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悲哉宿生
塵白苦笑。
「有巢與薩滿同氣連枝,此前一直被離朱、防風兩家牽制,不敢明攻,離朱還倒罷了,那防風與薩滿同宗,卻是根牆頭草。此次良機,離朱、防風按兵不動,有巢恐怕要傾巢而出,如今陣前便已見到濁浪、普化、怒瀾三位尊者,卻是不知還有何人。」
「普化?」緹奴法師嗓音渾厚,大驚出聲,「普化與扶桑二人同進同退,從不分開,出現一人,幾乎就確定是兩人同來,這樣便是四位,好傢夥!這還真是打得生吞聶墀地的主意啊!」
坐中居前的坤傑長老卻是半晌無言,這時也是微微動容,愁眉緊鎖道,「彝良雖為聶、牟兩地咽喉,但畢竟只是小城,此前並未見屯兵,我等剛剛定計,為何對方反應如此迅速,這裡面似是有些蹊蹺。」
塵白思忖片刻,這才答道,「卻也不奇怪,大劫當前,一切以保命為先,所謂教義爭執,其實已經是個笑話。
魏摩隆仁廣大,但七族地中,極南丁、索二地荒僻;多有草木妖獸橫行少見人煙,最北賽墀地為莽莽雪山,生人難入;常有人居者僅有聶、牟、梅、達四地。
聶墀地為遺寺所掌,依靠常曦巫山,取青唐古拉靈脈;
薩滿牟墀地佔據大半紅銅平原,取曦和平原靈脈;
達墀地為防風、離朱兩大勢力,有巢只據梅墀族地,兩族地雖各有神山、聖水,卻皆不若常曦、羲和此兩條靈脈,千年劫來時便不易防禦。
有巢雖與薩滿修好,但畢竟不為己教,倒時大難臨頭,卻說不上各自如何,倒不若如今拚死一爭,如果拿下彝良全境,那常曦青唐古拉靈脈握於己手,那卻是不同!
即使不成,這一交戰,三方鼎足之勢漸成,也少不得分的上一杯羹,由此想來,此次之事,有巢確比薩滿更要急上三分,突然聚兵也屬合理。」
眾人皆以為然,紛紛應和,一時心中都有思忖。
次仁長老突然開口道,「我等均為巫門傳承,四十七部落聚匯之宜猶在,只是大劫當前各自為私,難再言說,少不得一番腥風血雨,甚是遺憾。
我遺寺扼據常曦靈脈,自當為天下方便,然萬事皆有其度,兩教咄咄相逼,來犯我境,吾心已決不可再忍。只是牽扯列位清凈上師糾纏其中,吾心實屬不安,今日共抗外敵之宜,相扶之恩,來日劫后,如若有幸,自當湧泉相報。」
法師合掌稽首,向著在座四人深施一禮。
四人慌得起身還禮,心下感嘆,互望一眼,仍是錢師答道:
「大師怎得如此說,一來我等傳承巫門,得命於天,自然身系我門生死安危,不敢不出力,又怎說牽連;
百餘年來,聶墀諸教屆多受恩於古苯,賴古苯教大樹遮身,才能立身保命,自古便有唇亡齒寒,覆巢之下亦無完卵。我武道一脈雖人丁單薄,但亦是決然,於局中爭此生機,一日不敢輕心,大師休要多言。」
次仁長老感嘆,「我之憂心也是如此,投身此洪流,吾等先就不可自拔,各門弟子門人也終不得置身事外,顧忌頗多啊。」
四人又是對望,這次換得坐首的坤傑開言,「長老不必介懷,只是小老兒仍有一事不明,還望長老開釋。」
「但說無妨。」
「長老神通廣大,神識感知上達天道,遠勝我等,早早算得今日之事,才有當年達朗十三騎破魔之舉,然而吾一直不明,長老如今如為何將賭注壓在一無名小兒頭上,這番用心良苦,以致與薩滿正面交惡,這……」
他頓了頓,眼光掃過在座諸人,見諸人皆是半閉雙眼,佯裝入定,知是各有心思,心中不快,但還是說道。
「長老始終不肯言明這小兒來歷,此時危急,小老兒也顧不得許多,賣得年紀最長,厚下臉皮將事情挑明。
我等身家與遺寺同在一船,唯長老馬首是瞻,但若長老還是有所避忌,我等卻是不好叫弟子門人安心,若心生芥蒂,實為不美!」
他說完,又是掃視眾人,見那紅臉僧人和白衣老者具是微微點頭,唯獨錢師眼神流轉不定,心中冷笑。
次仁長老似乎早料得對方有此一問,也不吃驚,臉上仍是慈悲,只是笑容含混,沉默許久。
半晌,次仁長老將手中念珠放在小几之上,開口向錢師問道,「錢師怎想?」
錢師正襟危坐,打了一恭。
「坤傑大師所言不差,十七年前我承長老指點我收得關門弟子,傳授武道,如親生之子教導,因信上師一言,獻祭為宿生,使之受人以命,終生不得自由,每每想來心下有愧。
大師至今未曾解釋此事,我心亦是忐忑,還望大師告知實情,給個解釋。」錢師嘆息。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誰不知武道與遺寺的關係,打折骨頭還連著筋,一向一個鼻孔出氣,而今天言辭之激烈卻更勝他人,氣氛也立時有些怪異。
「事出非常即為妖!」
坤傑默默捏了捏手指,眼睛眯成了一條線,就連平時最為粗狂的緹奴法師都是臉色變了變。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卻再次讓在座各位跌破眼境。
只見次仁長老霍然站起,面向錢師揖手,竟然一恭到底。
在座五人唬得齊齊起身,哪還敢再坐。
這次仁長老輩分至高,在魏摩隆仁幾乎只有薩滿三大長老可與比肩,連齊宣贊普等人都是小輩,是經歷上一次千年劫的人物,這一動作,表面上做給錢師,而連帶卻將他們也括了進去,他們卻是萬萬受之不起。
所謂宿生,說白了即是一紙賣身契,不過約束他的,卻是頂尖的巫法,宿生與宿主一命共生,眾生不得違逆宿主,宿主若亡宿生亦不可活,死生皆在宿主一念之間。
此術霸道陰毒之極,已經不完全屬於痋蠱的範圍,且條件嚴苛,代價極大,須年齡極幼時便開始受術,宿生須與宿主年齡相仿,完全清醒自願,不可強迫。
這樣才可以在神識中植入極深的烙印,繼而溝通血脈,使之完全被克於宿主。在宿主面前,宿生幾與牽線傀儡無異。
古時巫王以此術培養效忠的死侍與禁衛,反叛的代價往往更甚於死。
能讓自己的視若親生的寶貝徒弟成為宿生,說錢師對內中因由毫不知情,那打死他坤傑也不會相信。
可眼前二人這一出出一幕幕卻怎麼看也不像是做戲,坤傑不免感到眼皮亂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