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一章 大師級挑剔
被點到名的唐寅一臉蒙昧,「何謂飛鸕?聚眾筆談而已,偏搞出這許多無用張致……」
這是他第一次說出不醉的話,杜遠連忙沖他作揖,「唐老受小生一拜,您清醒沒?要不要找碗熱薑湯喝?」
唐寅一擺手,「原來你就是第三位天朝代表,別客氣,我也算不上老。薑湯就不用了,有沒有酒?快給我來兩壇漱漱口。」
……
前台的寮卿還在宣布,「第二隊,以『棲䴉』為名,三位選手是,宮崎俊、杜遠、雷諾阿。」
宮崎一拍大腿站了起來,卻不是為自己的分組驚訝,「原來那兩位西洋代表分別是倫勃朗和雷諾阿!」
手冢治聰也陪他起身,「你我此番輸定了……不過,能在此處得見先賢,也算不枉此行。」
宮崎喃喃自語,「那倒也不一定。倫勃朗大師專攻人物造型,必然佔有優勢。雷諾阿先生卻是勝在世俗風情的記錄上。於人像這個小題材……未必討好。」
他倆在這兒議論紛紛,人家西洋三傑穩坐藤椅,卻是一個也沒動,一句話也沒說。
寮卿把最後的配置念出,「第三隊,以『隱鶴』為名,三位選手是,東洲齋寫樂、周昉、達芬奇——」
手冢幾乎跳了起來,「芬奇老爺子和我一組!再加上周老師,嘿嘿,我這組倒是最強啊!」江戶時代的他,依舊頂著東洲齋之名。
宮崎俊按住他的胳膊,「老哥,你著相了。竊喜即可……」
忽而又聽寮卿結語,「好,分組完畢。首先請『飛鸕』隊上場,三位同台獻技。最終決出優勝者,參加複賽——」
噗——手冢治聰像泄了氣的皮球,頓時矮了幾分。「原來先要內部pk才能晉級……」
幕布一角被宮婢用長柄金鉤挑開,倫勃朗、歌川國芳和唐寅魚貫入場。
又上來幾位妖嬈女婢,解開三張高懸的捲軸,向下垂展開來,一樣空白無墨。
倫勃朗甩掉兜帽,露出滿是捲曲紅髮的大頭,用力搖了搖。「我不要宣紙,我需要畫布。」
寮卿一揮手,兩位男奴抬著一張寬大的畫架走了上來,上面已經支好了綳得緊緊的畫布,連內框都是扶桑金松木的。
一張帶輪長案推了上來,上面文房四寶一應俱全,筆刷顏料樣樣不少。
倫勃朗上前抓起一支四號筆,試著在掌心掃了掃,「咦,這是什麼毛做的?彈性不錯嘛!」
寮卿恭敬答道,「回稟大師,取的是富士山野豬王的鬃毛,價值萬金。」
「唔……」倫勃朗濃密的八字須翹到了臉蛋.子上,「非常好。散場后幫我搞一套全新的帶走。」
「請放心,禮盒早已備齊。」寮卿會心一笑,「諸位請準備開筆。」
歌川國芳最為忐忑,他連忙問,「既然是比人像,那模特呢?我們畫誰為好?」
「當然不是畫我,我只是個蛤蟆。」寮卿自我解嘲著,他長袖一揮,場邊幫忙的宮婢們立刻站成一排,「吶,模特就是她們,諸位可以任擇其一。」
這些宮婢,依照本地標準,個頂個地算是美女,透著濃濃的扶桑范兒。
但「美」的標準並不統一,倫勃朗來回掃了幾眼,皺著眉拉出一位最豐腴的女子。
歌川急忙上前挨個細瞧,最終選定一位細目朱唇的圓臉姑娘。
只剩下唐寅未動,他打了個哈欠,伸著懶腰道,「女人美不美,先要看腳。各位,請把玉足伸出來讓我瞧瞧——」
大家沒想到他有這般癖好,台下哄堂大笑。
寮卿湊過來開玩笑,「伯虎先生,咱們比的是半身人像,難不成您要畫下半身?」
「這,你就不懂了。」唐寅雙手一背,腰桿一挺,散發出勃然正氣。「畫師與描繪對象之間,首先要建立起精神紐帶,動了真情才能動筆。如果對方打動不了畫師,心中無愛,又如何訴諸筆尖打動他人?」
後台一直靜默的達芬奇突然揚起雙手輕拍兩下,顯然頗為讚許。
杜遠見了,心思一動,遂豎起耳朵仔細聆聽各位先賢每一句真知灼見。這場合,萬載難逢,實屬精進藝途的頂級公開課。
寮卿也不笨,立馬肅然深鞠一躬,然後轉身指揮宮婢們,「依大師之言,都伸出一隻腳來——對了,要脫鞋嗎?」
唐寅搖搖頭,「觀履足矣。有見識者,隔靴亦能識人,況區區扶桑木屐乎?」
的確,這些宮婢足下踏的都是木屐,整個腳伸出來一覽無餘,確實沒有脫鞋的必要。
唐伯虎一步三搖,從東走到西,最終選定一位,「就你了。」
那婢女相貌並不出眾,聽到召喚,喜不自勝,立刻越眾而出。
