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人不如故(二)
見冷衣清沉著臉一時沒有答話,浩星明睿馬上做出一副心領神會的模樣,搖頭嘆道:「想是冷大人對這件事並不十分贊成!這也難怪,畢竟宋行野已多年不領兵,且年事已高,以他為帥,確是有些勉為其難。而我之所以舉薦於他,其實也主要是出於念舊之情。想我這久病之身,再也無法領兵征戰,為皇上平定北境,可是每憶及年少時縱馬橫槍、叱吒疆場的情景,我又時常按捺不住胸中猶存的那份雄心壯志,實是渴望再去體驗一番那種金戈鐵馬、一往無前的壯士情懷。故而當我接到宋行野的請戰書信時,便決定成全他那顆與我一般無二的精忠報國之心!」
冷衣清這下更是不知該如何答話了,而且此刻他的頭腦也已被攪得有些混亂起來——
明明是自己的岳父大人蘇問秋先向皇上舉薦了宋行野,皇上只不過是借了這位假王爺的口將自己的決定說了出來而已。皇上此舉的目的,不過是為了重新樹立這位久離朝堂的定親王在群臣中的地位,按理說應該與他這位左丞相併無多大的干係。然而,為何這位假王爺非要如此刻意地在他面前提起此事?難道皇上竟真的懷疑是他在背後慫恿岳父大人舉薦宋行野?還是他們已覺察出他對這位假王爺的身份起了懷疑,故而要設法補救?
似是看出冷衣清眼中的疑惑不解,浩星明睿不由淡淡地一笑,解釋道:「我後來聽說,令岳蘇問秋蘇公也曾向皇上舉薦過宋行野,可是皇上當時並沒有立即應允,只因直到那時,他還指望我這個定親王能夠再次為他去提槍上馬,平定北境。結果那日在選德殿中,見到我這副不中用的模樣,皇上實是徹底失望了。無奈之下,他才不得不選擇了宋行野。」
說到這裡,浩星明睿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冷衣清,接著道:「說起來此事還要感謝冷大人!當時你也算是幫了宋行野的一個大忙,將他從前的赫赫戰功在皇上面前詳說了一遍,同時也恰到好處地表明了左相大人支持宋行野為帥的態度,皇上當然不會不考慮到你這位當朝宰輔的想法。只不過大人的屬下在收集宋行野的資料時尚且有些疏漏之處,竟然將戎國右翼軍大將關天豹錯寫成了左翼大將關天虎。遺憾的是,當時那兩位軍方的大人竟也絲毫沒有察覺,倒是白白錯過了一個能在皇上面前挽回顏面的機會。」
冷衣清定定地看著浩星明睿,心中竟漸漸生出了一種十分陌生的茫然無力之感。果然不出所料,他們確是發覺了當時在選德殿中所出的紕漏,更是懷疑到那是自己刻意設下的陷阱,所以打算在自己面前將這個紕漏徹底地補上。而這一彌補的手段確也算得上高明,自己費盡心機製造的漏洞,不但被他僅用了三言兩語便給遮蓋過去了,反過來倒還顯得他這位王爺頗有雅量,那日沒有當著皇上的面,直接指出他話中的失誤之處。
冷衣清忽然發現,自己此前對這位王爺所做出的全部判斷,竟都已變得毫無依據。雖然此刻他的人就坐在自己的面前,可自己卻連他到底是不是定親王都無法完全確定了。
他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那個一直有著愚蠢可笑想法的人,竟然就是自己!其實自從喝下那杯柳葉雪之後,自己的那顆心,便已經開始亂了……
他慢慢地將酒杯重新滿上,藉此爭取了片刻的時間,好讓自己那已被攪動的心緒漸漸平復下來。
「王爺的意思可是說——,宋行野其實並不是你心目中最佳的主帥人選?」
浩星明睿坦率地點了點頭。
「但不知王爺更屬意的人又是誰呢?」
