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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北地(十一)

  姬珩騎在飛馬上,他身穿鎧甲,手拿一柄銀弓,一反他平日里清貴公子的舒袍廣袖打扮,越發顯得他氣勢凜然。姬珩發現了季沁的蹤跡,看到她平安無虞,心中稍定,側頭吩咐謝沉巒改變陣型,準備迎戰。


  人族大軍和萬妖陣的妖魔像是潮水一般相撞,浩浩蕩蕩的王氣隨之籠罩在北地上空,因為過分得濃郁,將北地清朗的天空都染上了一層淺赤色。


  伴隨著王朝軍隊的的衝鋒吶喊聲,北地士兵們也打開城門,正式發起反擊!

  妖魔四散逃竄,人族勇士們乘勝追擊,嘶吼之中帶著這些日子以來被妖魔踩在腳底下的痛苦,和終於見到希望的激動,手中箭如雨發,大刀揮動得像是風車一般,彷彿感覺不到疲倦。


  正氣剛覺醒的學子們跟在士兵身邊,因為徐幽水有命令,在他們能夠熟練掌握正氣之前,不許他們以身犯險,於是只能委委屈屈地運用著身上的正氣,為前排衝鋒的士兵們罩個抵擋妖魔利爪的罩子,稱職地充當輔助和後勤的責任。盧銘和楚紅珠急得抓耳撓腮,奈何也得乖乖聽話。


  季沁收回了視線,扶著徐幽水的手臂,要帶她離開城牆附近:「援軍到了,姬珩他雖然脾氣不靠譜,但是辦事還是可以放心的,你趕快去休息好不好?」


  「嗯。」徐幽水溫柔地應了一聲,終於不再打算強撐著。


  季沁放心地笑了笑,一直懸著的一口氣總算鬆了下來。她擔心徐幽水滿心想得都是戰場上的事情,不能好好休息,於是便轉移話題說起旁的事情:「幽水,我娘寫給你的信你看了嗎?」


  徐幽水彎起眉眼:「看了。」


  「她難得主動挽回,我爹都沒這待遇,她對你可真是不一般啊。」季沁感慨道,「小時候她揍我,即便是揍錯了,也會將錯就錯,有時候惱羞成怒索性把我再揍一頓,讓她低頭根本就是想都別想的事情……」


  徐幽水撲哧笑了起來,她一直氣息虛弱,心事重重,但是這一笑頗有些撥雲見日的感覺,令她的眉眼分外鮮活起來。彷彿畫中仙子一躍而出:「她年幼驕縱,你外祖將她寵得不像話,我初次遇到她的時候,便和她打了一架。她打不過我,氣得坐在地上直哭。」


  季沁一臉呆愣,似乎想象不到自家娘親小時候是這副德行,怪不得外祖常常對著她感慨,總說季沁不像李譚然。她還以為外祖是在惋惜,如今在想,他老人家似乎是在慶幸……


  季沁又和徐幽水說了一會兒話,將她送到家裡,招呼小五在寸步不離地伺候她,這才離開,去找在戰場上的同窗們。


  ·

  城外激戰正酣,白凈的雪蓋上沾染了很多妖魔鮮血的顏色,到處都充斥著刀劍切入骨頭的牙軟聲音。


  禺強一族已經徹底崩潰,正在四散逃離,禺強妖王被敖苞拎在爪子上,像是只破布娃娃一樣被甩來甩去,敖餅憐憫地看了這位妖王一眼,臉上不禁流露出一絲感同身受的同情。但是很快,他就又一個猛子扎入了妖魔隊伍之中,攪得它們哀嚎聲不斷。


  敖餅和敖苞姐弟倆最近都待在帝都,早就習慣了王氣的滋味,此刻也不覺得王氣有多壓抑,反倒很親切熟悉。這令所有的妖王、妖侯們看著他倆,如見怪胎一般,連郭必安、饕餮都不禁對他們側目。


