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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天地大蒼生小

  涼州城,藩王府邸,採藥寺,城隍閣,皆如以往的太平氣象。


  只是那些暗流涌動,不為人知。


  元嘉圃內,安陽郡主朱真嬰不知為何,有了當花匠的閒情逸緻,跟在那位姿色平庸的女子身後,幾乎寸步不離,討教種花養花的學問。


  在懸挂「花甲」匾額的小涼亭內,安陽郡主與那名做了多年元嘉圃花匠的女子,相對而坐。


  小王爺朱真燁站在涼亭外,笑臉絢爛,眼神複雜。


  遠去遊學的時候,跟著高老夫子,回到藩邸的時候,多了一位文質彬彬的吳先生,據說是老夫子的好友,於是理所當然成了藩邸的座上賓。朱真燁剛回到家的時候,讓他母親心疼死了,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簡直就像個小乞兒,哪裡有半分天潢貴胄的氣度。經過一段時間休養生息后,少年迅速恢復精氣神,時不時就去元嘉圃找姐姐朱真嬰玩耍。


  湖心島碧螺小樓那邊,正妃崔幼微已經很久沒有露面。涼王朱鴻贏也開始深居簡出,拒絕了一切拜謁覲見,原本親口許諾近期要將韓國磐,擢升至邊關軍鎮,擔任一鎮要職,也泥牛入海一般沒了消息。韓國磐雖然心急如焚,卻也不敢造次,以為是這位藩王另有安排,只得繼續耐著性子等待下文。朱真治朱真賀這兩大草包,近期心情都不怎麼好,其中一個在王府內都給人打得鼻青臉腫,是一位黝黑少年動的手,噼里啪啦,跟老祖宗打自家孫子似的,事後首席供奉陸法真黑著臉親自出馬,幫忙息事寧人,朱真賀只得乖乖咽下這個啞巴虧。


  此時朱真燁站在亭外台階底,沒有越雷池一步,笑問道:「姐姐,要不咱們一起放紙鳶?」


  朱真嬰癱靠在圍欄上,擺擺手,有氣無力道:「你自己玩吧,我忙著呢。」


  朱真燁正要說話,發現自己身邊多出一個身影來,轉頭一看,發現竟然是那位姓吳的中年儒士,趕緊作揖行禮,「學生見過先生。」


  那趟噩夢一般的遊歷,少年已經親身領教過授業恩師高林漣的不可理喻,這讓朱真燁發自肺腑地感到敬畏和恐懼,甚至在內心深處,埋下了一種類似「臣服」的種子。


  好在這位歸途突然出現的吳先生,每日除了傳授自己仙家修行的口訣法門,還幫自己洗髓伐骨、重鑄根基,平時言談和藹,話語風趣,很對朱真燁的胃口,雖然明知此人與高林漣是一丘之貉,但朱真燁難免心存僥倖,將自己視為暫失權柄的幼主人君,高林漣是那氣焰彪炳的竊柄權相,而吳先生則有望是輔佐明君的賢相人選,是自己可以爭取拉攏的對象。所以少年對心思難測的老夫子,是怕,對氣度風雅的吳先生,是敬。


