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是孟婆
原本想找條河的,初冬的河水早已寒涼,躺在水底,正適合我療傷修復。可惜,城市的河涌又臟又臭,跟忘川河比起來,天壤之別。我只好躲在城郊森林公園旁邊的陵園裡,人少,陰氣重,對療傷也是有好處的。
每個夜晚,我孤零零地坐在墳地里,盤著腿,雙手輕輕置於膝上,閉上眼睛,集中意念,將月光精華徐徐引入體內。在人間受的傷,太不容易修復了,若是在地府,只消一兩分鐘解決的事情,現在過了三天,傷口才開始結痂,黑黑硬硬的,既難看又難受。
最難受的還是心,那塊污穢之物仿若在裡面生了根,發了芽,如同吸水的海綿一般,在慢慢膨脹,而且,時常會在裡面遊走,擠壓得心臟抽搐、顫抖。
有一種痛,連自己也無法觸摸,無法看見。可惡的小種豬!
這裡太靜了,陪著我的那一排排密密集集的骨灰罈在月光下散發出**、凜冽的絕望。巴掌大的地方,租賃時間20年,少則幾千,多則上萬。傳說人間生不起,養不起,病不起,死不起,看來所言非虛啊!
仰起頭,皓月彎彎,如美人凝笑的眉眼,月華淡淡。好美的夜晚!曾幾何時,這樣的月色下,我與夫君相依在西山梅苑如意亭中互訴衷腸。斗轉尋舊路,星移已千年。夫君,你再等兩天,我傷好了便來找你!
那日醒來時,只聽得哭喊聲震天。我早已不在西山,被洶湧的人潮推搡著向前,宛若一滴水,落在大海中,只能隨波逐流。
我四下張望,並不見夫君的身影,著急得不停大喊:「夫君!孟崇文!夫君!」聲音連我自己還沒聽到,已被這喧囂淹沒了。
就這樣,我被擠到了黃泉渡口,跟大家集合在廣場上,只聽到有人拿著大喇叭高喊:「肅靜!肅靜!!豪華快艇一千兩黃金一位!五小時內抵達奈何,準時開船,準點到達,送豪華午餐二十菜一湯,送絕色美人歌舞表演,請有需要的人跟我來。」
約二三百人跟他去了。
「豪華游輪頭等艙五百兩黃金,二等艙黃金二百兩,三等艙黃金五十兩,四等艙白銀二百兩。另外,艙頂最佳觀景台有豪華雅座十位,黃金八百兩,先到先得。送豪華午餐十菜一湯,還有精美點心,請有需要的跟我來。」
又走了近半人,擁擠的廣場空落了許多。
「舒適游輪,價格公道,服務周到,頭等艙白銀一百兩,二等艙八十兩,三等艙六十兩,四等艙五十兩,送美味午餐一份。請有需要的跟我來。」
廣場上的人所剩無幾。
「豪華木船,白銀二十兩。」
走得只剩十幾人。
「豪華竹排,白銀三兩。」
終於,剛剛還黑鴉鴉的廣場只有我一個人,拿大喇叭的人不屑地斜我一眼,「這是今天最後一班船了,你再不走,今天趕不到奈何庄,就等著變孤魂野鬼吧!不過,你也可以試著游過黃泉,黃泉總長九千九百九十九里,寬六千九百九十九里,深三千九百九十九里。」
引得眾人一陣奚笑。
我茫然無措,夫君怎麼還沒來?再說,我口袋裡連一文錢也沒有。
眼看著船都開走了,天色逐漸軒暗。我焦躁不安起來。不行,我要回去找夫君,他怕黑。
一轉身,背後是漆黑混沌一片,根本沒有路!
糟了,我把夫君弄丟了!空曠的廣場寂寥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黃泉水如鏡面一般平靜。孑然立在這生與死的臨界,靜得讓人絕望,恐懼頓生。
夫君!孟崇文!你到底去了哪裡?我感覺到又冷又餓又疲憊,不禁坐下來抱頭放聲大哭。
「是誰在哭?」有人問道,聲音彬彬有禮。
我彷彿看到了無限黑暗中的一盞燈火,慌忙止住哭泣抬起頭來,一位白白凈凈、高大帥氣的白衣男子佇在旁邊,溫和地笑著。
「民婦舒岑見過公子。」我趕緊拭去眼淚,低頭彎腰施了一禮。
「想必是為了渡黃泉的事吧?」他的聲音很溫柔,撫去了我的恐懼。
我將和夫君走散的事告訴他。
他朗聲道:「到了黃泉口,沒有回頭路。說不定你夫君已到了奈何了,也說不定他沒趕上來渡口的時間,要明天才到這裡。要不這樣吧,你先隨我去奈何,在那裡翻一下籤到簿,便知他來了沒有!」
「可是,船都已經走了。」我低著頭,喃喃細語。
「呵呵,不打緊。」
只見他從懷裡摸出一節白燭,放到嘴邊輕輕一吹,白燭即刻發出透亮的光,光越來越大,迅速瀰漫擴散,整個黃泉宛如白晝。
太神奇了!我跑到渡口的白玉護欄旁倚靠著,不停地東張西望!只見一艘私人豪華快艇從水底升起。黃泉渡口便如此有趣,地府該更令人嚮往吧?太好了,夫君一定會喜歡上這裡的。
我跟著公子上了快艇。沒想到,他就是陸判!是人間描繪得黑頭土臉、凶神惡煞的無情判官!
