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水邊的阿狄麗娜(九)
總辦外勤組的搜索行動並沒有瞞著狀況不明的寒露來進行,只是沒有特意說明而已,頭一天寒露沒有在意,隨即他就漸漸注意到了什麼,翠綠色的眸子里染上了一絲沉鬱,他那雙綠眼睛近乎悲傷地看著人的時候,像是個孤苦無依的小獸,就算是自認足夠冷硬心腸的封容也有些頂不住,只能趕緊示意其他人去轉移他的注意力。
其實他們不是沒想過不把他們的猜測和最後的結果告訴寒露的,畢竟作為研究所曾經的秘密武器,寒露還真是個不定時的炸彈,隨時都有可能炸掉,他自己都承認冷凍冰庫里那些如山的屍骨都是他吃的或者他殺了之後再吃的,因為這裡實在沒有食物了,就算有,而他也需要這些實驗品來維持他的生命,殺戮是寒露誕生的使命,他沒法兒自己給自己按下終止鍵……說實話,如果不是有個身份不同尋常的驚蟄,總辦外勤組估計在見到寒露的時候就已經把他幹掉了,他們是來「清掃」研究所的,不是來救苦救難的,但是現在——靈安全局在可能的情況下,會儘力保護每一位部員的親朋眷侶,除非他們真的十惡不赦,壞到了骨子裡。
丁有藍那頭對加密文字的破譯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順利,也許是因為驚蟄的記憶沒有恢復,他用的加密文字雖然是二十年前靈安全局用的,卻有不少加密方式是錯誤的,也可以說是他主動或被動自創的,靈安全局本身就沒有太多相關記錄,剩下的些許資料也沒能派上大的用場,丁有藍只好自己捋袖子上陣玩破解遊戲,直到封容他們這頭的搜索行動出結果了,他那邊的進度才到過半的樣子,憂愁得吃飯都吃不香了。
搜索行動結束之後,總辦外勤組幾個組員湊在一起商量了許久,隨即還是決定把寒露叫了過來,在林映空溫聲地安撫住他之後,封容拿出一樣東西放在他面前,問:「你認識這個東西嗎?」
寒露低頭一看,當即就怔住了,這是一枚純銀的戒指,似乎被高溫灼燒過,有些地方已經坑坑窪窪了,只能依稀辨別出它的紋路,看起來是手工打造的,做工很精緻,款式很特別……寒露盯著戒指看了許久,眼睛一眨,眼淚就掉了下來,讓時刻防備著他失控崩潰的總辦外勤組眾人都為之一愣。
寒露彷彿已經預感到了什麼,像是犯人等待著早已經成定局的宣判一樣深深地看了一眼封容,然後低下頭去繼續盯著戒指,他就這樣含著淚,平靜地道:「這是驚蟄的戒指,他被研究所的人撿回來的時候除了一套衣服,身上只有這個戒指,而且上面加了束縛咒和保護陣,沒人能取得下來,他自己也不行。」
封容看著寒露的神情,忽然就明白自己不用多說什麼了,於是他只是說了一句話,四個字:「驚蟄死了。」
——他不是沒有回來救你,只是他沒有撐到去找人來救你。
寒露眼中掠過一絲瞭然,他將那枚戒指拿起來,用力地握在手裡,用力到青筋暴突,他好半晌才道:「他那麼多年沒回來,其實……其實我已經有心理準備了。」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臉上還是那麼平靜,但是在話音落下的時候,那副淡然的表情終於裂開縫隙,流露出破碎的悲傷,寒露似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把腦袋抵在了握著戒指的那個拳頭上,像是個兩三歲的孩子一樣蹲在地上,高大的身子蜷縮起來,然後哇地一下痛哭失聲。
……其實,他今年還不滿十二歲。
封容沒有跟寒露說的是,他們只找到這個戒指——驚蟄就死在離研究所不到三公里的一個天然深坑裡,應該是他當年撐著虛弱的身體離開,卻不幸掉進那個坑裡,瀕死的身體再也沒法控制住體內暴戾的雷電力量,所以他像是很多意外亡故的雷系異能力者一樣,在生命的盡頭被自己的雷電劈成灰燼,最後只剩下這枚戒指,和一堆被凍在冰雪裡、一眼便能還原當年場景的骨灰。