  此時,季沁剛走到城門口,看見一堆人正聚在那裡吵吵鬧鬧,心中一緊,快步走了過去,原來是一群百姓正和防守士兵們起了語言衝突。


  季沁聽了一會兒,不禁無奈一笑。


  原來是大反攻開始后,百姓們坐不住,也拎著五花八門的武器跑了出來,有斧頭、有菜刀,還有拎著扁擔的。


  防守的小將軍嚇了一跳,連忙上去勸說他們離開,卻被他們搶白了一頓:「剛剛九鳳統領說,所有有血性的北地人都給我沖!老子是沒血性,還是不是北地人?」


  「對啊!」人群中立刻有人贊同地說道,「統領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們可不是待宰的豬狗牛羊,我們也有一把力氣!」


  「快讓我們去!我還要教我兒子怎麼殺妖魔!」


  小將軍無奈之極,和他們爭論了一會兒,發現根本說不通,只能暗罵了一句娘,道:「讓你們去也行,你們看見那群學子們了嗎?你們出去可以,但是陣線不許超過他們,否則老子騎著飛馬給你逮回來!」


  「好好好!」


  「小將軍放心,我們一準兒聽話!」


  小將軍揮揮手,招呼數百士兵跟著他們隨時保護,這才放他們離開,他則坐在城牆上,撐著下巴繼續罵娘:「特么的這是什麼道理,屠夫砍柴的都能上戰場,老子卻要待在這裡防守,連個妖魔的毛都摸不到!老子連個屠夫都不如!」


  季沁見過這位小將軍,他殺敵英勇,但是熱血一上頭就什麼命令都聽不進去了,怪不得被九鳳安排留守。


  她安慰了他兩句,朝不遠處吹了個口哨,她的飛馬立刻拍打著翅膀飛跑了過來,她翻身上馬,握住斬妖刀,興奮地加入了同窗們之中。


  小將軍更委屈了:「老子還連個書院的小閨女都不如!」


  ·

  身下飛馬翱翔而下,季沁眼看就要將手中斬妖刀刺入一隻酸與的脖頸,卻突然後襟一緊,身體直接從飛馬上被帶了出去。


  熟悉的氣味籠罩而來,季沁緊繃的身軀放鬆,無奈地抬頭看著身後那人。


  姬珩將她安置在自己身前,伸手握著她手中斬妖刀,一刀將那酸與的腦袋砍斷,這才打馬帶著她離開最前線。


  季沁被他環在懷裡動彈不得,氣呼呼地哼了一聲。


  姬珩低頭親了親她的額角。


  季沁沒有躲開,靠在他懷裡,看著他順手解決掉周圍的妖魔,低聲問道:「趕了幾天的路?累不累?」


  「尚可。」他覺得一路上奔波勞累尚且能夠忍受,看到妖魔萬妖陣的時候覺得不過如此。卻唯獨看見她悶著頭想往妖魔面前沖的時候,呼吸險些一窒,所以才立刻上前將她逮回身邊。


  姬珩看著季沁消瘦的面孔,問道:「這些日子,你有沒有受委屈?」


  季沁嗅著他身上的味道,想了想,說道:「原本是很好,可是看見你,不知怎麼的,就覺得又累又餓,提不起一絲力氣。」季沁這才發現,不僅是徐幽水,自己竟然也是在無意識地強撐,她垂著的眼皮越來越沉,還未返回王朝士兵陣營中,就已經歪頭睡了過去。


  姬珩在間隙中低頭看了她一眼,她眼圈烏黑,唇色失去了原本粉嫩的顏色,格外蒼白,明顯這些日子累得不輕。這會兒,她的手無意識地抓住他的軟甲,睫毛靜靜地下垂著,睡得非常安穩。


