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人偶故事(一)
那已是快六十年前的事情了。當時我才不過二十歲,剛剛出師,可謂是目空一切,只覺得自己身懷絕技,天下之大,任我遨遊。我的第一個目標,便是一件藏於宮中的寶物——千年沉香木。
那時我還沒有給自己立下任何規矩,更沒有想到過下手之前要知會那件物事的主人一聲。所以我便趁著夜色,悄無聲息地潛入了存放著那塊千年沉香木的凌虛殿。
如今你們所知的這座凌虛殿,已是皇上的閑燕之所。可是在當年,它卻是一個極為重要的所在,因為最受太祖皇帝推崇與信任的護國神師——陰無崖就住在裡面。
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那是個無風亦無月的夜晚,我躲藏在凌虛殿主殿的大梁之上,等待外面那兩個負責值夜的宮人將殿內的燭火熄了,並關上殿門之後,便要下手盜取那塊千年沉香木。
誰知事與願違,那些宮人不但未將殿內的燭火熄滅,而且還特意將掛在殿外的幾盞宮燈也點亮了。
這時,陰無崖竟然從後殿走了出來,並吩咐那些宮人都退了下去。
我一時好奇,便從樑上向下偷看這位大裕的國師,想看看他三更半夜的不睡覺,究竟想做什麼。不料這一看,倒是真把我嚇出了一身冷汗,原來那個陰無崖正站在梁下仰頭向上看著我!
一驚之下,我險些跳起來馬上逃走,可是轉念一想,又不由暗笑自己果然是做賊心虛。我所在的這根殿梁距離地面足有六丈多高,且我又屏息躲在暗處,陰無崖的武功雖然不弱,卻也未必在我之上,絕無可能這麼快就發現我。
有此認知之後,我立刻冷靜下來,仔細觀察起陰無崖的一舉一動。只見他仰頭看了半晌,卻忽然嘆了一口氣。
「夜深難寐,獨對空梁,不知國師是在為何事而嘆?」一個清朗的聲音忽然從殿外傳來,話音未落,人卻已到了殿內,筆直如一桿標槍般地立在了陰無崖的面前。
我當時便被驚得一顫,因為這位來客的武功實在可怕之極,便是十個我只怕也不是他的對手。於是我拚命屏住呼吸,讓自己的心跳放緩,同時心中也在求神拜佛,但願此人的心神皆放在陰無崖身上,不會發覺我的存在。
「我所嘆的是,若失去了鎮北王你這國之棟樑,大裕的江山不知是否還能穩固如初?」
聽到陰無崖的答話,我心中僅存的那一絲希望也在瞬間破滅了!
凌天!來人竟然是世間第一高手——鎮北王凌天!這位天神一般的人物,怎會讓我這樣的一個小笨賊矇混過去呢?!
當時我已被嚇得手腳發軟,動彈不得,只覺自己的生死不過在於他的一念之間而已。
鎮北王凌天聽了陰無崖的話,立時哈哈一笑,道:「原來如此!國師實不必學那杞人憂天,人世更迭,皇帝換了一個又一個,可江山依舊還是那個江山!」
「如此說來,鎮北王已經知道無崖深夜相召的用意了?」
「自他浩星奇坐上皇位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這一天終會來的。」
「可你卻並未選擇離開,是為了皇后嗎?」
「在我心中,她始終都是清平公主。當年我既已立下誓言,畢生追隨於她,便要一直守在她的身邊,絕不會離開。」
「可惜今夜之後,你終是要離開的!」陰無崖輕輕嘆息了一聲。
「但凌某想,國師必是會讓我走得安心。」凌天的聲音卻是極為平靜。
「無崖在此立誓,有生之年,必保清平公主及她腹中的孩子平安!」
「好!有陰國師此諾,凌某便再無任何牽挂!」
「那就請鎮北王飲下這杯送行酒!」
