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最難消受美人恩
「噫——好酒!」止正難得發自肺腑贊了一句。原本他是不怎麼挑,可自打丹老送了他玉葫蘆,品味蹭蹭上漲,尋常酒水已然不入法眼。
好一通吧唧嘴,余香慢慢湧上,醇厚粘稠。這金色液體,是原酒的表徵,未經任何勾兌,度數自然也高了不少。
那青年葛袍一展,揮手示意眾美女閃出個座席,將大和尚留了下來。
止正也不客套,更不避嫌,一屁股坐在鶯鶯燕燕環伺之中,如同大猩猩進了孔雀窩。徑自給自己滿了一碗,將青壇放下,一擼寸發道,「我說,為啥你的私房酒可以拿出來喝,我的就不行?」
青年把單眼皮一挑,得意笑道,「此酒雖為私房,但卻是在此間釀造的。預先三年埋在後院沙土裡,曲子由店裡出,封口前加了我獨家配方。千金難買,只送有緣人——」
佛家講求緣法,最後這句登時打動了大和尚。「嗯,妙哉!難得酒逢知己,你我飲個痛快!」言罷先干為敬。不等對方倒酒,自己又動手去摳壇口——
眾胡姬不願意了,其中一名粗通唐言的妹子一把按住他的大手,「喂——青蓮說了,這壇是最後的存貨,你都喝了,我們喝什麼?」
大和尚愣了一下,使勁搔了騷頭,遂笑道,「哦,原來是青蓮小弟。貧僧法號『止正』,這兩個字如此正經,自然不會讓你們吃虧。」乃再次從懷中取出不離不棄的羊脂玉葫蘆,「瞧,我也有寶貝呢……」
身後不遠處,酒博士正盯著他們觀望。那「青蓮小弟」先是撫掌稱妙,又向酒博士甩了個眼色,「無妨,自家朋友小酌而已,不會壞了規矩。」
那酒博士嚅囁著,「可老闆他……」
「欸——去跟她說,我青蓮別無長物,大可贈詩一首題於壁上。以我之酒名,定可招徠賓客雲集!」
酒博士歡天喜地跑下樓去彙報,倒似撿了天大的便宜。
止正把牛眼一瞪,「原來小弟慣弄詩文,難怪招惹這許多美人相伴。據貧僧所知,俗世撩妹大殺器有三——炫富,整容,寫詩。前二都俗不可耐,唯有這其三妙不可言,堪稱戰無不殆的聖器!」
青蓮聽他言辭有趣,也來了興緻,「『撩妹』我能理解,『炫富』也成。可是何謂『整容』乎?」
止正得意一笑,「那是我老家方言,特指某些依賴外科手術來提高顏值的手段。」
不解釋還好,這一解釋更糊塗了。十幾名胡姬面面相覷,均不得知他在咧咧什麼。青蓮也將腦仁擰了三圈,才擠出一滴靈感,「哦?莫非你說的是易容之術?」
啪——和尚一拍大腿!「正是。來來來,嘗嘗我的私房酒先——」
三張檯子並在一起,滿桌酒碗將近二十隻。止正有意炫耀,將葫蘆翻轉過來,毫不吝惜地一一斟滿,碧色瓊漿連綿不絕,每每高出碗口一錢的厚度方始住手。由此可見酒液之粘稠。
堪堪斟滿一席,手腕翻回——內里竟然咣然有聲,彷彿依舊存蓄了半葫蘆。
撲鼻曲香毫不掩飾地蔓延擴散,整座酒樓喧嘩頓止,只有吞咽口水的聲音此起彼伏,由近及遠一波一波傳開。那些剛剛還在行酒令的豪客,仿若中了定身法術,直將手指張在空中,一動不動,目瞪口呆地沉溺在這莫名異香之中。
青蓮面有訝色,也不多問,劈手擎起陶碗,端到嘴邊試探著呷了一口,似乎難以置信,接著又呷了一口—— 一道銷魂火線順著食道下行,復又迅速從表皮反彈回來,化為淡粉紅暈漸漸上行,直至涌倒脖頸處,方始打住。
「噫——妖孽!」不知從何來了這麼一句評語,青蓮死死盯住手中大碗。目光灼灼,似有不共戴天之仇……
止正還眼巴巴等著爆棚效果,未料如此景緻,遂探頭相詢,「咋?喝不慣?」
青蓮突然抬手將碗中酒一飲而盡——「嘶——啊——神仙!」這一聲清越高亢,由丹田而發,隔三條街都可聽聞。滿樓酒客均轉頭望向這裡,但見青蓮脖頸上的紅白分界線迅速升騰,瞬間將紅暈鋪滿整個面頰。
他騰身躍起,將要撞倒屋頂,舉臂在高高的橫樑上拍了一掌,將自己彈回地面,已然落在酒樓中間——這還不過癮,又一把撕開葛袍,露出赤紅胸膛抓了一把,「火在燒!劍、劍……我的劍!」
早有一名機靈的胡姬從坐席上拾起劍匣。將三尺青鋒拽出拋將過去。那青蓮如痴似狂,一把捉住劍柄,直在樓中舞了起來。
這一路劍法,看不出承合張致,只是一味率性而為,清鋒勝雪透光寒,將片片劍影灑在桌席與酒客之間。身法大騰大躍,四肢開合極大,如果用在實戰,可謂滿身破綻。但招招式式均在搶攻,怕一般人也難以扳回先手。
忽而錚地一聲,劍尖輕顫,一朵青蓮幻影乍現——滿樓爆發出喧天喝彩!唐人生性豪邁,西域邊陲更加不羈。面對狂傲酒徒,人人不以為忤,反倒激賞萬分。
那舞劍者並不作罷,直將足下一蹬,人已從護欄處飛出。足下快捷無匹,在臨街屋檐之間輾轉騰挪,一路舞了出去——月色下,劍光灑落,朵朵青蓮依次綻開,前影未盡,后影又出,真真活似仙客來兮,步步生蓮……
有大批酒客雲涌在酒肆護欄邊觀望,遠遠地,如勾弦月之上,突然縱起一道青影,伴著漫天清嘯襲來,由遠及近——他,又舞回來了!
