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一章 謝罪
這一巴掌十分突然,不光那女子,連其他客人也有點兒懵。
只有居酒屋老闆面對大門,把這一幕看得清楚,當即拉下臉來,「勘解君,這裡不是你撒野的地方,不要打擾我的客人。」
那男子並沒鬆開揪著可憐女子頭髮的手,用空閑手指示意自己和服肩窩上綉著的家徽,橫著眼睛道,「把眼睛擦亮,這條街都是我的!」
小林老闆聞言一皺眉,手中迅疾一抖,兩根用來攪動烏冬面的長箸脫手飛出,一左一右,直直插進對方肩窩。恰好鑲嵌在那兩隻圓形家徽的正中,各自入肉半寸,牢牢卡在骨縫裡。
那位「堪解君」似乎不敢相信,詫異大於疼痛,緩緩鬆開女子髮髻,捂著肩頭怒吼,「你……你你……」
他看了看小林,又看了看長箸,進而左右瞧了瞧其他三位眼神「不懷好意」的男客。似乎意識到形勢不妙,忽而轉身奔出,只留下門帘縫隙透入的北風。
那風吹拂到長台前,小林一伸右掌,用指尖托住一片晶瑩的六角形雪花,輕聲嘆道,「下雪了,好兆頭。許是有貴客蒞臨——」
那女子整了整凌亂髮髻,毫無哀怨,反而向其他幾位詫異的客人頻頻鞠躬,「失禮了,各位恩人,我叫橋姬,剛剛是我的鴇公。今天跨年,別家風俗館都歇業,我也不想接客。可他……給大家添麻煩了。」
原來是從事風俗業的……眾人並無歧視,均在想暗巷裡貿然出手是不是打擾了人家生意?據傳,倭島風格多樣,受虐加野.合未嘗不是一門特殊服務。
小林捧出一隻頎長碩大的玻璃瓶子,斟出四杯清酒,奉於諸人面前,做出請的手勢「多佐——」
見到酒水,淳于帆並不拒絕,率先捉起杯盞嗅了一下,一飲而盡。
杜遠見義兄如此,遂毫不客氣,也銜杯仰頸幹掉——嗯!入口清冽,卻暗藏甘甜,隨酒線下行,一層層回甘以不同方式梯次湧上。
見他倆面帶欣賞,法海不禁抓耳撓腮起來,對著面前酒杯思忖再三,忽而高喧佛號,瞬間入定。
橋姬見這位「怪妹妹」行為奇特,忍不住用手輕輕戳了「她」一下,杜遠笑道,「無妨,他……她是居士,忌葷腥。」
聽他這麼解釋,橋姬掩口笑了起來,眼角的魚尾紋又夾掉幾塊粉渣。於是不再管法海,滿心歡喜地捧起自己的酒盞,小口慢吮。
小林老闆換了一付長箸,將烏冬面挑出,分別盛在四隻粗瓷釉碗中,淋上秘制湯頭,特意把法海那碗中的魚蝦肉片剔出,「……唔,我也失禮了。你們是天朝遊客?」
杜遠大奇,「怎麼,我的扶桑話有口音嗎?」他對自己的語言包十分自負。
「哦,那倒不是。只是本土僧人大多不忌口,更別說居士了。只有天朝上土才有這般嚴厲規矩。」
小林的分析很簡單,杜遠恍然大悟,「哇噻,這裡的和尚真幸福。我應該叫止正來!」
淳于帆放下酒盞,也用嫻熟倭語問道,「請問,這是哪一種清酒?」
小林微微一笑,臉上的刀疤瞬間紅了一下,「相樂酒坊雪乙女純米大吟釀,金牌釀酒師鳩山勇作出品。」
似乎「鳩山勇作」四字具有某種魔力,大喵天師肅然起敬——「大師出手,果然不凡。」
門外大街上忽然傳來雜沓腳步聲,杜遠耳朵一豎,「六個人,四十米,奔這裡來的。」 酒館老闆有些差異,側耳細聽一下,數秒后臉上浮現欽佩神色,「的確。可能又是找麻煩的,諸位客人可否迴避?」
「無妨,」杜遠大咧咧一嘬牙花子,「喝了你的酒,吃了你的菜,大家就是朋友。有事一起擔當。」
淳于帆卻一皺眉,這裡離橫須賀潛艇基地不遠,他不願再惹事端。
門帘再次被挑起,那位「勘解君」夾帶風雪卷了進來,只踏入半隻腳,向老闆遙遙一招手,「你,出來,今天讓你知道知道這裡究竟誰在話事!」
小林面沉似水,輕輕嘆了口氣,把盤著的雙臂從胸前鬆開,俯身從長台下摸出一柄帶鞘短刀,大踏步向門外走去……
這條街,與主街不同,行人稀少,慶祝跨年的平民都扎堆兒去了一處。
此刻明月在天,細小的雪花在清輝下隨風翻卷,反射著明明滅滅的微澤。時而在路燈下聚集瀰漫,時而在暗影處消於無形。
酒館老闆面對的,除了鴇公,還有五名身穿同款深色和服的男子。個個頭扎白帶,肩扛竹劍,面帶殺氣。
鴇公肩窩裡的長箸已被人拔去,滲出的血痕猶在。此刻強援在側,他有恃無恐,高聲叫囂著,「小林——你聽好了。這兩年讓你在此開店,已是我勘解由小路家族的恩賜。你非但不感恩,不交保護費,隔三岔五還跟我叫板?看你的醜樣子,肯定是犯案跑路至此的惡徒,在我的地盤還敢不放老實!混蛋,今天就是你我清算之日。」