當時我不知從哪裡來的勇氣,竟然又自樑上探頭向下看去,只見凌天從陰無崖手中接過了那杯酒,仰頭便喝了下去。而在他仰頭的一瞬間,我赫然看到他對樑上的我眨了一下眼睛。
隨後凌天對陰無崖道:「想必國師不便留我在這宮中過夜,不若明日一早到凌某府中,再去送上我一程。」
「如此一言為定!夜深寒重,請鎮北王一路走好!」
凌天又是哈哈一笑,轉身大步離去。
陰無崖一直站在那裡目送著凌天遠去,突然深深嘆息了一聲,隨後便轉去了後殿。
我立刻從樑上跳了下來,再也顧不得什麼千年沉香木,一溜煙便向凌天離去的方向追了上去。
剛一追出了宮門,就見凌天那高大的身影當街而立。他轉過頭來,用那雙似乎能夠洞悉一切的眼睛打量了我一番,忽然露齒一笑,道:「小兄弟,隨我來!」
我只覺心頭一熱,竟是什麼也未多想,便跟這位我心目中的大英雄一起,並肩走在那條空無一人的大街上。
「小兄弟貴姓?」凌天笑看著我,語氣出奇的溫和。
這時我才想起,剛才在凌虛殿中他發現我躲在樑上,想必已猜到我是個偷兒,不由得心裡一虛,帶著幾分尷尬地答道:「在下孟驚鴻,見過凌王爺。」
「你我萍水相逢,不講那些虛禮,你叫我一聲大哥,我就稱你作小兄弟,如何?」
我實是難掩心中的激動,立即開口叫了一聲:「大哥!」
凌天開懷地一笑,「小兄弟果然是個痛快人!你我今日相識,也算是有緣。走,跟我去喝一杯!」
二話沒說,我便跟著他走過了幾條街,最後來到一座高大的府門前。我抬頭向府門上方一看,上面寫的正是「鎮北王府」。
凌天隨手推開那本就是虛掩著的府門,信步走了進去,同時口中還說了一句:「府中無人,你且不用拘束。」
雖然我心中也在暗自奇怪,這偌大的王府中為何會空無一人,而且還漆黑一片?但是既然有凌天在,我便也沒有了任何顧忌,隨他一路走過幾道敞開著的大門,最終進了整座王府中唯一亮著燈火的一間偏廳。
這間偏廳內的陳設極其簡單,只有一張紅木製的八仙桌和四把高腳椅,以及角落處一隻尺許見方的檀木箱,除此之外,幾乎可以說是空無一物。
凌天讓我隨便坐,而他則出去轉了一圈,很快便抱著兩個大酒罈回來了。
「這兩壇秋露白可是聚仙樓老闆窖中的私藏,是我打賭好不容易贏來的,今日倒是便宜了你這小子!」他一邊說著,一邊將兩壇酒放到了桌上,又轉身不知從何處摸了兩隻粗瓷大碗出來,也擺在了桌上。
見到他如此忙前忙后地招呼我這個無名小卒,我的心裡著實有些不安,忙拍開了一壇酒上的泥封,想替他將酒碗滿上。可是他卻一指我面前的酒碗道:「你手中的這壇酒歸你,我的這壇在這裡,我們一人一壇,誰也不許多喝!」
沒想到這位頂天立地的大英雄竟會對一壇酒如此斤斤計較,我只好笑了笑,將酒倒在了自己的碗中。然後看著他將屬於他的那壇酒小心翼翼地倒入碗中,似乎生怕濺出一滴而浪費了好酒。
第一碗酒下肚之後,我便能理解為何凌天如此珍惜此酒了。因為這壇秋露白絕不是普通的冬釀酒,而應是窖藏多年的醇釀,實是世間難得一遇的珍品。
看到我那副陶然而醉欣喜不已的表情,凌天不由得哈哈一笑,「看來小兄弟也是個好酒之人,既然酒逢知己,我們更應痛快地飲上一回!」
似乎早有默契一般,凌天與我就坐在這座空蕩蕩的廳中,一碗接一碗地喝了起來,他沒有問我來自何處,而我也未問他要去哪裡。
當我發覺壇中的酒已剩下不到一半時,凌天忽然開口說了一句:「這場雪終於下起來了——」
一陣風吹雪花拍打窗欞的聲音驟然傳來,可我卻沒有看向窗外,而是定定地看著坐在對面的凌天,一縷鮮血正順著他的唇邊緩緩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