而狄冰巧從骨灰里提取的殘餘物質和寒露的血液樣本做過對比,也證實了寒露的雷電異能基因片段是出自那堆骨灰的主人。
那天,寒露哭了很久,最後終於不哭了,眾人奇怪地湊近去一看,才發現他已經暈厥過去,即使這樣,寒露的眉頭還是皺得緊緊的,像是沒法兒再鬆開了,年輕到還殘留著稚氣的眉目之間都是徹骨的悲傷,像是嗷嗷待脯的幼獸,失去了他唯一的至親。
林映空忽然問封容:「我們是不是應該瞞著他才比較好?」
封容頓默了片刻,道:「如果我是他,我也更希望聽到驚蟄死了,而不是驚蟄拋棄我了。」
並不是任何時候都能說「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這句話的,寒露或許可以永遠不知道真相,但是一個人許下承諾,又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常常意味著——這是捨棄,而寒露永遠不會希望他唯一可以依靠的親人到了最後卻拋棄了他,總辦外勤組的人也願意去相信驚蟄的離開是為了求援,而非逃離。
寒露昏過去之後,這一覺睡了很久,直到總辦外勤組完全控制了整個研究所、並且聯繫總部派來的大部隊也即將到來時,他才慢慢醒轉過來,也不說話,就這麼坐在床頭盯著另一張床——總辦外勤組的成員沒有要求他離開這個他生活了十年的空間——不吭聲,也幾乎不眨眼,臉上一片空白,看不出有什麼明顯的神態,無論是悲傷還是憤怒,但是狄冰巧和費蓉給他送些吃的,他也乖乖地吃光了,還對她們倆勉強地笑了笑表示感激,那個模樣……看得大傢伙兒都心酸得不得了,應該說總辦外勤組就沒有那種心硬如鐵類型的人,哪怕是封容,大家最多也只是覺得他冷酷,而不是冷血。
寒露就這樣默默坐了半天,林映空去跟他說這個研究所接下來會被靈安全局接管的事情,他其實是來想問寒露願不願意配合他們局裡的研究人員把自己的身體狀況搞清楚,最好是能戒掉吃實驗品那個毛病,至於其它方面的事情就回頭再說,但是寒露卻搶先道:「暗部長呢?我有話想跟你們說。」
林映空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回頭去叫他家部長過來,封容正在和丁有藍說驚蟄的那些加密文字的事情,聽到林映空喊他,就走了過來,問:「怎麼了?」
寒露緩慢地眨了眨眼睛,目光澄澈一片,「驚蟄說,你們會救我的,對嗎?」
封容也沒遲疑,點頭道:「如果你沒有惡意殺人,那麼我們會的。」
「你們果然都是好人。」寒露對他們笑了笑,很淺的笑容,有點天真無邪的樣子,就算是封容和林映空見慣了各式各樣的生靈,都不約而同地覺得他笑起來的確很好看——指的是,不帶慾念的那種欣賞,他們覺得他就是一個還沒長大的孩子。
然後寒露就伸手從自己的枕頭裡抽出一把黑色的刀,林映空神色一變,腳邊的影子猛地無聲咆哮起來,蓄勢待發,正在干其他活兒的祝孟天幾個人都驚了一下,鄂靜白甚至已經直接沖了過來,但是封容抬手示意他們都別動,於是他們只能驚疑不定地看著那個美得近乎綺麗的男人。
不過一如封容的意料,寒露的確沒做什麼,他只是將刀柄對著封容遞了出去,像是遞出了什麼沉重的東西,這下他的笑容變得有些釋然,聲音也輕飄飄的:「這是目前我知道的,唯一能夠完完全全殺死我的武器,那麼現在,就拜託你們了。」
封容沒有去接,而是有些不解地問:「幫你保管嗎?」
「不是,」寒露翠綠色的眼睛筆直地注視著封容的雙眼,這一剎那,他的目光平靜又沉穩,像是一夜之間長大成人,「你們不是來救我的么?那就救我吧——用這把刀,殺了我。」
