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活著的人偶國（二十二）
「嗯，進來吧。」林映空聽到自己的聲音沒有徵兆地開口道，連身體也猝不及防失去了控制權，他慢騰騰地走回了床邊，拿起床頭掛著的寬袖長衣穿了起來，動作也是出乎意料的嫻熟。
他有這麼一瞬間是驚駭的，他主修靈魂術法，魂魄被淬鍊得強大無比，起碼他還沒見過有完全能夠禁錮挪移他的三魂七魄的人，再不濟也有一戰之力……怎麼莫名其妙就跑到別人的身體里、被擠到角落作壁上觀了呢？
不過在爾博端著熱水毛巾進來的時候，林映空的心情已經調整了過來，看到一身布衣梳著髮髻、打扮跟之前見面沒什麼不同的爾博時也沒有起伏太大的情緒，倒是爾博看到他已經把衣服穿好的時候碎碎念了幾句神侍應該把這些事情交給他來干，那等模樣……他的外貌沒什麼差別，神態卻似乎比此前要多了幾分活力和生氣，眼角眉梢間都跳動著和活人沒什麼差別的情緒——原來神子造出的人偶真的能長生不死？
這具身體的主人似乎也已經習慣了他帶著敬意和半分親近的抱怨，等他念叨完了之後才開口道：「神子呢？」
爾博的臉色卻因此而暗淡了一下，似是聯想到了什麼不好的事情，「那些來求神子賦予人偶生命的百姓還沒離開，神子很早就去奉神台了。」
正打起十二萬分精神想探究探究神子究竟現下是什麼情況的林映空驀地怔住——爾博這句話的意思是……？
「他們還沒走？」空聆正在用干毛巾把洗凈的手上的水珠拭乾，聞言也是動作一頓，語氣裡帶上了幾分壓抑。
「人偶新生的禁止令已經頒布一年了，他們大概是盼著神子改變主意吧，」爾博這般道，「畢竟之前神子下令的時候給的理由是尊偶國里人偶的數量快要趕上人口數了，這一年裡咱們風調雨順的，各人家中又添了不少孩子，他們都怕家裡的人偶不夠用了。」
「人偶不夠用，就用自己人便是了，」空聆不悅地道，「神子當初賜予人偶新生，可不是讓他們好吃懶做的。」
爾博嘆了一口氣，「他們哪還記得這些呢……」
好好的早晨卻被這些事情破壞了氛圍，空聆擺擺手示意他別再說了，轉身朝門外走去，「把早飯送去奉神台吧，我過去陪著神子。」
踏出房門時，正巧有初陽從林木飛檐間墜了下來，空聆和他身體里的林映空都不由得眯了眯眼，任由那朝日落在臉上，化作碎光散開。
直到走出那座和初見時沒什麼不同的宅子，走到人來人往的喧鬧的大街上，林映空通過空聆的眼睛看著這繁榮而生機勃勃的人界都城，才終於確認了一件事——他沒有被困在空聆的身體里，但他被困在了空聆的回憶里。
那千年前的，還未抓在手心、就已經丟失的，回憶。
比之千年以後，這時候的尊偶國才是一個活著的國度，平凡的人類和看不出真假的人偶在市井之間日起而作日落而息，由神子和百姓對峙的凝重氣氛已經有所擴散，不過也掩蓋不住他們碌碌的舉止中充滿的生機勃勃的氣息。
空聆在尊偶國的地位和辨識度似乎非常高，他拖著和旁人都不同的寬衣長袍自人流之中穿梭而過，所有在他必經之路上的人都會為他讓路，有人善意地對他問好，有人用揣度警惕的目光審視著他，空聆通通都不在意，就這麼目不斜視地如同獨行的聖徒一樣越過人群，走向他心中的聖地。
順著那條熟悉卻不如後世般荒蕪的小徑來到奉神台，神廟前方有一大片的空地，此時空地上卻靜坐著很多人，他們好像已經坐了很久了，相貌、打扮、眼底的疲倦不盡相似，唯一相同的便是他們的身邊都帶著一個栩栩如生的人偶——不，比起會走動會思考會念叨的爾博，這些人偶還遠遠不夠逼真，哪怕它們已經是世間罕有的存在都不例外，或者說如果沒有神子的法術，它們也就是一堆人偶罷了，林映空想仔細看看，但空聆的眼神半分都沒有分給它們，他只能被迫隨著空聆目空一切。
「神侍大人……」有人眼尖地發現了空聆的到來，卻不敢造次，只低低地喚了一聲，語氣裡帶著顯而易見的敬畏。
其他人也注意到了，紛紛眼巴巴地看向他，有人訥訥地道：「神侍大人，神子今日願不願意……」
空聆的目光冷淡地掃了過去，說話的人瞬間噤若寒蟬，其他人一見，竟是全都不敢再說別的了，神情萎靡的樣子看上去很可憐，空聆也沒有同情他們，就這麼邁上台階，往神廟裡頭去了。
一進神廟，就能發現這裡倒是沒有變，依舊空蕩蕩的，除了幾個蒲團一張矮几之外就什麼都沒有了……不，這裡有一個人，一個有了他之後這個地方就什麼都不需要了的人，一個此地因他而存在、而璀璨的人。