驚得我趕緊跪下要叩拜,他彎著腰雙手將我扶起,親切的說:「前世的因,方結今世的緣,能與岑兒同渡,是我陸判前世修得的福氣。」
不知怎麼的,我好想在這個人肩上靠一會兒,好像與他早已熟識。
眼前沒有山,沒有樹,沒有市井村落,沒有人,沒有岸。除了濁渾的水連接著天,映出一片夕陽西下的昏黃,什麼都沒有。一無所有,才能忘憂。我胡亂地往嘴裡填糕點,真的好好吃!
快艇似一把利劍,要刺破這渺無邊際的浩瀚。一時間,心裡無比酣暢!我把雙手捧成喇叭狀,放在嘴邊,高喊了幾聲。
「岑兒,你,不想哭嗎?」他側頭問我。
我興奮地搖頭,此刻,我急切地想知道,過了這黃泉,下一站是什麼樣的景象。
「這裡的水之所以又黃又濁,是世人對生有太多的羈絆和不舍,到了黃泉,幾多不舍,又幾多無奈,只能化作濁淚縷縷,灑入泉中,黃泉便年年水漲船高。」他看著我,笑著說:「過黃泉時淌了多少淚,便從忘川河中帶多少水轉世,化作來世的淚。在地府幾千年,就見你過黃泉是笑的。」
想到我和夫君永世相守的地方很美好,怎能不歡喜?
突然,我感覺頭暈目眩,虛汗淋漓,無力地倒在甲板上,陸判趕緊過來將我抱起。朦朧中,我看到了相公,他憂鬱的臉離我好近好近,呼吸均勻地打在我的臉上,沁涼沁涼,好舒服。我不禁伸手輕撫他的臉,「夫君,你終於來了。」
我們攜手回家,我們的家在依山傍水、植滿果樹的地方,我們的一群孩兒滿地奔跑嬉戲,我是那般開心,不帶絲毫煩惱!
「岑兒。」夫君深情地喚我。
我慵懶地躺在他溫暖的懷中假寐,他的心有力地擊打胸腔。
「岑兒,到了。」
「到哪兒了?」我嬌笑著睜開眼,陸判英俊的臉龐映入眼帘。
駭得我從床上滾落,才完全清醒過來。除了我沒有其他人。這裡,是哪兒?我仔細打量著,和我在舒府住的閨房有些相似。
不一會兒,進來兩位小姑娘,「請小姐過來簽到。」
「請問這是哪裡?」
小姑娘掩嘴而笑,「難不成陸大人沒告訴你,這裡是奈何庄?」
對了,陸判哥哥呢?
「陸大人每日政務特別繁忙,把你託付給我們莊主便走了。」
我緊隨她們來到簽到處,一位女官將腳搭在案几上,鄙夷地問:「叫什麼名字?」
嫁夫從夫,我毫不猶豫地答道:「孟婆。」
孟婆,孟崇文的老婆!
「什麼?孟婆?」女官斜了我一眼,「長得有幾分姿色,去洗衣房吧!免得四處招搖,禍亂地府。」
兩位小姑娘臉色慌亂,對視了一陣,匆促跪下,顫聲道:「稟李大人,孟婆是陸大人送來的,並囑託莊主好生照拂的。」
「嗯?陸大人?怎麼可能?誰不知道陸大人從不與女子接交?你們兩個敢拿陸大人妄言,本官定叫你們灰飛煙滅!」女官舉著左手,欣賞新飾的指甲,聲音凌厲。
小姑娘跪在地上瑟瑟發抖,「大人饒命,小人並無虛言。」
我初來乍到,杵著不知如何是好。
「思修,確是陸大人送她來的。」一個絕色女子打著呵欠進來。
「參見莊主。」
我趕緊學她們叩拜。
就這樣,我成了奈何橋的迎賓。在奈何橋上,一站便是三百年。
陸判哥哥在地府的京城幽冥庄的幽冥宮上班,離奈何庄據說有十萬八千里。他是交閻王的特別助理,每天有好多文件等著批閱,最讓他頭疼的是,要來地府報到的人、以及要去人間報到的魅的名冊,他都要逐一全神貫注地審核。
僅管他如此繁忙,隔三兩日必來奈何橋看我。偶爾,也會帶我出去玩一會兒。他緊緊摟著我,飄蕩在地府上空,我喜歡那種飛在空中的感覺,非常逍遙自在,好像要羽化成仙一樣。大半個地府的錦繡河山一覽無遺。
「看見沒?那座城池便是幽冥庄。」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樓宇林立,紅牆高築,果真很是雄偉壯觀。
「那座金碧輝煌的宮殿,便是幽冥宮。」
「哇塞!真漂亮!陸判哥哥,在裡面上班好玩嗎?」我很想進去看看,但對我這種身份的女鬼是痴心妄想。
「你想進去?」
我點點頭。
他笑著說:「好,你再等等,總有一天,我會讓你進去的。」
我驚訝地望著他,我一介逃難的民婦,何德何能成為地府高官?
