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卷：天真的罪惡（六十二）
意識世界里的慘烈如同幻境般破碎。
封容又回到了那片楓葉林里，秋日的陽光那麼燦爛明媚，可惜時光可以回溯，蒼山白雪可以變成滿林楓葉，相依相伴的歲月卻再也無可追回。
不滅……不，後世的心魔幻楓坐在楓葉林里，飄搖的紅葉落在了他的黑色鮫紗外衫上，曾經相伴他千萬年的那個木偶人已經消失不見，天地遼闊，這片楓葉林里只剩他孓然一身。
封容隱約察覺到了這片楓葉林和剛才那些記憶幻境之間的不同，便坦然地朝著幻楓走了過去，在他斜對角的石頭上坐了下來。
腳步聲沙沙，顯示著封容不再是原本的旁觀者。
幻楓卻沒有看他，只是盯著頭頂的楓葉發獃，火紅的色澤落入他漆黑的瞳仁里，幾乎讓人以為那片艷麗的紅會化作淚流淌出來。
封容也不主動開口，坐在那裡發著呆，想著不知道外界的時間過去了多久，他家助手先生會不會擔心得不行。
比起上一次在尊偶村被空聆算計、和神子的神魂融合的時候，這次封容顯得有些置身事外，這些事情對他的靈魂並沒有太多動搖，封容不確定是因為他已經知曉前情沒法被震撼還是幻楓手下留情的緣故。
但也許是共鳴帶來的影響，封容總能隱隱約約覺察得到幻楓的情緒，從平靜到激烈到落寞，如今的幻楓坐在那裡，神容倦怠，明明容貌經年不變，滄桑的氣息卻如海水般泛濫開來。
一場大夢醒來，斯人不再，這世間還有什麼可以值得期待的呢？
也不知道時間流逝了多久，幻楓忽然側過頭來，目不轉睛地盯著封容。
封容和他對視，沒有畏懼，沒有不安。
幻楓突然問：「空聆死了嗎？」
封容沉默了一瞬，「死了，我殺的。」
他沒說是林映空為了他而殺了在尊偶村裡的「幻楓」，然後空聆因此自殺的。
聞言，幻楓卻意外沒有暴怒，像是早已經對此瞭然於心，「他等了我很久？」
封容盯著幻楓看了一會兒，「你是他嗎？」
心魔和本體，能算是同一個人嗎？
幻楓的眼裡裂出紅色的血絲，「我才是空聆要等的人，他不是。」
如果是不清楚前因後果的人，恐怕會被這複雜的「他」和「他」弄得一頭霧水。
封容皺了皺眉，問：「那尊偶村裡的幻楓又是誰？」
幻楓閉了閉眼，「我是心魔，他是本體捨棄的記憶。」
封容一愣，「捨棄？」
幻楓冷笑，「你以為空聆守著一個沒了的尊偶國那麼多年，本體為什麼從來不去找他？因為他已經忘了空聆了。」
封容這下就有些聽不明白了，「可是孔先生……」
幻楓顯然是已經摸清了戮血盟的高層里有什麼人，他漠然道：「那不是空聆，那是替身——本體沒了感情，沒了記憶，還是有一份執念，可是他不會再記得空聆了，替身就是替身而已，永遠代替不了那個真的。」
封容深深蹙起了眉頭，「但是當年不滅不是已經隕落了嗎？」
幻楓搖頭道：「死亡之漠埋葬了他，他在那裡得到新生。」
封容若有所思，「你是不滅還是另一位……？」
幻楓沉默一瞬，才道：「那個人是兵禍，是掌握天地兵家禍亂的古神，他和不滅曾是知交好友，為互證道途而反目，同樣隕落在他們戰鬥之中劈開的新空間里……死亡之漠就是他。」
封容有些驚訝，「所以不滅活過來了？」
幻楓道：「他自責愧對好友，心魔附體，我誕生於此。」
他還回答得挺仔細的，封容也不知道幻楓為什麼突然態度變得這麼好，只是覺得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抓緊時間繼續問：「他為什麼殺你？」
幻楓的眼角眉梢都是陡峭寒霜，「你以為他隕落了一次，又在尊偶國死了一次，還是以前那個能和天斗的神明嗎？」
「他成立戮血盟，是為了恢復自己的能力？」封容通過羅成的實驗想到這個，可是細想之下又覺得有些說不通。
……不滅是這種追求無上神力的人嗎？封容從不這麼覺得。
幻楓冷漠地道：「我和本體分開得太久了，我也不明白他在做什麼無謂的事情。」
心魔和本體幾乎等同一體，封容看幻楓的態度就知道以前的不滅不會做成立戮血盟推動戰爭這種事，可是現在事實就擺在了眼前。
「他為什麼捨棄空聆？」封容問。
幻楓的眼裡掠過幾分哀怒，但最後只是疲倦地道：「我也想知道理由。」
