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卷：墮天使與神之歌（二十八）
封容是猜到路西法墮天的事情另有內情。
但是路西法的說法仍然是讓他覺得有點意外。
因為在封容的設想里，耶和華和路西法在兩個人的關係上應該是已經互通過心意的，而後才因為某些事情鬧翻臉的。
從耶和華的表現來看，總辦外勤組裡沒什麼人懷疑過他是對路西法沒有感情的。
比起路西法一個人的愛而不得，他們更願意相信這兩個人是一對撕破臉的怨偶。
結果路西法說，由始至終，耶和華都沒有回應過他？！
封容的眼裡明顯帶著幾分詫異，「你確定前因後果沒有錯？」
耶和華居然會逼自己最寵愛的天使背叛自己？！
路西法的臉上帶出幾分難堪，很快就變成了苦澀，「你問我，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因為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你不是說我不要太過執著么，可是暗儡，我問你，如果當年被這麼對待的人是你，你會不想知道背後的答案嗎？」
——如果你被自己喜愛和尊重的人捧在手裡，受盡萬千寵愛，卻突然被打到谷底，你會怎麼想？
——如果你心心念念著一個人，鼓起所有的勇氣對他傾訴你的愛意，他卻避開你，從此不願意再見你，你會怎麼做？
——如果你深愛著的人，用最可怕的方式殺死你的愛情，你會不會發瘋？
路西法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他將尊重的父神變成了美夢中繾綣的對象，那時的他滿懷愛意，萬人尊崇的天國副君幾乎是在痴戀著他瘋狂崇拜著的父神。
而他的父神也願意將座下最親近的位置留給他……
當年的晨曦之星路西法多麼令人艷羨啊，手掌大權，深受寵信，萬人愛戴，那些榮耀加之在他的身上，並沒有讓路西法恃寵而驕。
路西法兢兢業業地打理著西方天使族的一切，做耶和華手中的劍，為他征戰四方，為他傳播信仰，讓他成為當之無愧的眾神之神。
耶和華的確寵愛這個自己親手創造的第一天使，將所有能給的權力和資源都給了他。
可是路西法的渴望卻不僅如此，他還想要站到離耶和華更近的位置，想要和他親密相依……
路西法也知道自己的願望有點奢侈，可是他實在不甘心，而耶和華當時對他也是予求予取，路西法被沖昏了頭腦，捧著一顆真心就去對耶和華坦白心意了。
縱然那麼多年以後，路西法仍然能夠回想得起當時耶和華驚怒不定的表情，從來都不會失態的上帝，面對他的心意時卻是一句話都沒有說出來，直接拂袖而去。
路西法失落不已，但是那會兒他被耶和華寵得厲害，一時之間並沒有太過傷心，只是覺得父神突然聽到他的這番言辭，可能無法接受，可是依照他們之間相處多年的感情，路西法躊躇滿志，覺得耶和華遲早會接受他的愛意的。
然而沒想到的是，從那天之前，耶和華就不再私下見他，商議正事的時候必定有其他天使在場，如果路西法單獨求見，耶和華就關閉水晶天，表示他要閉關不便相見。
這樣的僵持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足夠讓路西法的失望慢慢變成怨懟，而他也開始發現耶和華竟然在不動聲色削減他的權力，漸漸將那些加在他身上的特權轉移到了米迦勒等天使身上……
如果說耶和華不見他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事情，可是權力的變動就涉及到了整個天使軍團的變化。
擁護路西法的天使們又驚又疑，而米迦勒等天使也有相應的勢力，曾經團結一心的天使軍不著痕迹地開始內部分裂，最終在路西法不願臣服彌賽亞事件之後，演變成了兵戎相見。
事情朝著最可怕的方向急速滑去，當時每個天使都像是被什麼東西蒙蔽了眼睛，就連路西法也渾渾噩噩，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和憤怒之中舉起反叛的大旗……
直到路西法和米迦勒在墮天之戰中交鋒，眼看著米迦勒就要敗在他手裡，已經很久沒有露面的耶和華現身戰場，親手將路西法打落天堂。
可是誰都沒有發現這件事，他們都以為是路西法輸在了米迦勒手裡，不願意接受戰敗的結果，於是自願隕落九天，寧可成為傲慢的地獄之主，也不願意接受耶和華的統治。
米迦勒本人也以為路西法是一開始就做好了這個打算。
路西法無從反駁，他也從未反駁。
在往下墜落的瞬間，路西法仰頭看到了九天之上的神明，他愧疚而痛苦地看著路西法，然而始終沒有伸手拉住他。