這下,總辦外勤組的人全都愣住了,面面相覷不得其法,死寂般的沉默在這個控制中心裡蔓延了接近一分鐘,封容才沉聲問道:「說清楚你的意思,寒露。」
費蓉他們幾個也覺得不是他們聽錯了就是寒露的表達方式錯了,於是紛紛放下手裡的工作,牢牢地盯著他們這邊的發展。
寒露沒在意他們用幾乎銳利到能刺穿人的眼神看著自己,也按照封容的要求解釋道:「這十年裡,我殺了很多人,一開始被逼的,到了後來,我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我想過讓那些實驗品殺死我,但是他們之中的強者最後都死在了我手裡,一個接一個,我的反擊,根本不在我的理智控制下……」他的眼中終於浮現出一絲眷戀和一絲痛苦,「驚蟄說了,如果我真的失控了,那就用這把刀殺死我自己,他希望我能像是一個人一樣活著,而不是當一隻毫無人性的野獸,除了殺人就什麼都不會了,可是……對不起,我怕疼,我做不到……所以你們幫幫我,殺了我,好嗎?」
到了最後,寒露的聲音變得很輕,帶著哀求的意味,像是他們出任務時很多求饒的人的語氣一樣,可是他們求的是放過他們,寒露求的卻是……讓封容他們殺了他,更讓他們驚訝和動容的是,這裡面有一半的原因是因為驚蟄對他的要求——他要求他當人,別當茹毛飲血的野獸。
「部長,這……」費蓉和其他組員交換了一下眼色,隨即有些遲疑地開了口,她不確定自己說出來的話是不是最合適的,但是她還是想說:「寒露還沒有失控,不是嗎?」
封容沒看她,也沒說話,俊美的側臉像是覆上了一層霜似的冰冷,他的表情和沉默都叫人膽戰心驚——靈執法部部長對於製造殺戮的罪犯有些近乎苛刻的要求,一命償一命,天經地義,他幾乎從不開口說饒恕。
在這樣的氣氛中,乘小呆感覺心臟跳亂了拍子,也沒忍住小小聲地道:「我願意相信殺人不是寒露自己的本意。」
人都沒親自殺過的丁有藍一直在總辦外勤組擔任後勤的工作,最是心軟,他磕磕巴巴地道:「我、我也相信他。」
狄冰巧猶豫了一下,也道:「從人情道義上來說,科學家製造出殺人的怪物,該槍斃的也是科學家。」她這會兒也不介意自己也算是半個科學家了。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的確天經地義……」祝孟天慢吞吞地如是道,引來了同僚們的怒目而視,他當做沒看見,補充道:「可是,寒露還只是個幼崽,又沒有成人的引導,按照靈異學界第一法的規定,他擁有一次的赦免權,以後可以在靈安全局懲惡所里做事,將功抵過。」
而最為正義的鄂靜白在費蓉他們的殷切注視中,掙扎了好片刻,才幹巴巴地擠出幾個字:「他們說的……我都同意。」他雖然覺得寒露有苦衷,但也不是覺得寒露多可憐所以要放過他,而是覺得他這麼一死了之未免太過於簡單了,有些罪行既然無從赦免又情有可原,那就活著贖罪吧。
於是一眾組員把殷切的目光都投到了最能夠影響部長大人的林助手身上,他們出了那麼多任務見識了那麼多罪惡殺了那麼多罪犯,自然不是什麼心腸軟到覺得所有壞人都有苦衷可以改過自新的聖父聖母,但是這次他們是真的覺得寒露可以有再來一次的機會——某方面來說他是驚蟄的遺孤和他願意主動認錯這點讓眾人覺得他也不是無可救藥的人。
林映空沐浴在他們六個人十二道目光中,沉吟片刻,對封容道:「部長你決定吧。」其實他也想附議組員們的說法,但是他既然有著部長的戀人的身份,就更應該謹慎地不讓自己的任何一句話左右了他在公事的決定,因為維護封容的地位,更是他作為下屬的責任。
費蓉幾人一下子全都露出失落的表情,他們不覺得封容冷漠無情,但是封容作為靈執法部部長,他的公正才是最冷血亦最公平的東西。