  這位吳先生,正是青峨山客卿之一的大隋吳搖山,微笑道:「小燁,切記,行百里者半九十,務必戒驕戒躁,為人主者,仙家求真,皆需如此。」


  朱真燁又行禮,「先生教誨,學生銘感五內,絕不敢忘。」


  吳搖山笑道:「去吧,開竅一事,至關重要,便是想要放鬆,也等開竅大成之後。」


  朱真燁恭恭敬敬告辭離去。


  朱真嬰臉色平淡,心不在焉地玩弄裙角。


  吳搖山緩緩走上台階,不過沒有走入涼亭內落座,望向那名貌不驚人的女子花匠,苦笑道:「洞主。」


  她姿態慵懶,伸手掩嘴,打了個哈欠,沒有應聲。


  被當面冷落的堂堂觀音座客卿,非但沒有絲毫惱怒,竟是苦笑更濃,只是微微提高嗓音,「洞主!」


  身邊擱置一隻小鋤頭的花匠,總算抬頭正視這位自家客卿,她也不說話。


  吳搖山率先敗下陣來,認錯道:「我哪裡想到范玄魚那個婦人,算計如此深遠,能夠搬出那麼一尊真神來南瞻部洲攪局。」


  女子終於開口,「你錯了,這是納蘭長生那丫頭的布局棋子,只不過她當年棋差一招,失了先手,導致整個青峨山,甚至南瞻部洲都沒有她的容身之地,既然做不了下棋人,又不想淪為棋子,就舍了棋局,乾脆一退再退,假裝被困在了龍虎山斬魔台,之後棋子被范玄魚誤打誤撞,發現了因果,結果用錯了地方。我估計現在啊,納蘭長生想親手擰下范玄魚腦袋的心思都有了。」


  她一開口,就一發不可收拾,「那個五陽派的餘孽,能夠收為己用是最好,不聽話,你就殺了吧。」


  「朱鴻贏和崔幼微這對苦命鴛鴦,你讓高林漣繼續幽禁,嚴加看管,一有意外,就立即動手,不給那人半點救人的機會。」


  「除了在大隋忍辱負重多年的宋夢麟,你也留意一下叛逃寶誥宗的那個俞正本,這兩顆棋子,雖然不是勝負手,卻也是棋盤上重要的劫材,一個要好好利用,一個要防止變數,千萬別陰溝裡翻船,最後給人屠了大龍。到時候不止是你我,那些個插手棋局的聖人們,都將淪為笑柄,能讓人笑話個千百年。」


  吳搖山一一記下,不敢掉以輕心。


  他突然問道:「蓮花峰的年輕客卿,上一世到底是什麼來頭?為何為了此人,從納蘭長生和她的情種,佛子李洛,再到更早一些的南唐皇帝,如今的朱雀皇帝,以及胭脂山的她,如此興師動眾?甚至……連洞主你當年也要親自出手,之後更是不惜在此,盯了他整整二十餘年?」


  她臉色冷漠道:「你暫時還不配知道真相。」


  吳搖山愕然,又好奇問道:「為何不直接殺了這個年輕人,或是當年就殺了李洛,奪取那件佛門鎮教至寶?」


  她嘴角滿是譏笑。


  吳搖山不再說話。


  她斜瞥了一眼臉色雪白的朱真嬰,收回視線,望向亭外規劃齊整的那塊花圃,微笑道:「他的上一世?很無趣的,只是個西闔牛洲的貧寒讀書人,一輩子都沒能考取功名,他心儀愛慕的女子,青梅竹馬,卻嫌貧愛富,嫁給了一位相差三十歲的富家老翁,於是書生在心灰意冷后,又當了三十二年的私塾先生,在泛黃的故紙堆里,在蒙童書聲琅琅里,孤苦伶仃,就此籍籍無名地一點點老去,然後無聲無息地病死,直到在一個隆冬大雪天,蒙學稚童苦等先生不至,去敲門,才發現他們那位性情刻板的老先生,死啦。」


  她站起身,「再上一世,聽說是位賣肉的屠子小販,他爹娘性情暴躁,捨不得錢給他讀書,從來只會打罵訓斥,使得他生得孔武有力,卻性情懦弱至極,好在娶了一位貌丑卻溫婉的媳婦,一起白頭偕老,這個老實人,受了一輩子欺負凌辱,大概是有那個媳婦撐著,倒也從未與人撕破臉,什麼窩囊氣能忍,什麼憋屈事都能退,只是他閉眼去世的瞬間,那個守在床榻、握著他的手、略顯臃腫的白髮老嫗,便恢復了原本傾國傾城的絕美容顏,當天,一直無法打破修行瓶頸的她,獲得一份大機緣,成了一位飛升境的頂尖修士,她在重返南唐魏家后,便一躍成為家族首席大長老。」


