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往昔巔峰會
公元八世紀初的長安,好一派盛世妖嬈。
胡獠四夷並未因深入內地而減少,反倒品類比西域重鎮多出不少。也難怪,除了絲路來客,又添東海之番邦。
在滿街土著之外,新羅、高麗、暹羅、安南、吐蕃、回紇、靺鞨、扶桑,百濟、突厥、安南、渤遼,西涼、波斯、大食……還有不少的崑崙奴混跡其中——唯有萬花筒可書其妙。
公孫大娘的駝隊從打日落處的安福門入城,直接轉向南,到了平康坊——這可是個大社區,還特別熱鬧。各色絲竹民樂從街邊樓中漫出,藝妓的軟語和著文士書生的酸腔,在酒肆與茶樓之間跳躍盤桓。
「有間」集團的旗艦店就在這裡——當然大娘不會這麼叫,是杜遠一廂情願的想法。公孫大娘把駱駝全部交給奔出來熱烈歡迎「獨董」的小二,把四名護衛也留了下來。
她轉向青蓮道,「不如你跟著我一起去找你師父。有你在,出入他家也更方便些。」
青蓮居士毫不推辭,只要能跟著大娘就心滿意足。遂回頭吩咐,「野娜,你就呆在這裡玩耍,別亂跑——再被人逮去作奴我了救不了你。滿城權貴都是大粗腿,只能抱不能咬,無論哪條都得罪不起。」
曹野娜姬把嘴扁了扁,不過這一路她已經把李白的性格摸了個底。不喝酒時他只是浪,喝完酒就是狂。對待貌似不認真的詩文,向來揮灑自如;一旦挨近心上人,反倒局促不堪。說他什麼好呢……明騷暗拙吧。總有一些痴障——是蓋世才子也參不透的所在。
新朋友中,止正與青蓮最為投機。兩人歷經千里神侃,成功從酒友升華為摯友。此刻他湊過來,「找裴旻去是吧?帶我一個。貧僧出家前與他是故知,只是多年未見,不知他還記得我不……」
青蓮有些詫異,「這事你可沒提過!你若與我師父是故知,豈非成了我便宜師叔?哦——也許是師伯?」
公孫大娘也很意外,以她對裴旻的了解,一向是了無牽挂、獨來獨往。幾乎未見他有什麼密友。現在突然冒出個身披木棉袈裟的古怪僧人搶著認親,難免心生狐疑。她知道老裴手上亡魂無數,別是仇家找上門來就好。
她倒不擔心裴將軍被暗算,反是不想讓他再積無妄業力更多些。
向來只聞老裴今天殺了這個,明天又殺了那個——他這個龍華軍使的職務,幾乎不掌兵權,除了看護宅邸的數名老軍,再無其他手下。整天一個人出去搞刺殺,神龍見首不見尾,但見血流東逝水……
止正先發問,「青蓮哪,貧僧有一事想不通。你怎會拜那個傢伙為師?據我所知,他可不會半點文學上的事情,舞刀弄槍還行——你跟他究竟能學個啥?」
李白樂了,「我青蓮之名,共有三足支撐——第一是酒徒,第二是劍客,第三才是詩人。寫字這種事,在下天生就會,不用學的。善飲也是天賦。唯有劍客一途,需要名師指點方得要道。我拜裴將軍為師,學的就是劍!」
大和尚把眼一瞪,「阿彌陀佛!他用劍我沒見過,用刀倒是一流。你怕是學偏了——」
這話在旁人聽來,只是句調侃。
大名鼎鼎的劍聖不會用劍?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唯有公孫大娘心頭一振,將那絲狐疑徹底扯碎拋離。「大和尚說的對。那就一起出發吧,龍華府距此不遠,就在東市西北角的崇仁坊。現下日頭已落,待月掛東枝,宵禁四起,我們這多人會惹巡城禁軍不快。」
杜遠自然不肯放過這條重大線索,按那日止正在丹園的推斷,尋到裴旻,就等於尋到自己父母的半個身位。他挺身而出,默默跟在止正後面。
文從心卻是另一番心思,她迫不及待需要見到張遼,這等機會自然不甘落後。好么,她也跟了上來——裴紅袖自然不會讓杜遠放單,和默不作聲的詹鈺對視一眼,齊齊跟上。
一行人出了院子,沿街混在遊樂的人群中向西北方向緩行。
公孫大娘特意放慢一步,與止正並肩漫步。淡淡閑扯道,「老裴以前是個什麼樣子?我和他相識不過三年,一直不冷不熱的,那張木頭臉象別人都欠他八百吊似的。我就不信他生來面癱,難不成小時候被驢踢了腦袋?」
這話問得有趣——損中帶嗔,又夾三分怨艾。
止正哪裡是不解風情之人,暗笑道,「我跟他也不算特熟,只是一起在……軍中共事過。他的性子我了解,淬火有點猛,鋼中少柔。不過人品沒問題,是可以為朋友過命的傢伙。恕我多言,你作為著名舞蹈藝術家,又是商界女強人,怎會與他攪在一起?感覺總有點……有點風馬牛不相及。」
這話有些唐突,但公孫大娘清楚這和尚的性子,知曉沒有惡意。腳下沒停,嘴也沒停,笑道,「你這出家人與我平日所遇不同,滿口的新鮮辭彙,但又簡單明了不妨礙旁人理解。你所來之處一定是個奇妙的地方……」