路西法心中所有的憤怒都變成了瘋狂和恨意，一顆真心盡數粉碎。
追隨路西法的天使們殺紅了眼，傷透了心，見路西法墮天，便紛紛隨他而墮入地獄。
其實當時不僅只有三分之一的天使軍支持路西法，只是墮天之後生死未知，很多年紀不大的天使都被勒令降服於米迦勒，他們本出同源，米迦勒也下令停戰，將這些天使收編進自己的隊伍里。
那時候一眾天使還在等著事情的轉機，即使他們已經刀劍相向，但曾經的情誼還是讓他們不願意看到自己的兄弟姐妹離開天堂。
他們等來的，卻不是神明對這場戰役的調解和平息事態的公正——
上帝以七宗罪審判墮天的所有天使，罰他們永墜地獄，遠離天堂。
神明認為他們挑起事端，負有人性劣根，自甘墮落，不再為天使軍的一員。
路西法在地獄里聽著耶和華的宣判，不怒反笑，笑得張狂無比，眼淚卻順著金黑異色的雙瞳掉了下來，落在了地獄枯寂的土地上。
墮天使們紛紛意識到——他們的父神已經將他們捨棄在了這片放逐之地。
他們惶恐不安，他們不知所措。
路西法擦去眼淚，展開黑色的羽翼，飛到高空，傲然地對他們宣布——
神明將他們遺棄，那他就是他們的新神。
路西法成為了墮天使們新的信仰，讓他們鼓起勇氣，打起精神，面對和以前截然不同的新生活，縱然苦難艱辛，也從來沒有抱怨過。
這麼多年以後，路西法的確已經成為了墮天使們的心中支柱，哪怕耶和華親自出現在他們面前，他們也會第一時間考慮路西法的命令。
可是對於路西法來說呢？
他的信仰已經坍塌，他的神明將他捨棄，他的愛情無人祭奠，對他來說，時間變得毫無意義，權力也都無可動搖，他的生活像是一潭死水，他的心卻始終沉浸在火和血之中難以自拔……
在千萬年裡，墮天使一族都不能踏進天國一步，耶和華也漸漸沉寂，將權力移交給米迦勒他們，曾經那麼親密的兩個人，竟是撕破臉面，就此不相見。
其實，如果地獄魔王真的要去天堂見耶和華，也沒人能攔得住他，可是路西法始終沒有去。
耶和華不願見他，他也不想去自取其辱。
可如今耶和華來了，他仍舊是……自取其辱。
路西法冷笑幾聲，嘲弄流露於臉上，眼底卻溢滿了悲哀。
人性的劣根？
神明也有愛恨，墮天使有喜怒哀樂，曾經的天使軍團也不是無情無欲，他就不信耶和華自己真的能平靜如水無波無瀾……
七宗之罪，荒誕之談！
往事已成往事，人卻沉淪過去無法解脫，路西法何嘗不想遠離耶和華的影響，瀟瀟洒灑過自己的魔王生活，可是當年種種歷歷在目，哪怕他流浪四方，仍然追隨著他，不舍不離不去，時時刻刻都在剜心裂骨，痛入心肺。
封容注視著路西法，眼裡掠過幾分傷感，「如果他執意不說，你會怎麼做？」
路西法有些茫然地想了想，好半晌沒有說話。
封容無奈搖頭，「當斷則斷，路西法。」
路西法苦笑，「道理都知道，但是做不做得到就是另一回事了。」
封容對此感同身受，眼神也變得複雜，「我也幫不上什麼忙，但是……路西法，時間不多了。」
路西法抿平了唇。
封容一語雙關，打量著路西法的神色，但一時之間也看不出個究竟，只好起身離開，讓他自己好好想想。
路西法卻忽然出聲道：「你很著急，為什麼？」
封容笑了，但是笑意並沒有到眼底，「能有什麼為什麼……用東方的話來說就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路西法出神地盯著窗戶外頭的夜色。
封容正準備離開，忽然就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他回頭一看，就看到路西法搖搖晃晃地從床上爬了下來。
封容一愣，眼看著路西法被床頭櫃絆了一下，趕緊伸手扶了他一把，「你這是要去哪兒？」
路西法慢條斯理地整理著身上凌亂的衣服，好似風輕雲淡般地道：「沒什麼……出去轉轉，好不容易出門玩一圈，一直躺著多浪費？」
封容嗅到路西法身上的酒味，看著他臉上的薄紅，簡直頭疼得想要扶額，「你不是還暈著么，睡會兒？」
路西法已經打理好了自己的衣服，撫平翹起的頭髮，臉上所有外露的情緒都已經收斂起來，好像那些酒醉后的失態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他推開封容的手，站直了身子，黑髮黑衣，再度成為了那個傲慢不可一世的地獄魔王陛下。
「走吧。」路西法側頭對封容道。
說罷之後，他就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
封容盯著他挺直不彎的脊樑，沉默一瞬，然後輕輕地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