  「又上一世,相傳是位東勝神洲的小國君主,文采飛揚,文臣武將,忠心耿耿,歌舞昇平,一生摯愛那位皇后,兩人恩愛無比,雖是一國之君,卻能夠拱手而治,國境接壤的幾個大國,窮兵黷武,竟然在這位文人皇帝在位的整整三十年裡,表面上是相互制衡的緣故,竟然到最後只有一次入侵,也無疾而終,那名驚才絕艷的領軍大將,暴斃於途中,只需要多給此人一天時間,躲在皇宮深處的那個皇帝,也就可以聽到那些陌生的戰鼓聲和馬蹄聲了。」


  「生生世世,意志消沉,無論如何,都生不起半分雄心壯志,哪怕偶爾浮現一點念頭,也會立即被身邊至親之人,不露痕迹地掐滅苗頭。」


  「但是這麼多年以來,沒有一個知情的大人物,敢直接動手殺他,準確說來,是無一人膽敢與他正面對敵,哪怕他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是粗鄙木訥的屠夫,是沉溺於醇酒美色的小國君主,不管是任何一世任何身份,都沒有人輕輕伸出一根小指頭,來碾死這隻礙眼至極的螻蟻。而是只能不厭其煩地以情理,仁義,忠孝,因果,將其重重束縛。」


  花匠將這些故事娓娓道來。


  檐下那串鐵馬風鈴,叮叮咚咚。


  吳搖山,一位已是站在南瞻部洲之巔的修士。


  可是此時站在原地,無緣無故就七竅流血,身體佝僂,如山嶽壓肩。


  花匠看著他,「你只是聽說一些事情,就已經這麼慘了,現在你覺得自己有資格說『殺』這個字眼嗎?」


  她指了指頭頂,終於笑了,「寥寥幾人,屈指可數,便佔據了世間一旦氣運的八斗之多,我玲瓏洞天陳師素痴心之人,就位居其一!所以,他也是你吳搖山可以媲美的?你這麼多年,爭什麼呢?你就算送給我一座南瞻部洲做聘禮,真的夠嗎?」