觀眾席上的大妖們滿腹狐疑,並不理解大師擇人標準為何……寮卿深諳場面氣氛調動之妙道,遂趨前代觀眾求解,「伯虎先生何故單單選中這位女子?以小人薄見,此女之足,既不尖巧也不細膩,緣何獨攬青睞?」
唐寅呵呵一笑,「我並無狎足把玩之癖。想我大明成化年間,也罕有纏足風俗。僅是少數貴族女子苛己悅人才會如此。我之所以要求觀足,是因為人的腳會說話。」
寮卿大為疑惑,「此話怎講?」
「你看啊,這場中女子,個個濃妝,與其看臉,倒不如看腳更靠譜些。她們可以化妝,我卻不喜『畫妝』,那樣的作品屬於二手的二手,與人像無關。這位——敢問姑娘如何稱呼?」
那入選宮婢受寵若驚,立刻垂首答道,「小人觀月阿里沙。」
「嗯。」唐寅繼續侃侃而談,「觀月姑娘的腳,骨節比一般人粗大,五根腳趾扇形外展,趾肚豐厚飽滿。再結合她臉上唯一無法用胭脂水粉掩飾的雙眸,漆黑晶亮。無疑,這是一位出身底層漁家的質樸女子。
扇形腳趾是為了抓牢搖晃的船板,雙目星輝是常食魚蝦所致。再看她的腳踝,上有清晰鐐銬痕迹,說明她在宮中飽受排擠,常受懲罰。這說明她向外之心未泯,胸有自由之志,不肯苟活……」
這一字一句,聲聲敲打在觀月姑娘胸口,兩行清淚忍不住滾滾落下。
「大師明鑒……」她已泣不成聲。
唐伯虎並不安慰他,而是轉身面對台下觀眾道,「一位女子,如此清苦出身,如此倔強個性,如此赤誠心胸——焉能不美?」 台下寂寂無聲,所有大妖似乎均已瞬間入定。
良久,一片白團扇舉了起來,齊齊揮動,無聲表達欽佩之情。
寮卿有些尷尬,急忙上前圓場,「好了好了,別哭了,妝都花了還怎麼當模特?」
……
一聲梆子響,比賽進入計時階段。按規則,給了半個時辰為限。
三位大師各顯其能,開動手眼,對著各自模特開始工作。
杜遠在幕後一直偷窺著,內心無比激蕩。聽了唐伯虎先生一席話,他更加自慚形穢。唉,我一介二貨青年,何德何能,竟然與此同諸位先賢同台競技?實在折殺!
嗯,眼下我的任務是阻止白墳姥姥繼續殘害無辜,比賽輸贏本不重要,能贏固然有話語權,可以釋放手冢的經紀人一家老小。
如果輸了……當然一定會輸,那我就大鬧一場。能將白墳姥姥斬之最好,扛不動就撤,帶上宮崎和手冢,可不能再連累了這兩位老師,至於歌川,他原本就屬於這個時代,自生自滅吧……
場上,歌川國芳正忙著大肆研磨——他保持了扶桑畫師的優良傳統,主打顏料必須自製。這樣才能保證畫面效果獨一無二,讓贗品匠人無從下手臨摹。
在他面前的長案上,簡直開了中藥鋪——茜草、紅花、蘇枋,槐花、薑黃、梔子、黃檗紫蘇、薯莨、五倍子、單寧鐵……足足擺了一桌子。
還好舉辦方準備充足,不然還真難一下子湊齊這許多風乾植物精華。
他的工具也和藥鋪差不多,石臼和碾槽並舉,石錘與舂桶齊飛。好一通眼花繚亂的忙活!
寮卿在一旁暗暗替他心急,觀眾也一樣,大家都在想:我說歌川啊,老司機開車用不用這麼溜?顏料什麼的,差不多就行了,趕緊動筆才是正理。
地域性認同心態,多多少少總是存在。扶桑大妖們都不想見到——首戰本土就落敗。
倫勃朗也不好伺候,這位源自十七世紀荷蘭的大師,抓起面前一小瓶液體,扭開木塞聞了聞,「這是什麼?」
寮卿上前看了一下倭文標籤,「松節油啊,說是用來稀釋油彩用的。」
倫勃朗不屑一顧,「趕緊滴,換一瓶橄欖油,再拿一打雞蛋來。」
嗯?寮卿一怔,「大師,您要炒菜嗎?我讓廚房給您端點兒現成的來墊補一下……」
「炒個屁呀,趕緊滴別嗶嗶!」大師不容置疑。
雞蛋好找,橄欖油還是在場一位大妖觀眾捐出來的,恰巧此妖剛剛在京都逛了一趟商業町,手頭有一瓶進口橄欖油。
倫勃朗皺著眉倒出幾滴,在調色板上用鬃筆揉了揉,又嗅了嗅,「西班牙下等貨,義大利的才好……算了,將就吧。」
說著,嫻熟敲開一隻雞蛋,突然又憤怒了,「該死的,搞毛弄個雙黃蛋來?」
寮卿不明就裡,急忙解釋,「御廚里最好的就是這種神戶雙黃了,五十貫才能換一打。」
「狗屎。」大師給出評語,「我要用的只是蛋清,整出這麼多黃來有什麼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