待青蓮再次穿窗而入,酒樓內一片嘩然,有新客的驚訝,亦有熟客的讚歎。
那青年還不罷休,隨手將劍一拋,直直貫入牆內。一把捉住止正的肩膀,大力搖晃道,「妙哉!此為何酒?且又緣何取之不盡?」
止正哈哈大笑,這小弟的性情甚合他意。遂坦白道,「此為絕世大能所賜,酒名謂之曰『將盡』,酒器謂之曰『莫停』, 取其『將盡不盡』之意,只要起了酒興,自管取之,永無消竭。」他把丹老的說辭完整複述了一遍——興之所至,暫時也忘了「不可驚世駭俗」的戒律。
「將盡,莫停,將盡,莫停……好一個將盡莫停!」青蓮復一伸手,「筆、筆……我的筆!」
還是那名胡姬,迅速從坐席間拾起一方筆匣,從中拽出一支尚且濕潤的狼豪,直向空中拋出——
那青蓮長身一縱,也不看來勢,準確將筆桿捉住,人已落在西廂白照壁之前。渾身真氣外放,嘭的一聲——將葛袍甩掉一隻袖子,半赤膊半披袍,倒如吐蕃人一般。
那支狼豪被右手運走如飛,在牆上如龍蛇般流竄,頃刻,一幅大字洋洋洒洒揮就。旋即將筆一拋,向後便倒——咣,直躺在了樓板之上,再無聲息!
「喔——」滿樓的驚呼聲,暫時無人顧及書法內容,全都起身查看青蓮生死。這一下來的太突然,饒是丹園一眾高手在場,也無人來的及出手相扶。
酒博士噔噔跑上,奮力排開眾人,略瞟了一眼地面,高聲道,「安靜安靜,莫慌莫慌——青蓮居士發酒瘋足本就是這樣,先舞劍,再寫詩,最後死豬躺。噓——你們聽!」
眾人聞言停止喧雜,果不其然,一陣均勻的鼾聲從樓板上傳出,氣息悠長完足,絕無大礙。酒客們紛紛鬨笑起來,均嘆這位青蓮君生就一付絕世好.性情,不愧我輩楷模!
止正這才擠到照壁前,望著龍飛鳳舞的大字念到,「君……君……君……」這書法實在太寫意,生讓和尚吃了一個大囧。
早有酸儒酒客看不過眼,越眾而出——輕輕推開止正,長吟道: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復醒。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
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噫——」滿樓皆嘆,所有人都起身以右掌拍擊左胸,嘭、嘭、嘭、嘭……不是掌聲,勝似掌聲。這節奏應和著諸人心臟跳動,世間再無比這更動人的讚美。
這首萬古華章,在不夜城酒徒間,尚且首次聽聞。而在丹園眾人耳中,卻是威名如雷,一個個不覺呆掉了。青蓮,好一個青蓮,額滴個娘……
酒博士隨手從身旁的檯子上取來一碗殘漿,自顧飲了大口,並不吞咽,鼓著腮幫子向樓板噴去——噗!
「唔……」青蓮一個激靈翻身坐起,抹著臉上的酒沫嚷嚷,「什麼腌臢泔水?拿『將盡』來!取『莫停』來——」
酒博士將他輕輕扶起,畢恭畢敬祈請,「您一諾千金,說寫就寫,老闆自是會極為歡喜!只是……這有詩無款,宣傳起來沒有底氣,怕被市井之徒說我們贗造的。」
「哦?」青蓮恢復了七分神智,「這般無聊……好,我就給你……呦,筆丟了,章也沒帶……這可怪不得我。」
酒博士咬著薄唇,拿一付「鬼才信」的橫眼審視著他——你演,繼續演。
青蓮瞬間收起狂傲,換了一付人畜無害的嬉笑神態,兩手一攤,「真沒轍……」
忽從圍觀人群中又走出一人,正是那名送劍送筆配合無間的胡姬,她手持不知何時從牆內拔出的三尺青鋒,將皮袍一撩,將一條小麥色修長大腿鏗鏘踏在身邊酒台之上,眾人不知何意,紛紛打量這抹意外春色。
呲啦——胡姬手腕一抖,大腿根部被青鋒劃出一道劍痕,朱紅血珠頓時涌了出來。她也不言語,更不收腿,只拿褐色雙眸盯住青蓮。
「唉——好!」詩人真情奔涌,瞬間領悟其意。長嘆曰,「美人之血,不可平白消受,更無暴殄天物之理!」遂大方探出食指,在美腿根部蘸足紅漿,一步跨到照壁前,在詩尾畫了兩方印章。
一方閑章曰「將進酒」。
一方名章曰「李 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