  她收回手指,感慨道:「我要的是那僅剩兩鬥氣運的一半啊!吳搖山,你給不起的。」


  滿身鮮血的吳搖山大笑道:「陳師素,若是不試著爭一爭,我吳搖山便枉來這人生一世!」


  她嘆息一聲,「何苦來哉。」


  一位時時刻刻都背負行囊的黝黑少年快步跑來,一個蹦跳就越過台階,跳入涼亭,嚷嚷道:「師父師父,你身前怎麼站著個滿身血的傢伙?」


  花匠浮現笑臉,伸手摸了摸少年的腦袋,像是一位脾氣溫柔的鄰家姐姐,細聲細氣,「他啊,有些事情想不開,自己懲罰自己呢,以後你別學他,萬事莫糾結。」


  她笑眯眯道:「跟那牛鼻子老道學習雷法符籙,如何了?」


  少年張牙舞爪,哼哼道:「噼里啪啦轟!賊霸氣!老厲害了!」


  朱真嬰用看待白痴一樣的眼神,盯著這個無知少年。


  少年朝這位安陽郡主做了個鬼臉,調皮頑劣。


  花匠看著這兩人,笑容恬淡。


  她望向遠方,抬臂曲指一彈,檐下鐵馬風鈴,驟然響起叮咚一聲。


  青峨山,觀音座。


  胭脂山,玲瓏洞天,蓮花峰。


  一座三千年不曾動用的護山大陣,緩緩開啟。


  山外飛升境不得入,山上飛升境同樣不得出。


  高坐寶座之上,像是在打盹的一位紅袍小女孩,睜開眼睛,嗤笑道:「兩脈聯手?陳師素,你覺得這樣就攔得住我?」


  涼州城,小涼亭。


  玲瓏洞天洞主陳師素微笑道:「姐姐,你不妨破陣試試看?」


  ————


  碧螺小樓。


  一樓,涼王朱鴻贏,王妃崔幼微,扈從賀先生,首席供奉陸法真,商湖小白蛟,五位齊齊望向一位年輕僧人。


  正是先前在城樓被賀先生,一拳打爛身軀的可憐人。


  但是誰都沒有想到,正是這個死得不能再死的年輕和尚,在高林漣和吳搖山的手底下,救下了朱鴻贏,非但如此,還說服原本勢在必得要取頭顱的那兩人,暫時不殺朱鴻贏。


  當時武道宗師賀先生,和道教大真人陸法真,兩人使出渾身解數,使出所有壓箱底的本事,聯手對敵,都不曾贏過那兩個讀書人。尤其是賀先生,被玲瓏洞天客卿打得

  傷及本元,加上之前病根隱患一直沒有痊癒,病入膏肓后,其實已經沒有任何戰力,能夠保證這棟小樓的安危。


  這些天,年輕僧人守在小樓外,始終閉口不言,問什麼都不出聲,最多對人低頭唱誦一聲阿彌陀佛,這比乾脆不說話,還讓人著急上火。


  僧人身穿一襲灰色棉布袈裟,胸前懸挂一串平淡無奇的木製佛珠,瞧著不過及冠年齡,面容枯槁,全無神采。


  當初在涼州城北城樓,賀先生以防萬一,當場錘殺了無故出現在城樓上的僧人,事後朱鴻贏著令春水亭,徹查此人,結果發現了一道通關文牒的奇怪檔案,塵封已久,長達二十餘年,僧人竟然是從別洲遠遊至此的一位苦行僧,一路托缽乞食化緣,但是三十年過後,年輕僧人還是那個年輕僧人,面容不改絲毫,到了涼州城后,便在城內採藥寺借住修行,就住在鐘樓內,一般都是他早晚敲鐘兩次,平時並不與採藥寺眾僧有何交集,偶有佛事法會,有得道高僧講經說法,這位僧人也只是默默聽聞,默默離去。


  樓內五位,望著那個站在門檻外的消瘦背影。


  相對而言,小白蛟是最無所謂的一個,天塌下也輪不到她來扛。只是一想到被軟禁在此,耽擱了那位年輕魔頭的「糧餉」,她就有些發虛。她覺得那個姓陳的傢伙,可不像是個講道理的傢伙,隨心所欲,對人好時,大方得莫名其妙,對人凶時,心比針眼還小。


