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師徒夜話
「今生只是離別,箭魂永遠不死!」
心中默默重複著凌棄羽最後含笑說出的這句話,寒冰慢慢抹去唇邊的血漬,臉上也漸漸露出了一個明朗的笑容。
這句話是離別心法的精義所在,更是每一位習練離別箭者的信念所在。
他將那張代表離別箭的銀色面具揣在了自己的懷中,繼續微笑著道:「棄羽哥,從今以後我便替你活下去,用我的雙眼替你看這個世界。你定會看到,離別箭將繼續保護那些受到迫害的隱族人,而且終有一日,大裕將成為裕人和隱族人共同的家園和樂土!」
仰頭看了看已升至中天的明月,他從那座自己親手堆起的新墳前站起身來,走入了不遠處一個洞口被雜草遮蓋住的石洞。
漫長的子時仍未過去,就在寒冰被無盡丹折磨得忍不住開始在地上翻滾之際,卻突然聽到了一個女子的驚呼聲,從洞外不遠處傳了進來。
他在一驚之下,死死地用十指摳住身下的泥土,不讓自己的身體繼續滾動,以免弄出更大的聲響,驚動了洞外的人。
雖然只是非常短促的一聲,他卻已經聽出,那個發出驚呼的女子就是洛兒。既然她出現在這裡,那她的師父水心英應該也和她在一起。
他此時決不能被她們發現,否則即使洛兒可能猜不到他就是蕭玉,但水心英那雙敏銳的眼睛,他是絕對瞞不過去的。
這時,洛兒那特有的清脆聲音又傳了進來,「師父你看,這裡有一座新墳!」
「確是剛起了不久,土還是新的。」水心英的聲音中也帶了幾分驚異,想是未料到會看到這樣一座墳,突然出現在了此處。
「誰會趕在三更半夜的,在這荒野里立墳?」洛兒的聲音中多了幾分不安,「師父,凌大哥他們應該就是從這個方向過來,會不會——,這墳會不會——」
可能是突然被自己的想法給嚇到了,洛兒並沒有把心中的疑問全部說出口來。
水心英許久沒有答話,想來她心中也存了相同的想法,卻又不願說出來更增洛兒的擔心。
「師父——」洛兒終是忍不住又開口問道,「此時凌大哥他們會不會已經進城了?我們在這裡還能等得到他們嗎?」
「那個來傳信的年輕人武功不弱,似乎還在凌棄羽之上,以他們的腳力,此時確是應該已經進城了。但是——,他們的對手是獨笑穹,一旦交過手,恐怕讓他們全身而退的機會並不大。若是其中有人受了傷,那他們的速度自然會受到影響。」
「當時我們真不該騎了他的馬,那樣他們就會跑得更快些了。」洛兒極是後悔地嘆了一口氣。
水心英沉默了片刻,才道:「事有輕重緩急。他既然將自己的馬交給我們,應該就是已經做出了判斷。他們若是騎馬撤離,自然要走平坦的官道,可路上會遇到忠義盟的人攔截,反不如徒步走林密的山間小路更隱蔽安全。而他將馬給我們,是為了讓我們儘快脫身,以便能趕到前面,將忠義盟的人從這條路上引開,為他們清理撤退的路線。」
「我明白了,原來他早就計劃著要從這條路回景陽,所以師父你才會在這條路上等他們。」
「那年輕人雖然走得極為匆忙,但所交代的事情仍是很有條理。我想我們應該能在這裡等到他們。」
「那師父我們還是坐下來慢慢等吧。」
「好吧,只是坐在這新起的墳邊,你不要害怕就好。」
「洛兒不怕。我總覺得這墳里的人好可憐,被孤孤單單地葬在這荒山野嶺之中,有我們來多陪他一會兒也是好的。」
「江湖人江湖死,這是所有江湖人的宿命,卻也沒什麼可怨天尤人的。」
「師父你怎麼知道死的是一個江湖人?」
「你看這墳雖是新起,卻堆得整整齊齊,可見那位立墳之人應是花了很大一番心思,想必他與死者也是相識之人。然而這墳前卻連個墓碑之類的物事都沒有,應該是那立墳之人並不想讓別人知道死者的身份。唯一的解釋便是,他不希望讓那死者的仇家發現這座墳,以致心生惡念,做出些人神共憤的事情來。」
「我懂了,師父。那立墳之人是不想讓死者再被那些活著的人所打擾。」