寒露在他們為他說話的期間,臉上的表情變都未變,手上也一直保持著遞刀給封容的姿勢,一動不動,封容就在他這樣無聲的堅持下接過了那把能要他命的刀,總辦外勤組其他七個人頓時微微睜大了眼睛,緊緊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但是封容似乎並沒有現在動手的打算,他轉手就把刀給了林映空,然後蹲下身去,目光和寒露的雙眼平齊,他鎮定地看著他,道:「其實孟天說得對,你的確有一次獲得赦免的權利。」
寒露卻在總辦外勤組組員露出驚喜表情的那一剎那道:「可是我不想要。」
組員們的驚喜表情頓時凝固了,夾雜在了微微的錯愕之中,乘小呆有些著急地喊了他一聲:「寒露!」
寒露側過頭來對他笑了笑,然後又把頭迴轉過去,對封容認真地重複:「對不起,暗部長,我不需要這個赦免權。」
封容似乎有所預料,並沒有什麼驚訝的神色,但他還是問:「為什麼?」
寒露的臉上流露出了一個虛弱的表情,痛苦,悲傷,絕望,惶然,無助,無數負面的感情糅合在一起,糅成了一個令人心碎的微笑,他就這樣笑著,然後驀然潸然淚下,他說:「我過得太痛苦了,真的……其實我討厭吃那些實驗品,我討厭殺人,我討厭這樣的自己,驚蟄說了,他尊重每一個生命,他也希望我也是這樣,每次殺完一個人,我清醒過來之後看著自己滿手滿嘴都是血的樣子都受不了,每一次出去獵殺他們,我都在想,要是他們殺死我就好了,可是最後還是我殺了他們……這十年真的好漫長啊,每次睡著的時候我都以為沒有明天了,但我還是會在明天醒過來,重複那樣的生活,每次我都覺得我要崩潰了,可是我還是撐了下來……」
他有些狼狽地去擦自己的眼淚,卻怎麼都擦不幹凈,反而被他戴在手上的那枚坑坑窪窪的戒指刮出了一道傷口,淺淺的血色在白皙的臉頰上顯眼無比,寒露一下子就頓住了,眼神落在那戒指上,整個人幾乎被尖銳的絕望淹沒,「我想死,可是我又好想驚蟄,我怕他回來找我卻找不到,我又怕他看到我這個樣子會失望,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想,每一時每一刻我都在怕,然後我算了一下日子,發現我才活了人類壽命的一個零頭,還那麼年輕,還有那麼多日子要熬下去,我就覺得好絕望,我的一輩子,為什麼那麼長……」
「但是現在,我可以解脫了不是嗎?」寒露試圖牽動自己嘴角的肌肉再次露出一個笑容,可做到一半,就不得不放棄了,任由那股帶著死氣的陰霾攀上他如玉的臉龐,他的眼淚終於止住了,眼裡霧蒙蒙的,他就這樣看向封容,睫毛還掛著淚珠,聲音卻已經平靜下來,他說:「暗部長,我今年十一歲零九個月,我記得的殺生數目為一萬零九十五,現在,我——認罪。」
在這一刻,總辦外勤組的組員終於明白——驚蟄把一隻野獸養成了人,然後這隻野獸有了人性,他就沒法活下去了。
但是驚蟄有什麼錯呢?又有誰能怪罪他呢?只是現在,又有誰能救寒露呢?
封容又沉默了許久,久到寒露眼睫毛上掛著的那顆淚珠都禁不住下墜的重力而「啪嗒」一聲栽在了他的衣服上,滲出了一片深色,封容才道:「我接受你的認罪。」
總辦外勤組其他幾個人猛地頓住,他們想要說些什麼,但又覺得其實這才是寒露想要的,無論於公於私於情於理,他們都沒有制止這個決定的理由。
只是封容突然話鋒一轉,道:「可惜我作為一個執法人員,沒有權利定你的罪。」
然後他就在寒露和祝孟天他們全部人的驚訝眼神中拿出手銬,直接銬住了寒露的雙手,他沉聲道:「等著吧,寒露,靈司判部會給你一個公平的裁決,在那之前,別違反我的決定,因為,驚蟄也得聽我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