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何不一戰(十一)
幽北的破曉時分來的格外晚,臨近卯時,周遭依舊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正氣軍縮在雪窩之中,眉毛都沾上了雪粒,他們一動不動,像是蟄伏的野獸,在等待最合適的時機。
若是擱在帝都,這個時辰的西市上已經充斥著小販的叫賣聲;東邊的六官府正在洒掃門廳;皇宮內,勤心殿內朝議已經進行了一半;而鳳岐山麓的書院里,正是書聲琅琅,聲音中隱含的正氣,引動周遭霧靄流嵐緩緩流淌,如夢似幻。
想到這裡,九鳳有些想念,只盼望此戰早些結束,自己能帶著弟兄們早日歸去。
沉重的雪壓斷了他們頭頂一枝粗壯的雲杉,森林中濃稠的夜色漸漸消散,妖魔大營開始進行清晨的換崗,晝夜更替的時刻,是妖魔們一天之中警惕最低的時候,也正是他們開始行動的時刻!
九鳳抬了抬手。
一聲沉悶的響聲從不遠處的孤山上傳來,換崗的妖魔們疑惑地抬起頭,只見常年積雪的孤山山頂上大塊的雪塊突然開始緩慢地崩塌,重重地砸落在陡峭的山坡上,下一個瞬間,大片的雪浪翻滾著從遠處奔襲而來,如同從九天之上流瀉而下的銀河,要將一切吞沒殆盡!
「進攻!」九鳳冷靜地說道。
「是!」
蟄伏多時的正氣軍們立刻從雪窩之中顯現身形,像是一張張綳滿的弓,他們步伐沉穩,身形如電,飛快地朝著妖魔大營掠去。
雪崩的巨大聲響吸引了所有妖魔的注意力,他們的潛入沒有被絲毫察覺。
妖魔大營內布局雜亂,帳篷四處亂撘,充斥著刺鼻的酸腐氣味,還有的妖魔住在地洞里,有的住在樹上。這裡不像是人族的兵營,一眼就能看到主帥的住處。
九鳳心中一緊。
他們時間極為緊迫,按照季二的計算,不過數百個呼吸的時間,妖祖骨中的妖祖意志就會發現他們,若是那時候他們還是無法找到郭必安,那麼很可能會盡數命喪於此。
九鳳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回想這徐幽水生前曾經對郭必安的評價。
「郭必安依舊保持著很多人族的習慣,即便是身為人倀,也從不肯用黃泥裹著身體。——所以他不可能會和這麼多妖魔混居在妖魔大營內部,但是若是太遠離這裡,他的安全又無法得到保證。」
「妖魔大營面朝孤山,背靠北海。地勢西低東高……」
九鳳蹙起眉頭思慮片刻,道:「跟我來。」
正氣軍們繼續前進,偶爾遇到個不小心發現他們的妖魔,他們都利落地將其捂住嘴巴割開喉嚨,動作乾脆利落。
這就是士兵和書生的不同,若是擱在鳳岐書院的學子身上,即便是有正氣護體,在斬殺妖魔時候心中也會猶豫這是否會違背仁義道德,但是士兵們則不會,他們見慣了血腥,妖魔的性命在他們看來,就如同畜生一般。
這也是當初季沁挑中他們的原因。
雪崩的轟隆隆聲音震耳欲聾地在耳邊迴響,不過數十個呼吸的時間,已經到了妖魔大營外,眼看將淹沒整個大營。正在這個時候,妖王饕餮出現在半空中,運用著渾身的妖力和雪崩的力量對抗,頓時,滔天的雪浪似乎有減緩的趨勢,他們甚至聽見了妖魔們集體的歡呼聲。
然而正氣軍卻默默地在心中數了三個數:「一,二,三——」
三聲剛過,雪勢頓時又以勢不可擋的盡頭向下席捲,一些來不及逃離的妖魔立刻被捲入了滔天雪浪之中,頃刻就沒了痕迹。
就在雪崩要將整個大營吞沒的時候,一道巨大的光柱突然從妖魔大營正中升起,直衝雲霄,光柱正中一道虛影升起,它人首蛇尾,身形巨大能夠吞食日月。它令在場所有妖魔怯怯匍匐在地上,連哀嚎都忘記,只會無法抑制地發抖,連妖王饕餮,也彷彿被壓住後頸一樣,不得不單膝跪在地上。即便是對妖魔的一切都毫無敬畏之心的正氣軍,也覺得胸口彷彿被什麼壓迫著一樣,不得不外放出正氣與其相抗拒。
——妖祖意志!