  陸法真大概是最委屈的一個,天降橫禍,莫名其妙就砸在了自己頭頂。


  只有那少年偶爾會來跟他學習雷法符籙,老道人才有機會喘口氣。


  陸法真哪裡想得到一個「酸秀才」請來的過江龍,竟然如此強橫無匹。


  遭逢變故后,崔幼臉色冷漠,猜不透她的所思所想。


  身穿藩王蟒袍的朱鴻贏苦笑道:「誰能想到高老夫子竟然是大隋死士,本王苦心經營三十年的春水亭,根本就是個笑話!」


  賀先生眼神一凜。


  朱鴻贏一臉豁達,擺擺手道:「事到如今,已經無所謂了。當年高林漣慫恿本王斬殺那條母蛟,是本王聽信讒言,現在就當還債了。」


  原來那條鬼鬼祟祟的小白蛟,正在偷偷「竊取」這位藩王身上的殘餘蛟龍氣數,一頓飽餐后,還不知死活地打了個飽嗝。


  僧人嘆息一聲,轉身跨過門檻,走回樓內,低頭合十道:「貧僧來自天下佛法歸宗之地,貧僧也是當代傳法僧。」


  涼王朱鴻贏和賀先生面面相覷,不知所以然。


  小白蛟打著飽嗝,眨著眼睛,滿臉茫然。


  王妃神遊萬里,根本就不在乎。


  只有陸法真嚇了一大跳,趕緊起身,嗓音顫抖道:「貧道五陽派陸法真,拜見聖僧!」


  傳聞世間有一座無名寺廟,有一百零八位護法僧,皆金剛羅漢修為。又有八十一位講經僧,可令頑石點頭,天女散花。


  可是「傳法僧」,每一代只有一位僧人,獲此殊榮。


  蓮花峰客卿李白禪,當初之所以萬眾矚目,除了修為卓絕之外,更是因為他有望成為這一代的傳法僧。


  行走四方,步步生蓮,傳法天下。


  見到此僧,相當於陸法真此時身前,就站著一位觀音座的陳太素,或是陳師素。


  僧人輕聲道:「俗名李白禪的他,曾是貧僧的弟子。」


  這下子,朱鴻贏和賀先生知道這位僧人的分量了,同時起身行大禮。


  便是那條曾經無意中得到狀元郎天大恩惠的小蛟,也趕緊鄭重其事地施了個萬福。


  年輕僧人的臉色和心境,俱是古井不波,「貧僧來此,原本是想尋找兩件東西,一件是我寺鎮山之寶八部天龍,一件是《洛神圖》。」


  小白蛟臉色劇變。


  僧人望向她,微笑道:「無妨,在你化龍之前,貧僧不會取走。你與佛法有緣,這本就是你的一樁功德。」


  小白蛟既開心又害怕,欣喜的是自己最珍愛的那幅圖,不用馬上拿出去,畏懼的是自己跟和尚們有緣?難道自己以後也要剃個大光頭?


  王妃突然開口問道:「我觀世間讀書人,最重養氣功夫,循序漸進,由內而外,紮實沉穩,趨於圓滿。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儒家宗旨,八字而已,何曾有任何長生之語?你們佛門修行,好似恰恰相反,一遍經文祈福得多少,一圈念珠捻動幾次,錙銖必較,好似那佛陀有一桿秤,可稱量一人的善惡斤兩,是與佛在做一樁公平買賣。如此修行,修的是什麼佛法?」


  年輕僧人雙手合十,笑著說了三句話,「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寧可著有如須彌山,不可著空如芥子許。」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崔王妃皺了皺眉頭,「裝神弄鬼!」


  僧人也不生氣,低頭默念道:「應作如是觀。」


  賀先生突然滿臉悲愴,來到朱鴻贏身前,單膝跪地,低頭道:「王爺,這些年賀某一直心懷愧疚……」


  「別說了。」朱鴻贏打斷他的言語,彎腰將這位心腹扈從扶起,嘆息道:「賀先生是京城那人安插在藩邸的棋子吧,其實這些年本王也有過懷疑,但是大隋死士十數次刺殺,都是先生擋下,其中有兩次,若非先生拼著重傷也不願意後退,本王早已黃土一抔了,想一想也就釋然。天底下的恩怨情仇,終究大不過一場生死吧。」


  朱鴻贏突然望向僧人,「本王願剃度出家。」


  年輕僧人輕聲道:「世間佛法,是幫眾生渡過苦海的小舟,可你自己不踏上小舟,僧人是不會將你強行拉拽上去的。」


  朱鴻贏有些著急,沉聲道:「本王願一心虔誠向佛!」


  年輕僧人淡然問道:「可是你心仍在此岸啊,這般乘舟渡海到了彼岸,你當真覺得那處即是彼岸?」


  朱鴻贏突然怒吼道:「那你到底要本王怎樣?!」


  年輕僧人微笑道:「朱鴻贏,貧僧且問你,『本王』是誰?」


  這位手握鐵騎十數萬的權柄藩王,頹然落回座位,喃喃道:「我放不下。」


  「你已拿起了,為何不放下?」


  「放下不,也無妨,貧僧等你自了。你只需記得,莫要執著於拿起放下兩事,無我法,長生法,浩然法,皆是自了的方便法門,並無高下,也無貴賤,更無好壞。」


  「世間法,可讓眾生此生脫離苦海,皆為上法。世間法,可讓眾生超脫此生,可為上上法。」


  一直閉眼的陸法真,突然睜眼微笑道:「已在舟上。」


  年輕僧人點了點頭。


  賀先生彷彿如釋重負,也笑道:「願同行。」


  年輕僧人也點頭。


  朱鴻贏愈發滿臉痛苦,雙手緊握椅子扶手,手背青筋暴起。


  小白蛟一頭霧水,根本不曉得這些人在說什麼,想什麼,幹什麼。


  王妃崔幼微陷入沉思。


  年輕僧人轉身離去。


  她猛然回過神,快步跟隨。


  屋內眾人各有所思,何況當下也沒有誰會在乎一名女子的去留取捨。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湖心小路上,崔幼微加快步伐,攔住僧人的道路,問道:「敢問聖僧,我是誰?」