可惜他還沒得到答案，就幾乎死在對方的手裡。
封容只好捋了一下事情的脈絡。
當年不滅和另一位古神兵禍以身證道，相互爭鬥之時將三界打碎，還打出一個新的界面，後來兵禍偷襲了不滅，卻被這個新界面吞噬，成為了後來屬於生命禁區的死亡之漠——這個原理就類似於盤古死後化作神州萬物，兵禍用自己的身體奠基成了死亡之漠。
死亡之漠所處的空間沒有任何靈力，應該就是當時隕落的不滅在無意識之中將死後的兵禍逸散的神力盡數收攏，得以重生，也讓死亡之漠徹底成為實地，歷經千萬年後才有一些妖獸魔獸在裡頭生存下來。
而從某個角度來說，不滅汲取兵禍的神力重生，也等同於是徹底絞殺了兵禍的存在。
哪怕這個好友和他反目成仇還偷襲於他，不滅還是因此愧疚，心魔入體，以他以前的仁慈悲憫之心來看，倒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
不滅在死亡之漠重生，但是身體沒有恢復如初，他造出綠洲休養生息，又因為創造空聆遇第一次天譴，後來去人世建立尊偶國，人偶族泛濫，和人族同住，擾亂了陰陽秩序，天道降下第二次天譴，不滅被萬人分食，神魂破碎。
可根據幻楓的說法，不滅當時應該不算是死了，出於某種理由，他將自己分成了三部分——
一部分是送回死亡之漠沉眠千年的心魔幻楓，一部分是帶有感情和記憶的殘魂，附身在尊偶國滅國之後的子民爾博身上，默默守候空聆數千年，後來因為空聆算計封容，而被憤怒之下的林映空徹底打碎，消散於天地之間。
最後一部分則是如今的戮血盟幕後主人，真正的古神不滅，捨棄掉記憶和感情的他殘留執念，做出一個新的木偶人，賦予他生命，成為了戮血盟的高層孔先生。
但孔先生本人似乎覺得自己就是空聆，有空聆的記憶和感情，也覺得心魔幻楓就是他記掛著的神子。
捋過一遍之後，封容覺得還沒解開的謎團就剩下幾個——
第一，不滅為什麼要捨棄空聆，殺死心魔？
第二，不滅建立戮血盟的真正原因是什麼？
第三，孔先生和空聆之間到底有什麼特殊的聯繫？
封容並沒有將這些問題丟給幻楓，因為對方看起來也對這些事情耿耿於懷卻不得其門而入。
幻楓拈起一片火紅的楓葉，「他是怎麼死的？」
封容立刻反應過來，謹慎地道：「他想復活不滅，但是不滅的殘魂阻止了他，用最後的神力將他變成了人類……所以他就死了。」
如果空聆還是原來的木頭人，那就誰也不知道怎麼才能殺死他了，畢竟他是特別的，尊偶村的其他木偶人都因為那個不滅的殘魂破碎而變成沒有生命的木頭，空聆卻更像是一個完美的不死族，未必會隨著殘魂的死而消失。
「人類？」幻楓有些恍惚地道，「他果然還是拋棄了空聆。」
不滅命與天爭，與世同存，人類卻那麼脆弱，他讓空聆變成人，無法和他長相廝守，這和殺了空聆有什麼區別呢？
殘魂代表的是不滅對空聆的最濃烈最單純的感情，不摻雜任何大愛大欲，而心魔是不滅的執念，這份執念是對空聆的一往情深，最後不滅捨棄了對空聆的情感，認為他對空聆的執著是魔障，丟棄在了死亡之漠，而他獨自一人遠走高飛，再也不對尊偶村裡守候至死的空聆展露任何慈悲和深情。
可惜自始至終，原來不滅都沒有想過和空聆在一起。
幻楓的眼眸幾乎被手心那抹火紅刺破，他嘶聲道：「他怎麼敢——」
他怎麼敢這般對一心一意守護著他那麼多年的空聆？！
空聆是為不滅而生，為不滅而存，他從生到死都只為不滅一人而活，可是不滅做了什麼？
他拋棄了空聆，拋棄了這個他自己親口說「生死不離，君可應否」的木頭人，這個只屬於他不滅的人偶！！
幻楓閉上眼，掌心裡的楓葉化作碎屑，飄落在他黑色的鮫紗外衣上，他面色蒼白，痛苦如跗骨之蛆，絞殺著他的神魂——痛不欲生，原來就是這樣的感受。
楓葉林都因為他的神魂疼痛而震動起來，出現道道裂紋，封容察覺到不對，抬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靈力如同河流一般衝進幻楓的體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