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斗獸 11

  蕾姆恢復意識之時，她的雙腳並未踏在地面上。


  有結實的手臂環過她的腰腹。她被某人抱起來了。這個人的動作粗暴無禮，他似乎根本沒意識到自己所抱著的是一名女性。


  不過，手臂的主人正拼盡全力地跑路，根本沒多餘的精力去思考其它的事了。


  「——昴！從右面繞過正前方折斷的樹！你跑得太慢了！」


  「別提、過分的要求……呵……我已經在、全力奔跑了！」


  自己身邊，有自己聽慣了的聲音，和正在慢慢聽慣的聲音在彼此大聲爭吵。


  蕾姆被劇烈地上下搖晃著。她搖搖頭，將自己的意識拉回到現實中。


  「昴，發生什麼了……」


  「——蕾姆！你醒了！」


  昴邊奔跑著，邊發出歡喜的聲音。他低下臉，朝蕾姆看過去。


  蕾姆意識朦朧地抬頭。在看到昴時，她不由得喉間一哽。


  昴的額頭似乎受了傷，有血順著他的臉低落。他周身除了昨晚的傷之外，還有多處滲血的新傷。


  「太好了，蕾姆。你真是個叫人費心的孩子呢。」


  拉姆與昴並排奔跑著。她搖動著粉色頭髮，對蕾姆微微一笑。


  拉姆的嘴唇彎起一個只有熟知她的人才能看出的弧度。她伸出手，手掌拂過蕾姆藍色的頭髮，而後——


  「芙拉！」


  拉姆念起了風刃咒。風刃卷地而起，斬斷了森林中的樹木——也將正撲過來的魔獸切成碎片。它們的身體成為了森林樹木的肥料。


  忽然，拉姆似乎頭暈一般腳步踉蹌。她輕輕撞了一下昴的身體。


  「痛——死了！拉姆，喂，我說你，你分明知道我右肩脫臼了……」


  「吵死了。如果沒有我，你就被它們吃掉了。所以請好好地做一下靠板。」


  「那你至少要靠另一邊的肩膀……疼死了啊——「


  昴大聲喊叫。他因劇痛而幾欲落淚。


  拉姆靠在昴身上，血從她額前「失去的角的傷疤」處流下來。


  蕾姆看著他們二人的身影，忽然想起了至今為止發生過的事情。


  自己為了什麼在這裡，為什麼被她們二人保護？這到底是……


  「為，什麼……「


  「嗯？「


  「為什麼，不丟下我呢？「


  蕾姆邊被搖晃著，邊將這個疑問問出口。


  對著滿臉疑問的昴，蕾姆顫抖著嘴唇，繼續訴說著。


  「姐姐大人和昴來了，就沒意義了。我……我必須要獨自把事情處理好……受傷的，只有我一人就足夠了……「


  「那也晚了，我和拉姆都已經渾身是傷了，說不定比你還嚴重呢。「


  昴大聲叫嚷著。他並未誇大其實，不過是敘說了事實而已。


  拉姆似乎在思考著什麼，她並未參加這場對話。看到姐姐的態度，蕾姆覺得自己似乎被放棄了，於是她拚命地組織著言語。


  「是我的、是我的錯。我昨晚猶豫了……所以我必須負責……否則我會被姐姐，被昴……「


  「雖然你現在情況很糟糕，但是你可不可以把話說得明白些？！拜託……「


  「其實，昴你本可以不被咬的——「


  即便昴現在的姿勢不方便他聽蕾姆說話，但蕾姆的這句話似乎也清楚地傳到了他耳里。


  昴僵著臉，看著蕾姆。蕾姆向昴懺悔著自己犯下的罪。


  昨晚，在森林的攻守戰中，昴為了保護大意了的蕾姆，暴露了自己。


  魔獸的牙將昴的身體穿透、撕裂，他躺倒在血泊之中。看著眼前的景象，蕾姆對自己做的選擇、採取的行動，只能無言以對。


  從昴的身體散發出濃郁的氣味——與遙遠的記憶中，一切都被燒毀的那天同樣的氣味。


  在嗅到那個氣味的瞬間，蕾姆全身都無法動彈了。


  「我在幫助昴的時候猶豫了，所以昴才差點死掉。而且，我還害得昴以一人之身背負諸多詛咒。所以——「


  「為了贖罪，你才決定要一個人處理一切，是吧。「