  僧人微笑道:「王妃也就只是王妃,毋庸置疑,無需多想。」


  崔幼微鬆了口氣,「藩邸變故,聖僧能否為我解惑?」


  僧人想了想,點頭道:「可。」


  他走到湖邊,蹲下身,撿起一顆小石子,輕輕丟入湖水。


  漣漪陣陣,接近岸邊。


  只見僧人彎腰伸出一隻手掌,擋住了微微漣漪,水流往他手掌兩側蕩漾而過,他笑道:「這即是因果。」


  崔幼微問道:「我想知道那顆石子是誰?是不是那個姓陳的年輕人?」


  僧人又思量片刻,「不是。他只是障眼法罷了。真正應運而生之人,如今是一位女子。」


  崔幼微驚訝道:「是她?!」


  僧人緩緩縮回手掌。


  滴水不沾。


  他笑道:「根據貧僧所在禪寺的零碎史料記載,歷史上曾經有過一段百家爭鳴的璀璨歲月,最後卻只有一家三教,脫穎而出。」


  崔幼微問道:「是姜子圖領銜的兵家?以及儒釋道三教?」


  年輕僧人望向靜如鏡面的湖面,「道家求長生,不希望有人打破規矩和格局。我佛家不希望生靈塗炭,不願武夫執意以殺伐證道。儒家一心養育浩然氣,不惜拋棄長生來世,只在此生此世求一個天下太平。除此之外,又有某些隱世不出的得道大修,各有所求,其中有人希望王道霸道兼具,且井水不犯河水,儒家治國濟民,兵家撥亂反正,可以分治世亂世,但是分合之間,卻不至於山河崩碎。當然,也有人為情所困,千百年掙脫不得。」


  年輕僧人輕聲嘆息道:「天地運轉,輪迴不息,佛有末法,道有式微,聖人們眼見大勢不可逆轉,只好千方百計拖延此事,所行之事,所謀之物,又有區別,其中玄機,貧僧就不與你多說了。貧僧只與你說一人,就是那兵家老祖姜子圖。三千多年前,此人怨恨高高在上的神靈,視天下蒼生為腳底螻蟻,當做牽線傀儡,他一怒之下,便一拳打斷了神道香火,使得這一脈的萬千神靈,只得高懸蒼穹之上,再也無法輕易掌控人間。」


  崔幼微突然忍不住問道:「為何願意與我說這些不可泄露的天機?」


  僧人笑道:「貧僧反要問你,天機不可泄露,又是為何?世間可有這樣的理由?」


  就在這個時候,崔幼微身後有人冷笑道:「臭和尚這些話,是對我說的。」


  僧人轉身,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崔幼微轉頭望去,是自己的女兒朱真嬰。


  只是這一刻的安陽郡主,眼眸中有光彩流轉,讓王妃感到有些陌生。


  朱真嬰譏諷道:「這和尚希望那姜子圖此世轉身,能夠化身為佛教護法,所以才有這些糾纏不休的因果。李白禪卻是中了圈套,誤以為那人是姜子圖,殊不知這根本就是納蘭長生的陰謀,連陳師素那婆娘也給一併騙了,可憐蓮花峰范玄魚在內,竹籃打水一場空,到頭來為他人作嫁衣裳。尤其是陳師素,更是可笑,親自出手,在那孩子眼中種入兩條蟄龍,蠶食其根本,之後二十餘年,更是兢兢業業,在這涼州城藩邸內,當起了看家狗,不惜親力親為,賣力撥弄棋子,為的就是鎮壓她心目中的兵家老祖氣運,以便成事之後,向那些聖人們換取人間一鬥氣運。豈不知那孩子本就是誘餌罷了,為的就是造就出燈下黑的局面,使得真正的轉世之人,順利成長,如今大概大局已定,棋盤上的棋子們,差不多都已落地生根了,聖人之所以聖人,能夠替天行道,恰恰最需要恪守規矩,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崔幼微沒來由問道:「堂堂兵家老祖,轉世為女兒身?這可能嗎?」