層疊的黑色鮫紗如同雲霧一般散開堆落在地上，水波的紋路在衣擺遊走著，神容靜然的男子端坐在蒲團上，烏黑的髮絲不受束縛地披散而下，撩過那上勾的眼角，吻過他輪廓分明的面孔，繞過掌寬腰帶縛住的腰椎和瑪瑙紅的玉玦，最後盤旋在腳邊，打出一個圓弧的黑色弧度，聽到空聆走進的動靜，男子的睫毛微動，緩慢睜開眼來，他的眼神乾淨而滿含包容，像是將整個世界都已經納入其中，像是他心中已經有著整個世界……慈悲如垂目注視三界的神佛！
空聆似乎對他的目光毫無抵抗之力，只是那麼一眼，他就不由自主地低下了眸，空聆這個人看著冷清實則驕傲，此刻卻像是一個孩子看到仰慕的英雄一樣，壓抑著親眼看到心中明燈的歡欣，喚道：「神子。」
神子似乎笑了，低沉的聲音裡帶著一種磁性的低啞，笑意像是落入水中的墨汁，順著空氣糾纏上人的五感，半是玩笑地道：「空聆，你每次都不敢看我，我總會以為我長得很可怕。」
他似乎沒有將外面的人放在心上，空聆則是一看到他就把什麼都拋掉了，不過被迫擠在空聆的身體里的林映空幾乎沒一頭往外扎——不，應該說他是猛地扎了，可惜被不知名的禁制彈回去了。
依附在別人身體里的靈魂像個球一樣滴溜溜地被彈得打了幾個轉，暈頭轉向的同時林映空心裡哀嚎一聲——部長，你為什麼會在神子幻楓的身體里？！
與此同時，尊偶村內，被一群看起來跟失了心智似的村民們圍攻著的祝孟天他們看了看天色，月牙兒剛爬到樹梢上，離凌晨都還差一段時間，可他們眼前就已經在上演著群魔亂舞了。
不小心又把一個村民的木頭手臂掰下來的費蓉退到祝孟天身邊，苦著臉道：「子彈沒用，我能不能一把火把他們都燒了？」
「他們現在可跟活人沒什麼區別，」祝孟天白她一眼，「你下得了手？」
費蓉看看這隻手，再看看這群眼睛都在發綠的村民，眼皮子抽了抽，「除了氣息之外，他們哪裡像活人了？」
一腳把一個往他肉上咬的村民踹翻在地上的祝孟天：「……」
「那我們也不能跟他們一直這麼耗著吧，」狄冰巧試圖攻擊他們的脊椎，不過顯然這些木頭人的致命傷不在這裡，「打還是撤，能不能來個人拿主意？」
「對啊，部長和林助手呢？」化身獸形的乘小呆咬住一個村民，頭一甩就把他甩遠了，口吐人言的時候毛茸茸的臉上還相當人性化地露出幾分鬱悶來，「他們不會打大boss去了吧？」
「你儂我儂私奔去了吧……」祝孟天吐槽了一句。
「我聯繫不上林助手了。」丁有藍在這時候哭喪著臉給他們報了個壞消息，他被這群人形怪物嚇得夠嗆，撥弄儀器的手都有些抖。
「定位器也失效了？」鄂靜白問，把他拽開了一些，免得被一個靠近他的村民給一爪子撓花了臉。
丁有藍驚魂未定地更加粘緊了他，道：「嗯，失、失效了，跟部長一樣。」
這的確不是個什麼好消息，之前林映空發現封容不見了的時候他們就定位不到對方的位置了，沒想到前後還不到一個鍾，他們又把總辦外勤組第二座大山也搞丟了。
「林助手肯定是去找部長了，」費蓉看向並肩作戰的一群組員們，「我們要去找他們么？」沒有部長大人和林助手的日子還沒安全感啊qaq！
「你準備放風箏么？」祝孟天又給了她一個白眼，指了指圍著他們的「嗷嗷待哺」的尊偶村村民們，「一邊找部長和林助手一邊帶著他們一起繞著整個村子轉？」
費蓉頓時：「……」
乘小呆道：「孟天哥說得沒錯，部長他們現在是什麼情況還不好說，我們帶著這些村民去找他們的話說不定還會幫倒忙。」
「所以要把他們先解決了么？」狄冰巧頓時露出了躍躍欲試的表情，「我不介意實驗室里多一批實驗品的！」
「……」丁有藍試圖挽回狄冰巧的暴力想法，「巧姐，萬一他們真的是活的呢？」誰也不知道神子的法術究竟讓他們真的「活著」還是僅僅只有「活著」的特徵。
在這個時候，作為助理二組組長的鄂靜白難得擔起了領導的擔子，道：「先找個地方把他們困起來，然後再去找部長和林助手，小藍，給你三分鐘做個方案分析。」空聆的宅子也許是個不錯的選擇，部里有幾個大型陣法是這時候用得上的。
一旦有了目標，總辦外勤組眾人行動的效率就會特別快，他們正準備將這些村民包圓了呢，就聽費蓉「咦」了一聲，道：「你們數數，人頭數有點不對……爾博是不是不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