法海仍在酒屋中入定,杜遠按住不放心的橋姬,拉著義兄出來助陣。聽到這番話,忍不住問大喵,「『勘解由』是什麼家族?算倭島名門望族嗎?」
大喵淡淡一笑,「不是勘解由。這個姓氏很長,全稱就叫勘解由小路——後面還有各自名字。算不上什麼望族吧,不然不會委身涉足風俗業……」
那五人齊齊跨步上前,將手中五桿竹劍用雙臂握持,同步揮了一下,隱隱發出嘯聲。
「吶,現在只用五個教訓你一個,別說我不慈悲。」那鴇公在後面仍自無恥旁白。
第一輪攻擊倏然發動,五柄竹劍從不同角度斜砍下來,幾乎封鎖了酒館老闆所有退路。
小林手握短刀鞘身,以刀柄朝上,在空中連抖五下,鐸鐸鐸鐸鐸——
竹劍紛紛彈開,反擊的大力令眾人幾欲脫手。
十隻木屐踏著滿地薄雪向後滑出半步,堪堪站穩。噫——滿場驚呼。
五名勘解由小路家族的街頭劍客驚呼,是出乎意料。鴇公驚呼,也是出乎意料。杜遠大喵驚呼,同樣是出乎意料。
嘿,這區區巴掌大居酒屋的老闆,竟然有這樣一手俊俏功夫。足下根勁之堅實,手臂腕力之恆定,時機拿捏之準確,均在上上之選。
杜遠暗忖,自己若發動本體道法「如定術」,可以輕易做到這般,但若僅憑肉身反應,怕是落入下風。
挑釁者們豈肯輕易罷休?只道這一式純屬巧合,仗著人多膽壯,全都哇哇大叫起來,蓄足了氣勢舉劍再劈!
小林寸步不讓,穩穩站在原地,一手垂於身側握持刀鞘,另一手握住刀柄赫然拔出兩寸,寒光乍現,略一停頓,咔噠——又迅疾推回鞘內。
五支竹劍已經劈下,十隻手全部做足向下猛斬動作,但——全部落空。
竹劍從護手處全部齊刷刷斷開,劍身橫七豎八狼狽落地。五名街頭劍客像是五名街頭記者,正握著「話筒」採訪一位身著廚服的居酒屋老闆。
這,就尷尬了……
勘解由小路家族六人全部面面相覷,不知如何繼續。
杜遠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大聲喝彩,「好!好一個拔刀術!」
淳于帆卻眼神一亮,似乎若有所思……
剛剛老闆出手,他瞧得分明,那短刀似乎只拔出兩寸,就重歸入鞘。但那一瞬短暫停頓,已經足以讓他看清護手下鐫刻的字跡,頓時一絲回憶湧上腦海。
「阿杜,你還記得我倆在宜蘭舊寮山頂焚化的骸骨嗎?」
「小林秀樹?」
「對。他的那把肋差你見過,上面刻了什麼字?」
「唔——」杜遠使勁撓撓腦袋,「越前?好像是……對,就這兩個字。」
那廂酒屋老闆已收馬步,淡然揮了揮手,「你們走吧,別再打擾我。喂——別忘把地上垃圾一起收走。」
劍客們俯身拾起各自斷劍,狼狽潰逃,只留下沿街凌亂足印……
漫天風雪中,老闆轉身面對助陣客人,「見笑。進屋,繼續飲酒,面可能涼了。」
大喵天師巍然不動,頗為正式地一抱拳,「天朝正一門淳于帆,有一事相詢。數月前,貧道在台灣偶得一扶桑軍人遺物,經百般索查,終於尋到其後人地址,乃快遞到大阪。此物實為一柄肋差,號『越前』……」
酒館老闆身軀微震,瞪大了眼睛,緩緩平舉手中帶鞘短刀,「……正是此刃,祖父小林秀樹遺物。在下小林英助,莫非……那匿名寄刀之人就是您?」
聞聽此言,淳于帆感慨世事因果玄妙,遂輕輕點頭。「走,回屋聊!」
……
趁屋外街頭大戰之即,橋姬已然自斟自飲,喝掉了半瓶雪乙女大吟釀。這瓶大師限量珍品稀里糊塗入了風塵女子之腹,不知鳩山勇作知曉了——會作何感想。
橋姬滿面.潮紅伏案昏睡,法海老僧入定。只有賓主三人重新落座把酒言歡。
小林英助給大家重新斟滿酒盞,正色舉杯道,「淳于桑義舉,在下感激不盡。祖父隨軍跨海征伐,天朝人以德報怨送歸遺物。讓我等島民無比汗顏。英助以酒感恩!」說完引頸幹了杯中酒。
大喵和阿杜見狀,也陪著仰天飲酒。不料未等重新低下頭,那酒屋老闆迅疾拔出刀兩寸,按在檯面上,對自己左手小指果決一切!
咯噔,那手指滾落長台——刀鋒無血歸鞘。
二人齊齊變色,「這是何意!」
小林英助撕下一圈圍裙角,熟練包紮創口。「無以回報,只有謝罪。謝先祖侵略之罪。」
杜遠黯然無聲,對倭島印象小有改善。
淳于帆搖搖頭,「汝之祖父,被帝國軍隊裹挾,在台灣倒是做了不少好事。最終身隕,也是為了普通天朝民眾。正因如此,我才寄刀還鄉,其實你大可不必……」
小林英助包紮完畢,恍若無事般將那斷指投入瓶中殘酒之內。重新塞好木塞,笑道,「以此殘指為證,我小林後人,將世代為和平而戰。扶桑四島之內,誰欲挑釁,我先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