  聽了蕾姆的自白，昴喘著粗氣，點著頭，似乎是理解了一般。


  彷彿在肯定昴的理解一般，蕾姆承認了自己的罪，垂下了頭。


  她做好了被痛罵、被輕蔑的思想準備。


  其實，早在進入森林之前，昴就該責備自己的。


  這些話，自己之所以拖到現在才說，是因為自己想要儘快將昴救出來？抑或是自己沒做好直面軟弱的自己的思想準備？


  ——一定是後者吧。蕾姆自嘲地想著。


  不論昴的話有多嚴厲，自己都會毫無怨言地接受。


  因為自己犯下了罪，因為這是自己應受的懲罰。


  「蕾姆。「


  「是。「


  聽見昴喊了自己的名字，蕾姆下定決心，抬起頭。


  ——昴的臉，就在自己眼前。


  「嘭。「


  「——誒！？「


  骨頭與骨頭相碰，發出僵硬的「嘭「的聲音。蕾姆眼中火花四濺。


  蕾姆的視線因為尖銳的痛感而模糊了一瞬。她不明所以地按住了額頭。她的身體，如今已經褪去鬼化，與常人的身體無異。


  被昴撞了的額頭有些微腫，從外面看有些發紅。


  她因這意義不明的突發事件而睜大了眼。


  昴俯視著蕾姆，說道。


  「總而言之，你是笨蛋嗎？不，你就是笨蛋。「


  「昴，你額頭的傷口裂開，又出血了。「


  「我知道我也是個笨蛋，可是你的妹妹更笨！「


  昴對插話的拉姆這樣說道。他甩了甩流血的腦袋。看到昴的動作，蕾姆知道，昴是拿他的額頭撞了自己的額頭。真是意義不明。


  「聽好，在我的故鄉有句話叫『三個女人一台戲』。這話與現在的情況無關，但是我們那裡還有句話叫『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


  話說到一半，昴歪著頭小聲咕噥著「諸葛亮是誰啊」，很快又不管不顧地說道「算了不管了」。


  「總言之，比起一個人思考，不如三個人合力，這樣會產生出乎意料的效果，就是這樣的意思吧。」


  「這只是我的猜測，但是這句話你似乎用錯了地方——」


  「總而言之！不要總是一個人思考，多依賴一下周圍的人！你又不是不能開口求救，又不是像我一樣心臟被捏住——」


  昴話說到一半，他的表情忽然變得痛苦起來。


  他無意識地身體前屈，痛苦地調整呼吸節奏。


  「連這話都不能說嗎。要、要求太嚴了吧。」


  「你在說什……不，昴，魔女的味道，變濃了……」


  蕾姆捏緊了鼻子。這股噁心的氣味令她縮起了身子。


  就在附近，魔女殘留的氣味、那股令人作嘔的氣味在變濃。


  究竟發生了什麼，才讓這股味道突然出現呢——


  「嗯，總之關於這件事，你別在意了，我也不會在意。」


  然而，蕾姆的疑惑被昴滿不在乎的話語打消了。


  蕾姆不由得啞然無語。但是，昴的側臉很認真，他是真的打算把這個問題放到以後解決。昴邊奔跑邊看向前方，他眼中的緊張與警戒之色更濃。


  同時，跑在昴身邊的拉姆，按住作痛的額頭，開始進行魔法詠唱。


  「拉姆，村莊那邊……不，結界也行。要往哪邊走才能脫圍？」


  「衝過下一個魔獸群，之後全力向左跑就可以了。你要怎麼做？」


  聽見拉姆的問話，昴長長地沉吟一聲，扮出兇惡的表情。


  「你帶著蕾姆，我自己一人逃到結界對面去。如何？」


  「你的意思是你要做絆住魔狼的誘餌，我則趁機帶蕾姆走是吧。明白了。」


  「別拆穿我！！」


  昴和拉姆邊對話邊跑，他們並未慢下腳步。


  蕾姆聽者二人的對話。她感到十分絕望，眼前一片漆黑。


  「那樣根本、算不得脫險……不，不要那樣做，那樣一來，我……」


  「行李就閉上嘴乖乖地被運走就好了。沒事的，只要跑出結界範圍、與你們匯合的話，我就可以用那個你不知道的妙計把魔獸一網打盡。那樣的話結局就是大團圓，要獲勝輕而易舉，對吧。」