他只是颳了一下我的鼻子,緊緊摟著我。
其實,地府的普通百姓是根本飛不起來的,只有高官才能隨意飛翔,也只有閻王、陸判哥哥、牛頭、馬面才能自由出入人間。所以,女鬼們很是羨慕我,不光是因為我能沾陸判哥哥的光,主要還是在於陸判哥哥是大家的國民老公,用高富帥來形容他一點沒錯。
不過,我卻聽李思修大人和賢良庄的人聊天時說,陸判哥哥不喜歡女人,他喜歡閻王。也許吧!畢竟他喜歡誰是他自己的事情。可是,因為他的特殊關照,我免不了時常遭受暗害,每次都要他出面幫我解圍。
記得那天,我在奈何橋見到一個長得極像夫君的人,正倚在橋欄上失神。突然,護衛隊的人將我到地獄的惡人洞。原來是我們莊主妲己的令牌不見了,護衛隊在我房裡搜了出來。
惡人洞是地府最恐怖的地方,裡頭一共有十位惡人,俗話說得好,鬼怕惡人。所以,凡是犯了大錯的鬼,全被送來這裡,以便有去無回。
我被推進去的一剎那,惡人們早已候在洞口,排成兩排,笑嘻嘻、恭恭敬敬地說:「歡迎來到惡人洞!」我心驚肉跳地看著他們,還好,還好,看起來和眉善目,舉止文雅。我回以微笑。
一位大姐和悅地拉我坐下,她的夫君給我捧來一碗茶。
「啊!」屁股像是坐到火堆里!我滾在地上撕心裂肺地慘叫,惡人們狂笑起來,大姐將茶倒在我腿上,頓時冒起青煙,雙腿已被灼得焦黑。
一位老者給了大姐一巴掌,惡狠狠地說:「早跟你說過,我喜歡吃烤得又脆又香的,你給燒糊了,還怎麼吃?」
大姐巧笑著說:「爹,把燒糊的地方刮掉,抹上蜂蜜來烤,會更香。」
「不對不對,現在水份太多,要把水擰乾點再烤才好吃。」大姐的夫君說道。
旁邊一個十來歲的孩子立馬接道:「那我把大黑喚來擰擰水。」
「好,好,聰兒越長越出息了。」一個男人說道。
我在地上痛得奄奄一息。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突然,一隻大黑狗朝我猛撲過來。我爬起來拚命地跑,它在後面不停地追。不多時,大汗如雨,落到傷口上如同千刀萬剮。我倒在地上匍匐著,眼睜睜看它撲在我身上撕咬,每一口錐心,卻不要命。
接著,大姐把我腿上的糊焦之處用刀颳去,我被放到一塊燒紅的銅板上,下面熊熊大火。他們像炒菜一樣,將我翻來覆去地煎炒。
然後,我被鋸子鋸成了十塊,惡人為分配不均而打起來。我的頭被他們踢得翻來滾去,直到陸判哥哥把它撿起來,抱在懷中。
那天,陸判哥哥瘋了,賣了京城幾處房產,大鬧了幽冥宮,拆了好友扁鵲的醫館,強行將給王子看病的華佗抓來奈何庄,愛慕他千年的妲己被扔進惡人洞,當妲己屍骨無存時,他拆了閻王煞費心機營建的惡人洞,惡人被鎖進了蝕骨池。
可我,奇迹般地活過來,只是額頭的髮際邊多了三點紅痣,還成了奈何庄的莊主。我坐在奈何河畔的觀景台,一襲紅裙,微笑著俯瞰過往魅群。奈何庄的天空,總是碧藍晴好,只因我的微笑。我要讓所有從黃泉苦渡而來人的,愛上這裡。
在陸判哥哥的幫助之下,奈何庄逐漸變為地府首屈一指的旅遊城市,聞名遐邇的緣起三生石、彼岸花葉錯、忘川河夜遊,早已美名遠播至人間。
由於旅遊業和房地產的帶動,奈何庄還是納稅大庄。
夫君,為妻如今名利雙收,可以自由出入幽冥宮,名下有巨額財富,一定可以讓你生活得很好。
「岑兒,整天微笑不累嗎?」陸判哥哥問。
「我不笑,奈何庄的天便會陰,累也得笑啊!久了,就習慣了!」
我和陸判哥哥在河畔散步。
「陸判哥哥,為何我在此守了一千年,夫君一直沒來?莫非,他沒死?」我不解地問。
他擷了一朵鬱金香插在我鬢上,「也不一定。或者,他得到特許,直接投胎轉世。也有可能,他得到了高人的幫助,還有可能,他會危害地府,所以到不了黃泉渡口。一定要回上面尋他?」
我堅定地點點頭。只要他在,就一定要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