  年輕僧人輕聲道:「只需斬赤龍。」


  朱真嬰雙袖一揮,肆意大笑道:「何須如此?女兒身又何妨?就成不得佛證不得道了?!狗屁不通!還是納蘭那妮子說得對,總要讓世間女子,能與所有男子平起平坐!不再命賤如草,連同桌吃飯的資格也無,連祭拜祖祠的資格也無,連清明上墳的資格也無!女子也可稱帝,更能成聖!」


  崔幼微看著這個大袖飄搖的女兒,婦人臉色雪白,嘴唇顫抖,「真嬰,你這是怎麼了?魔障了嗎?不要嚇唬娘親……」


  年輕僧人嘆息一聲,「她已不是小郡主朱真嬰了,她是觀音座胭脂山的陳太素。」


  崔幼微獃滯當場,然後發瘋一般按住「朱真嬰」的雙肩,「你還我女兒!把真嬰還給我!」


  朱真嬰面無表情,望向對岸。


  遠處,花匠拎著小鋤頭站在岸邊。


  「朱真嬰」隨手推開崔幼微,望向對岸的玲瓏洞天洞主,「妹妹,我已破陣,你又如何?」


  陳師素默不作聲。


  她一直知道這位安陽郡主不簡單,透著古怪,她也曾數次親自審視,但是沒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


  其中緣由,陳師素已經不好奇。


  只知道朱真嬰竟是她的一粒魂魄種子,且真意十足,根本不是剝離一縷魂魄那麼簡單,甚至可以說,胭脂山閉關的紅袍陳太素,就像是蟬殼蛇蛻。


  這是一場真正意義豪賭。


  孤注一擲,賭上所有修為。


  朱真嬰,或者說陳太素,環顧四周,最後終於看到那一襲鮮紅嫁衣,女鬼正坐在湖面上,以湖面為鏡子,手持白玉梳子,歪著腦袋梳理青絲,「朱雀開國,你就輸了一場,你以一絲魂魄分化的虞氏,輸得何其凄慘?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還是一點都不長記性啊,姐姐真是替你感到惋惜。為何偏偏要和姐姐作對呢?乖乖當你的玲瓏洞天洞主不好嗎?為何要因為一個男人,連祖宗家業也不要了?」


  她收回視線,望向自己妹妹陳師素,笑問道:「你難道忘了,青峨山是姜老祖的龍興之地?!觀音座三脈,本就是他三位紅顏知己留下的衣缽?!為何要以蓮花峰為主脈?為了重振兵家,他忍辱負重三千餘年,豈會因為你一個小小的陳師素,而壞了千秋大業,萬世宏圖?!白家的尉繚子兵書,鐵碑軍鎮的木野狐魅,這些棋子,你都不知道吧?原本應該留給那個孩子的蓮花峰紫金氣運,最終給了誰?讓誰開了竅?你也不知道吧?」


  陳師素微笑道:「姐姐,別說一座朱雀王朝,一座青峨山,就是整座南瞻部洲,都讓給你又何妨?」


  陳太素開懷道:「那咱們就比一比,到最後,是誰得到的造化更大?」


  陳師素淡然道:「拭目以待。」


  ————


  佛家,道家,儒家,兵家。


  青峨山,大隋,朱雀,南瞻部洲。


  天大地大,各路神仙。


  爭香火,奪氣運,搶機緣,謀功德。


  好像始終沒有人在意,那個認了青樓女子做娘親的年輕人,他想要說什麼,想要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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