  蕾姆不知道，昴準備的那個妙計是什麼。


  說實話，蕾姆很懷疑昴是不是真的有一個妙計。她甚至懷疑，這是不是昴為了收拾眼下狀況而想出的借口。


  畢竟，要昴獨自一人衝出魔獸群的包圍圈這個前提，根本不可能實現。


  「昴不需要那樣做……魔獸什麼的，由我將它們趕跑……」


  不能讓昴胡來。蕾姆想著，手腳用力，想要動起來。


  但是蕾姆的手腳軟綿綿的，根本不聽蕾姆使喚。她至多只能動動指尖，動動嘴唇罷了。她用慣了的武器，也不在自己手邊。


  「我的、武器在哪裡……」


  「那麼重的東西我們哪裡拿的動啊！下次買新的給你！」


  自己的身體無法動彈，而且手邊沒有武器。蕾姆深深地感到，自己什麼都不做到。


  蕾姆對自己只能被人保護的現狀感到絕望。此時，昴緩緩地將蕾姆的身體向著拉姆的方向遞過去。


  「別讓她摔下去哦。」


  「我覺得，比起只有一隻手臂能動的昴，我的力氣比較大。」


  「那為什麼要我抱著蕾姆啊？」


  「因為是昴你說要自己抱著蕾姆的，根本沒問過我。」


  「怎麼會這樣！」


  昴用手掌掩住臉，試圖收回自己說過的話。


  蕾姆躺在姐姐的懷中。她抬起頭，看著昴。她搖著頭——眼前的事實令人難以置信。自己分明說過，自己曾經那般地輕視他，為什麼他還要為自己做到這般地步？


  「昴，你為什麼要做到這個地步……」


  「——說得也是呢。」


  聽了蕾姆的發問，昴沉思了一瞬，而後豎起一根手指，笑道。


  「因為你是第一次和我約會的人。我怎麼能那麼無情地對你棄之不顧呢。」


  他說著，用那隻手輕輕撫過蕾姆的發。


  「那我就去了——姐姐，蕾姆拜託你照顧了。」


  「昴，希望你能平安和我們匯合。」


  二人簡單地進行對話，之後二人跑的方向忽然分開。


  拉姆向右跑，昴向左跑。


  從正面襲來的魔狼群，在發現獵物分開之時發生了一瞬的騷亂，但它們很快便將目標定為昴，向他追過去。


  「姐姐大人！」


  「昴拼上性命為我們爭取到的時間，我們必須要最大限度地利用它才行。」


  拉姆的額頭滲出汗珠。她嚴肅地對蕾姆如此說道。如今，拉姆跑步的速度一點都不快。她的速度根本無法與鬼化之後的蕾姆相比。


  想及此，蕾姆便為自己的不中用而後悔得想落淚。


  如果自己可以鬼化，那麼她就擁有改變眼前狀況的力量。那樣她就可以保護昴，也可以反過來抱著姐姐奔跑。


  然而重要的是，她現在甚至連僅使自己的外貌鬼化都做不到。


  自己作為鬼族卻那麼弱小沒用，即使到了現在也還是在礙著姐姐和昴的事。


  與後悔中的蕾姆不同，想到昴已經做了誘餌，拉姆的腳步異常堅定。


  在拉姆心中，對事物的重視順序遠比蕾姆要來得明確。


  在眼下的情況下，對拉姆而言，蕾姆的生命比起昴的、比起自己的生命都更重要吧。為了提高自己和蕾姆的生存幾率，她可以毫不猶豫地肯定昴做出的『由自己去做誘餌』的提議。


  蕾姆一方面認為自己所敬愛的姐姐做得抉擇是正確的，另一方面又不得不這樣想——


  姐姐為什麼那麼強大呢。為什麼姐姐可以將一切捨棄掉呢。


  姐姐對待這般困難的判斷都可以如此果決。蕾姆不由得想看看姐姐更強大的模樣。


  像幼時一般，蕾姆對姐姐抱以無限的信任。她知道自己的要求很沒道理，可她還是呼喚著姐姐。


  「姐姐……昴他、昴他……」


  「蕾姆，不要回頭。那會讓昴的努力付諸流水。」


  這是自己一直尊敬著的姐姐的話語。這是一直都是正確的姐姐的話語。


  只要遵從姐姐的話的話，自己就可以守住自己的心。因為拉姆一直都是正確的。


  那麼，正確什麼的，根本毫無價值。


  「——姐姐！！」


  「——唔！！」


  聽見蕾姆驚慌的喊叫聲，拉姆表情劇變。


  拉姆停住腳步。她抿著嘴唇，睜大雙眼。蕾姆當即扭動身子，從姐姐懷中逃出來，落在地面上。她轉動身體，看著身後的——奔跑中的昴的背影。


  遠處，昴在奔跑著。就他的奔跑速度而言，想要脫圍太過困難。


  昴搖動著黑色的頭髮，渾身是傷。他的右手無力地垂下，在身邊晃動著。他的面部表情很是複雜。


  站在昴正對面的，是一隻體型巨大的魔獸。


  他的身體比起其它的魔獸要大得多。它或許是那群魔獸的頭領。


  昴被其它的魔獸包圍著。他盯著那頭巨大的魔獸，拚命奔跑。


  蕾姆向著那個跑遠的背影伸出手去。明知道自己觸不到他的後背，可蕾姆還是拚命地伸出手去。


  蕾姆叫喊著，希望自己的聲音能夠傳達給他。


  她似乎是在祈求，那一晚自己沒能伸出去的指尖，沒能傳達到的想法，這一次一定要傳達到。


  「昴！」


  蕾姆不知道，自己的聲音有沒有傳達給昴。


  可是，昴就如同在回應蕾姆的聲音一般——只見奔跑著的他，用左手拔出一柄泛著微弱銀光的劍，表情慘然。


  「——我真不了解自己。」


  昴搖搖頭這般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