵宮主,根本就沒有心。
可她終究還是失算了。他在與她的對決中那般輕易便認了輸,想來也讓她低估了他的實力,派來監視他的影衛一舉一動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值得他好好利用。你若無情,我便無意。蘇子易在心裡冷冷地想,看到那始終平靜無波的面容上惹上山崩地裂般的痛苦,一定很有趣。
可一切卻非完全能在掌控之中。
回到蘇園才發覺珍藏多年的絲帕在慌忙中落在了未央宮之中,他還是要再去見她一次,才能夠將一切了斷,他有些懊惱地嘆氣,可是卻仍舊按捺不住一絲欣喜,連他自己都說不上來是什麼原因。
現在仔細想來,一切都是他過了激。她隨口回絕,他卻當了真。彷彿是多年來唯一珍藏的回憶一夕之間化為泡影,彷彿他曾活生生地活過的唯一證明都被她抹殺,苦苦尋找多年的女子再也不會出現般的滅頂的絕望和滔天的怒火讓他將這些 年隱忍的感情全部噴發,而她生生受了他的萬鈞雷霆。
他口不擇言,說出來的話那般惡毒。可她卻仍舊是冷冷地,彷彿巨石投入深井,甚至來不及激起一絲漣漪便已沉沒。她 終究還是將那方帕子還給了他,他明白,她是說他們之間,兩清了。
可是,當他看著渾身濕透的她,心裡涌動的竟無一絲欣喜與快感,而是,說不出來心疼。
是的,他心疼。心疼並且愧疚。
每當他想起她柔弱地倚門輕聲地喚他「你怎麼來了」的嬌俏模樣和她如春后細雨般的好嗓子,每當他想起她脆弱地抵著牆空蕩蕩地失去了色彩的面容,每當他想起她渾身落雨濕漉漉地將一方溫熱的舊帕堅決地交到他的手心裡,他都覺得心裡有什麼堵在那裡,想忘又忘不了,想說又說不出,像是卡在喉間的一根魚刺,嗆的他難受異常。
他有些難以自抑地想,世間怎麼會有這樣的女人?
他甚至想不出怎樣的男子能與她相配。
彷彿她生來就該是一個人,獨立於天地之間,無悲無喜,無愛無恨,無羈無絆。
就像是指間漏過的風,根本不會為任何人停留。
他的手掌微微攤開,千迴百轉的心裡盤亘著那個白衣的身影,連那方手帕何時飄離都未曾發覺。
那方手帕在蘇園的假山上羈留,在樹影里流連,在石橋上摩挲,在玉階前輾轉,徘徊留念,像是在挽回他一般,帶著不舍與繾綣。
回過神來的他趕忙大跨步上前去,將手帕緊緊地窩在了手心,愛憐地拍去了沾染的塵土。他拍打著,一陣熟悉的清香便 似有若無地游曳與他的鼻尖。
兩個女子的身影在他的腦海里匯聚又分離,重疊又飄散。
他就那樣生生地定格在那裡。
直到蘇園附近的小學堂里傳來朗朗的讀書聲,蘇子易才堪堪回神,一陣陣稚嫩的童音聲聲入耳,依稀可辨。
「煢煢白兔,東奔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人不如故。
腦海里的身影終於清晰了起來。
是那一年,十來歲的少女,那個曾從高高的台上如一隻輕盈的百羽鳥般落在他面前的姑娘,帶著璀璨奪目的光芒,照亮 了他的世界。
似是終於下定了決心,認清了他與她之間近乎天塹的鴻溝,他一咬牙,衝出了蘇園的大門,往他們一往無回躅的命運里大步而去。
人這一生,到底要犯過多少次錯,才最終換回了錯過呢?
彼時,他並不知道答案。
【第三節】
永安,花滿樓。
連續十日以來,慕容煙會準時在花滿樓三樓的第二間廂房「水雲閣」外蹲點。此廂房正是柳依依的住處,她來此的原因顯然是探聽慕楚與柳依依的每日會晤,眾人也皆心知肚明地隨她去了,因此她便也理所當然地聽不到什麼。偏這場初夏的雨連著十來日都不曾停歇,惹得她更加心煩意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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