朱衣回頭看了一眼,剎那間被駭得臉色慘白,他詢問九鳳:「這是妖祖意志,我們當真還有時間嗎?」
「這是鳳岐書院的學子們研究近些年來妖祖骨現世引起的異象,又以季家主手中的妖祖骨做實驗推測出來的妖祖意志能夠抵擋雪崩所需要的時間……」他話音還未落,突然愣住,不顧被發現的危險,硬生生地在還沒有絲毫遮蔽物的地方停下了腳步。
眼前出現了一道狹長的地縫,地縫下深不見底,隱約能看見黑氣翻湧。
這地縫足足有三丈寬,彼岸絕非人力能夠到達的,而郭必安很可能就在那一側的某個地方。
九鳳回頭看著身後的部下,面帶難色。
齊長平頭也不抬地從隨身的背包里拿出了摺疊翼:「咱們不是還有這個嗎?」
「這東西只能用一次,若是這麼用了,一會兒又怎麼從這個地方逃開?」朱衣擔憂地問道。
九鳳也搖了搖頭:「我答應過季家主,會儘力把你們安全地帶回去。」他沉默了一會兒,道,「周陽、朱衣!」
「屬下在!」
「你們兩個同我一道,我化形帶你們過去,其餘人開始按照原計劃撤退。」
「是!」兩人立刻領命。
「統領!?」其餘人則滿臉詫異,不敢相信九鳳竟然在最後行動的時刻將他們拋了下來。
「不必多說,周陽帶好他們,若是有一人擅自離開,所有人都軍法處置,務必將所有人安全帶回帝都!」話音剛落,九鳳已經化形,一爪抓住一個人,長翅扇動,轉眼就沒了痕迹。
剩餘的正氣軍滿腔情緒無從發泄,狠狠地踢著腳下的石頭,周陽也握緊著拳頭。他們根本不知道郭必安身邊守衛如何,即便是他們全員出動,也不一定能刺殺成功……而九鳳的意思分明就是若是他們失敗,留一條後路,他日還能重來。
混蛋!
出發前說好的同生共死,結果就這麼將他們撇下了!
周陽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想到九鳳臨走前的命令,他咬牙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準備撤退——」
「關東有義士,興兵討群凶。初期會盟津,乃心在咸陽——」一聲清脆的稚童聲音突然從地縫處傳了過來,周陽一愣,立刻握緊了手中的斬妖刀,示意身後眾人隱蔽備戰。
那聲音見沒有回應,顯得頗為疑惑。
另一個聲音說道:「可能他們不會背誦蒿里行吧!」
「咦,那他們肯定好笨的。算了,那來個簡單的。嗯,床前明月光?」
「還是沒有回應啊,哎,族長來了!」
一個蒼老的聲音輕嘯了一聲,唱起了一段王朝的小調,那調子軟糯細膩,令人回到了春暖花開時候的王朝,佳人在左,友人在右,朝同歌暮同酒,嗓音中充斥著思念的味道,彷彿是個離家多年的遊子站在自己面前,一字一句地陳述著夢裡的故鄉,令人聞之彷彿要涕下沾襟。
周陽稍稍放下了斬妖刀,但是依舊沒有徹底放下警惕:「何人在此?」
·
郭必安每天醒的都很遲,今天是個例外。
他被窗外轟隆隆的聲音吵醒,有些頭疼得直起身子,在一旁侍候的人倀連忙為他披上衣服。
「什麼時辰了?」
「剛到卯時。」
「外邊為何如此吵鬧?」
「孤山上突然發生雪崩,不過大人請放心,妖祖骨中的妖祖意志已經現身,相信很快就會平息。」
郭必安點了點頭,但是心中隱約有不好的預感。孤山的山勢陡峭,人跡罕至,為何會突然雪崩?他皺了皺眉頭,低聲吩咐道:「收拾東西,回大營住上一些時日。」
「是。」人倀下仆疑惑地應聲,它知道郭必安不喜歡妖魔大營的氣味,覺得住在那裡彷彿住在牲口圏,平日里若非必要,絕不踏入那裡一步,今天怎麼會主動過去?聽他意思還準備在妖魔大營待上一些時日?