水心英輕嘆了一口氣,道:「其實死者長已矣,只是生者無法面對罷了。」
一時間,師徒二人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然而水泠洛畢竟是個小姑娘,心思活泛,不久便又找到了新的話題。
「對了,師父,方才你說那個給凌大哥傳信的人是個年輕人,可是他當時蒙著面,說話的聲音也很低沉,你是怎麼看出他的年紀來的?」
「他雖然蒙著面,又刻意壓低了聲音,但他的眼睛卻是騙不了人的。尤其是當時情況緊急,他怕我們不相信他的話,眼中的急切之意顯而易見。而當他說到請我們幫忙引開忠義盟的人時,眼中又忍不住閃過了一種狡黠之色。這些都足以證明,他還是個不能完全控制住自己情緒的年輕人。」
水泠洛當時雖沒有注意到那傳信之人眼中的神色,但聽到師父說起「狡黠」一詞,不由想起師父從前也是用這個詞來形容蕭玉的,心中竟隱隱地對那個年輕人產生了一種親切之感。
而且不知為何,那人身上所穿的那件極其普通的黑衫,竟讓她想起了津門關帥府屋頂上那個黑色的身影,還有那些至今仍令她心旌搖蕩的黃色野花……
猛地發覺自己在走神,水泠洛不由暗自吐了一下小舌頭,忙接著師父的話說了下去:「所以師父你就相信了他的話,不但告訴了他凌大哥所在何處,還答應幫他引開忠義盟負責攔截他們的人。」
「我們暗中相助凌棄羽的事情除了公玉颯容,也就只有隱族人知道。那傳信的年輕人一見面便向我們說出來意,可見他十分清楚我們與凌棄羽的關係,想來他也是個隱族人。」
「師父你說他的武功比凌大哥還高,那他究竟會是什麼人呢?竟然比鼎鼎大名的離別箭的功夫還要好?」
「據我所知,隱族之中,有很多奇技異能之士。離別箭之所以有名,是因為當年的箭神凌天是公認的世間第一高手,故而世人大多誤以為,會使離別箭的人便都是數一數二的高手。其實隱族人的武功有很多神奇之處,離別箭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
「那他和凌大哥聯手,能不能打敗獨笑穹?」
「若他能及時趕到,也許確有這種機會。可是——」水心英沒有繼續說下去,想是心中已隱隱感到了事情的結局並不是那樣。
「今日在山上時,凌大哥突然讓我們從另一條路下山,會不會當時他就已經猜到獨笑穹來了?」
「應該是這樣。想必是公玉颯容的那句話提醒了他。」
「那師父你說,公玉颯容他為什麼要提醒我們?他不是北人嗎?卻為什麼要幫我們?」
水心英沉默了一瞬,才答道:「人的善惡是不能用他來自何處來劃分的。南人與北人,多年的戰爭令我們彼此間成了世仇,但是除了仇恨,還有人性。
想想你自己為何在這北來的一路上都對公玉颯容十分照顧,還在天香教徒的偷襲下保護了他,你就會明白這其中的道理了。其實在你心裡,並未把他當成真正的仇人來對待,不是嗎?」
「我——,其實我不是不恨他,若不是因為他和他師父獨笑穹,蕭玉又怎會……如果是在戰場上遇到,雖然我打不過他,但我還是會拼了命去殺死他。可是,他已成了俘虜,又毫無反抗之力,我便……我便……」
「你便只是將他當成一個人來看待了,對嗎?」
「是啊!師父,我是不是——太軟弱了?」
「不,洛兒,你只是太善良了!這本是一種美好的天性,卻並不適合於殘酷的江湖。為師無法告訴你該怎麼做,因為這本就說不清對與錯,只要按你自己的本心去做就好了!」
「我會的,師父。」
……
不知為何,聽著那師徒二人娓娓的談話聲,寒冰竟然感到自己身上的痛苦似乎也減輕了許多。他極力壓抑著自己的呼吸,心中想象著此時洛兒臉上那種可愛動人的表情,竟不知不覺地咧開嘴,無聲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