浩星明睿面帶憂色地道:「我已遠離朝堂多年,哪裡還會有什麼更屬意的人!只是我原本以為,這些年邊境安定,大裕得以有足夠的時間休生養息,同時用來選拔與培養新人,軍中想必會有一批出色的年輕將領湧現出來。這些年輕人即便是缺乏實戰經驗也無所謂,只要身邊有像宋行野這樣久歷沙場的老將相輔佐,擊退此次戎國的進犯絕非難事。然而,實際情況竟是遠出我的意料之外!」
冷衣清當然能夠聽得出這位王爺話中的失望之意,他自己的心中竟也不由生出了一絲愧疚,有些訕訕地道:「原來王爺舉薦宋行野的初衷是以他為副將,可是目前大裕軍中又實在找不出一個可為主帥之人,才不得不勉為其難地讓這位老將軍擔當了如此重任。冷某此刻才算完全明白了王爺這麼做的一番良苦用心,實是慚愧不已!」
「冷大人言重了!我大裕立國之初,便定有文武涇渭分明、互不相干的鐵則,你對用兵打仗之事知之甚少,這也屬正常,實是無需過於自責。」
「冷某雖是一介文人,可畢竟身負丞相之責,如今國家面臨危難,我卻不能挺身而出,為君分憂,反而要勞煩王爺如此殫精竭慮,冷某又豈能不自責!」
浩星明睿突然毫無笑意地一笑,道:「那日在選德殿中,我似乎並未見到軍方的那兩位大人有絲毫自責之態。」
冷衣清只是稍稍遲疑了一下,突然語氣有些激憤地道:「大裕久未興戰事,軍方難免會有所懈怠。而皇上又向來不喜武事,武官中少有被重用者,卻令一些尸位素餐之輩趁機混入了軍中,更是爬上了高位。以致我大裕軍備日益廢弛,軍中竟已無可用之將,再過數年,恐是連可用之兵也沒有了!」
似是沒想到一向出言謹慎、處事圓滑的冷衣清竟會如此直言不諱,浩星明睿的眸光一閃,不由追問道:「冷大人何出此言?想我大裕近些年來國泰民安,百姓衣食豐足,何以會有兵源短缺之危?」
不知是因為剛飲下那兩杯入口雖是溫醇,後勁卻也極大的柳葉雪酒,還是因為心中著實壓抑太久,已到了不吐不快的境地,冷衣清似是橫下了一條心,要將胸中塊壘向這位真假難辨,且又意圖不明的王爺傾訴上一番。
「想我大裕本是以武興國,但近些年來邊境安定,漸至國人重文輕武,慵懶成風,似乎所有人都已忘記了四鄰尚有強敵環伺,國家危亡僅是旦夕間事。邊境各州的藩王都忙著橫徵暴斂、兼并土地,根本無心整飭軍備、訓練軍隊,以盡到保境安民之責。如此上行下效,地方官府更是欺上瞞下、魚肉鄉里。為了取悅聖心,彰顯政績,各府知州爭相以重利相誘,讓貪心的小民們糾查揭發隱藏在大裕境內的隱族之人,甚至有時僅為了充人頭,將真正的大裕百姓誣指為隱族人而處死的案例也不為鮮。時間久了,竟弄得人人自危,彼此間互相猜忌,再也無心耕種,以致田地漸多荒蕪,民不聊生。此種情形之下,若是再起戰事,又要到哪裡去徵募能夠一戰的兵士?!」
浩星明睿面色沉重地聽完了冷衣清的這番痛訴,沉默了半晌,方道:「我久居府中不問政事,實不知朝局竟已至如此不堪!冷大人憂國憂民,此乃是朝廷柱石所應有的擔當。只不過冷大人也不必憂慮過甚,我想經過此番戰事,皇上必會意識到軍武之重。而我等這些做臣子的,自當多加進言,懇請皇上整肅朝綱,實施新政。想我大裕根基仍在,只要上下一心,激濁揚清,不久之後,自會有一番不同的氣象。」
冷衣清的目光在浩星明睿的臉上停留了許久,終於默然點了點頭。
隨後浩星明睿端起了酒杯,向冷衣清示意了一下之後,便一飲而盡。冷衣清也端起自己的那杯酒,卻沒有立即飲下,只是盯著杯中那淺碧色的瓊漿,眼中閃過了一絲惘然之色。
這時浩星明睿放下了酒杯,看了猶自舉杯不動的冷衣清半晌,終於忍不住問道:「冷大人,這酒——可是有哪裡不對?」
冷衣清聞言苦笑了一下,道:「故人已故,醇酒猶醇,不對的——唯有天意!」
語罷,他仰頭將杯中酒一口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