它雖然好奇,卻也不敢多問,連忙下去收拾東西。
郭必安繼續閉著眼睛養神,就在這時,突然聽到一些異響,應該是什麼重物倒地的聲音,他心中一緊,抬手唰地拔下了床頭佩劍,環視周圍,厲聲問道:「什麼東西?出來!」
齊長平從他居住的樹屋外一躍而下,他腳步輕盈,這般落地沒有發出絲毫的聲音。一個護衛在他身側人倀見此,一邊高喊著抓刺客,一邊提起手中武器攻了上來。
齊長平手上充斥著白色的正氣光焰,那人倀像是被他玩弄在鼓掌之間的螞蟻,不出十招,他就用短刃劃過那人倀的喉嚨,它身體一軟,倒在地上,血泊留了滿地,頃刻就沒了呼吸。
「你膽子可真大,一個人敢來這裡?」郭必安連看都不看那為他而死的人倀一眼,反倒一直上下打量著齊長平。
齊長平警惕地將短刃收回:「你的膽子也很大,竟然敢只帶著幾十個侍衛住在這裡。」
郭必安嘲諷地笑道:「鬧這麼大的動靜,逼得我護身的妖祖骨中妖祖意志現身,原來是調虎離山之計,只為了我這個半截身子入土的老頭子的腦袋?」
「你太低估你自己。」
「哦?那能否告訴我,你們是受命於誰?女皇?」
齊長平卻沒有絲毫想要回答的意思,他步步逼近了郭必安。
滿身是血的九鳳從窗口閃入,他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看樣子是剛剛經歷了一場惡鬥,郭必安認出了他,皺了皺眉頭:「原來是北地的人……」
九鳳並不想跟他廢話,示意齊長平趕快動手。
郭必安立刻道:「殺了我,你們也別想離開這裡!」
「我們並沒有想過離開。」
「死士?」
「算是吧。」齊長平冷淡地說道。
「修鍊出正氣的死士,若是徐幽水知道,估計得從九泉之下氣得活過來。」郭必安模樣越發地平靜下來,看著面前的人,像是看一個暴殄天物的敗家子。
「你沒有資格提我母親的名字。」九鳳捂著傷口,虛弱地說道。
郭必安嗤笑一聲,他看著逼近的齊長平,抬起手揮了揮:「我棋差一招,終究是輸了,今日這一死已是在劫難逃,但是不用你這小輩動手,說實話,我瞧不上你,你沒資格讓我死。」
「可你沒得選擇。」
「我當然有的選擇。」他不屑地瞥了齊長平一眼,抬起手中佩劍,用力抹向了自己的脖子。利刃劃過皮肉的牙軟聲音響起,鮮血噴濺了齊長平一身。
郭必安死了。
他瞪大眼睛,空洞地看著天空的方向,喉嚨被割斷的地方冒了幾個血泡,很快恢復了平靜。
齊長平皺了下眉頭,將他的腦袋割了下來,郭必安的骨頭很硬,這讓齊長平花了些力氣,九鳳點點頭,示意撤退。
此時已經過了季二估算的安全時間,九鳳知道,他們應該是逃不過去了……
果不其然,妖魔大營上方的妖祖意志突然轉過身,看向這邊的方向,一隻虛影巨手迅速向他們抓了過來,裹挾著令人膽怯的力量,他們五臟六腑都感覺到深深的壓迫感,彷彿被重鎚猛砸,讓他們無法動彈。
就在這個時候,他們后領一緊,彷彿被什麼東西凌空拎起來,齊長平回頭看了一眼,卻見周陽坐在一隻酸與的背上,一臉賤笑地看著他:「怕不怕?」
「什麼玩意?」齊長平看到自家兄弟,這才鬆了一口氣,可看著這隻拎著自己的酸與,立刻又渾身緊張。「你從哪裡逮的這隻妖魔?」
「別張口妖魔閉口妖魔的,人家有名字的。」那酸與突然開口說話,聲音稚嫩,但是吐字卻格外清晰,帝都口音標準極了。
齊長平揉了揉自己耳朵,又掐了自己一把,懷疑這是自己的幻覺。
那小酸與禮貌地一邊飛一邊自我介紹道:「你好,我叫啾啾,是北地潛龍實驗的第二批族裔。」
「潛龍實驗?」
「就是當初吾主希望能夠馴化妖魔的實驗,全稱是潛龍勿用計劃,耗時十年,據說最終失敗了……」
「沒有徹底失敗啦。」啾啾一邊解釋,一邊帶著他們向南飛行,很快就出了幽北森林的範圍。