止正心裡緊了緊,還當被識破了穿越者身份——卻聽大娘繼續道,「我與裴將軍之緣,與你們佛家大有干係。三年前在本地西明寺,道宣與神泰兩名律宗法師相繼坐化,其肉身雙雙不腐,且有異香飄出。主上感其精誠,特遣宮廷畫師為其作壁畫一幅。
恰好,我那日前往寺院燒祭還願,路過尚未完工的壁畫,見其栩栩如生,忍不住停下看了幾眼。可巧裴將軍也來了,他不是一個人來的,還有一人緊緊相隨。他們倆甫一出現,就由不得別人不留意……」講到這裡,公孫大娘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復又輕笑了一下。似有無限畫面浮出眼前。
「他們倆全都面無表情,一個比一個冷,冷得讓人骨頭縫裡都是寒氣。
老裴就不用說了,一臉不咸不淡的樣子。他身後那人,和他一樣身穿灰衣,但並非長袍,均是箭袖短打。那人一張臉更不能看——不是丑,或者說不僅僅是丑,準確地說是出離了丑——簡直可怖。」說著,大娘又打了個寒顫,可見所言非虛。
「那人一張臉被利器劃得七零八落,五官全然割碎在縱橫交錯的網格中,明明擺在那裡,你就是認不出那是人是鬼,也說不出他究竟長什麼樣子。最特別的是,他的眼眶中深不見底,沒有眼球,只有兩孔空虛黑洞。
老裴倒是對他極為恭敬,那態度……雖未明言,但我覺得和學生對老師的態度差不多。
他倆一前一後經過,裴旻也被那壁畫所吸引。如果我記得沒錯,那幅畫叫做『地獄變相』,畫師本人就在現場,大概完成了三分之二,線稿已經勾完了,還有局部上色工作沒完成。
我清楚地聽到老裴回頭問,『我母是否在冥界受苦?』那疤面盲者回答,『未有。入冥界並非等同下地獄。尊上的事你莫操心,做好本分,我自保之無虞。』
老裴當時長吁一口氣,感嘆道,『謝謝你特意趕來通知我。我困在此間,有心盡孝無力回天。』說完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發奇想,走到那畫師身後祈請,『可否為在下新亡家母作畫一幅以寄哀思?』
那畫師原本全神貫注,此刻被打擾吃了一驚,急急轉頭來看——這一看不打緊,兩人都呆掉了。」公孫大娘講到這裡再次笑了一下,抬頭向前指了指路,「咱們下一個街口向西拐。」
止正聽得津津有味,連忙追問,「他倆幹嘛呆掉?有基情?」
「什麼激情?」公孫大娘沒聽懂,也沒在意——繼續講道,「大約過了眨兩次眼的功夫,兩人突然緊緊擁抱。那畫師雙目流淚道,『仙人,真的是你?我是吳伢子呀!』
老裴也有些激動,一張臉湧上少許血色,回答說,『我記得你,看來你也混得不錯。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吳伢子是不是叫吳道子?」杜遠不知什麼時候湊到兩人身後偷聽故事,此刻按耐不住插嘴。自打剛剛聽到「地獄無相」四字,他就激動萬分。
「咦——你也在場?」公孫大娘停住腳步偏頭看向他,「不會,不可能。當時只有我們四人在場。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是怎麼知道的?杜遠咽了口吐沫。我是學藝術的好嗎——吳道子是畫聖好嗎——祖師爺代表作都不知道還混什麼藝術圈呀!可惜這些現在都不能說……
「您繼續講,我多嘴了,瞎猜的。」
「唔……好吧。」公孫大娘帶領大家向左轉了個彎,繼續道,「那吳姓畫師的名字,我是後來才知道的,的確是吳道子先生。他與裴將軍似乎也是故交,於是當即答應下來。說一等西明寺壁畫完工,即刻趕赴天宮寺為裴母造像。
隨後,吳道子提出一個很合理的問題,『尊上長什麼樣子?』
這個普通問題,似乎難住了老裴。他想了許久,但天生不善言辭的秉性導致他無法具體描繪裴母相貌——這是我個人推理出來的,因為我現在對他十分了解。
老裴忽然彎腰從畫師的筆架上摘下一支長鋒狼毫,約一尺二寸左右,是老吳用來勾勒衣褶用的慣常工具。
只見他以筆作劍,在側殿中旋舞起來。
和我所見其他劍客不同,老裴的劍法更注重下盤動作,雙足如夢似幻,每一步都跨越極大,只留下身後串串殘影。我每一次眨眼,他都出現在不同地點,真若鬼魅一般……」
公孫大娘以手撫胸,似乎迄今餘悸未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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