齊長平回頭看了一眼,他伸手摸了摸背後的包裹,郭必安的頭顱正放在那裡,這讓他長舒了一口氣。事情結束的出乎意料地順遂,這讓他隱約覺得,一定是徐幽水死後的魂魄在保佑著他們,想到這裡,他不顧尚且沒有出幽州,四周依舊危險重重,竟然放心地昏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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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郭必安的頭顱被放入木櫝中,捧上了勤心殿,姬青桐小臉發白地看著那蒼白的腦袋,半響才鎮定下來,交代道:「史官立刻撰文,如今郭必安已死,徐幽水離間計的目的已經達到,務必要替她正名。」
「是,陛下。」史官難言喜色,六官們也面露解脫。
徐幽水究竟是叛徒、賣國賊還是英雄,這個在勤心殿內早已明了的話題,在民間卻一直有諸多爭論,很多人明明知道事實,卻不敢替她說話,因為害怕。不是害怕別人評價自己與叛徒為伍,而是害怕自己說得太多,讓她的計謀功敗垂成,因此只能看著她一身污名,被貶得一文不值……
如今終於盼到這一天,已經是等得太久了……
「正氣軍斬殺郭必安,重賞。」姬青桐接著說道。
「陛下且慢!」冬官長連忙出列。
姬青桐疑惑地看著他:「愛卿有何異議?」
「微臣不管您要不要重賞他們,反正無論如何,您得讓他們養好傷之後,去我冬官府一趟,讓老臣好好研究研究。」
「好說。」姬青桐一口答應了下來。
「陛下且慢!」一聲洪亮的嗓門立刻打斷了冬官長的謝恩。
姬青桐頓時一陣頭疼:「賴將軍何事?」
賴炎原本在幽州界練兵,聽到此事幾乎馬不停蹄地趕了回來,姬青桐正擔心他又要撒潑耍賴要東要西,果不其然他立刻就冒頭了。
「陛下,有好事不能光想著冬官府啊,我幽州界地處抗擊妖魔的最前沿,如今正氣軍現世,起碼也得分我二三十個的,才能彰顯陛下公平啊。」
他話音剛落,門口小太監通報道:「陛下,冀州刺史求見!」
「陛下,青州將軍、晉州將軍求見!」
三人剛到門口,就聽見賴炎在裡邊耍無賴,頓時火冒三丈,顧不得這裡是議政的大殿,跳腳怒罵道:「賴閻王你又不要臉了是不是,正氣軍總共才四十多個人,你張嘴就要二三十個,一點活路都不給我們留是不是?」
「陛下,萬萬不要被賴炎的妖言迷惑,我晉州也是抗擊妖魔的最前沿,更需要這力量壯大充實自己啊!」
「陛下,當初斬妖刀的時候,您就偏心賴炎,這次可萬萬不能了!」
姬青桐扶額,一陣頭疼:「眾愛卿,正氣軍那是私兵啊。你們在孤這裡吵,什麼用都沒有啊。」
「啊?」眾人立刻傻眼了。
「正氣軍原來隸屬於北地軍,北地歸順王朝後,便屬於季家主季沁的私兵,但是妗妗把大多數都留給了孤,繼續守衛北地,自己只餘下了這幾十人,訓練了一年,就是如今的正氣軍。」
想了想最近給自己撇下一堆政務,每天眼裡只有季沁的舅舅,姬青桐問心無愧地把球踢給了他:「所以啊,你們找孤要別人的私兵幹什麼?孤還能強搶不成?」
賴炎眼睛一轉,突然說道:「陛下,臣記得殿下的婚事還未曾公開是嗎?」
「……嗯?」姬青桐覺得話題跳躍得有點快。
「皇室婚姻乃是國之大事,不能耽擱了!」賴炎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臣等懇請晉王珩早日帶王妃去皇陵完成祭祖,以正名分,至於嫁妝什麼的,咱也不貪,就帶上那幾十個正氣軍就行。」
「賴將軍所言極是。」
「臣附議!」
姬青桐:「……」看來為了准王妃的嫁妝,她手下的百官寧願把他們尊貴的殿下打包送出去啊,真是人心惟危啊!彷彿能看到自己凄慘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