  他嘆息一聲,將她環抱得更緊。


  謝沉巒看他歸來,連忙迎了上去,看他懷抱季沁不便,想伸手接過去,將季沁安置在別處,卻被姬珩冷冰冰地掃了一眼,謝沉巒呆了一下,立刻低下頭去。


  姬十六在他背後默默地翻了個白眼。謝沉巒這廝也是不長記性,跟了殿下這麼長時間,還不知道自家殿下的醋勁有多大,就算再進一次刑堂也是活該。


  ·

  季沁一睡便是一天一夜,第二天傍晚,她才迷迷糊糊轉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營帳中,姬珩不見蹤跡,她頭暈腦脹地坐了起來,披了一件他的外袍,赤著腳想去尋他。


  還未走出營帳,就聽見外邊有人在疾呼,仔細一聽,竟然是小五:「家主?家主你在哪裡啊?」


  「敵襲!敵襲!」整個營地瞬間響起尖銳的號角聲。


  「怎麼還有妖魔?還混進了大營?!快射箭!」


  「嗷嗷我不是妖魔,啊呸,我是妖魔,但是不是那種妖魔!別打我,別燒我尾巴!哎呀,我的耳朵,家主你快出來啊!」小五委屈地連連呼痛。


  「這妖魔人族話怎麼說得這麼溜?」


  「不是說郭必安和饕餮逃了,北地萬妖陣的妖魔都退到虛海之上。北地已經肅清了嗎?」


  「別管了趕緊把它拿下,萬一驚擾到殿下可如何是好?」


  「且慢。」姬珩冷淡的聲音響起,及時制止了士兵們捕殺小五的舉動。


  小五鬆了一口氣,連忙向他道謝,落在地面上,向士兵們討了一件衣裳遮身,嗅著季沁的氣味就跑了過來,臉上滿是自責和不安:「家主,幽水姑娘不見了!」


  季沁剛醒過來,腦子還有些懵,聞言愣了一會兒,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小五噗通跪在地上,蒼白著臉又重複了一遍剛剛的話。她頭髮散亂,胡亂著披著一件單薄的衣服,一看就是剛得到消息就匆忙趕過來稟報,為此甚至現出了自己的原形。


  季沁這次聽清了,腳步踉蹌地後退。


  姬珩從季沁背後撐住她,吩咐姬十六:「去查是怎麼回事。」


  「是,殿下。」


  小五跪在地上暗自垂淚:「家主,小五該死。我們原本在說妖魔敗退,郭必安逃離的事情,幽水姑娘還說這在預料之中,然後她覺得口渴,我便去為她倒水,她離開我視線不過十幾個呼吸的時間!再回來就……」


  「還哭什麼,快去找!」季沁難得地沖小五發了脾氣。


  小五抹了抹眼淚,連忙應道:「是。」嘭的一聲,她再次現出原形,疾飛出了王朝兵營。


  接下來的兩個時辰,季沁只感覺自己腦子裡一片空白,姬珩給她穿衣服鞋襪,她皆像是沒有反應的木偶一樣,天色將暗的時候,姬十六拎著一隻半獸來到姬珩的營帳,低聲道:「殿下,查出來了,就是這個半獸將徐幽水送出北地城的。」


  季沁猛地清醒過來,焦急地問道:「她人現在在哪裡?」


  「屬下已經問了,他也都招了,那裡並沒有徐幽水的蹤跡……而且他交代說,是徐幽水自己要他將她送出城的——」


  「什麼?」季沁皺起眉頭。


  姬珩也問道:「不是他一面之詞?」


  「這裡有一封徐幽水的親筆書信,是她交給他讓他用來換取金銀,但是這半獸似乎心中害怕,屬下逮住他的時候,他正打算焚信逃跑。」


  姬珩從姬十六手中接過信那封被燒了一半的信件,打開一眼,愣在原地。


  這封信竟是寫給他的。


  「殿下,見字如晤。


  此信閱后即焚,不得留絲毫痕迹於人前。


  我鬼氣纏身,時日無多,不過是一具早就腐朽的軀殼,空自苟延殘喘。如今郭必安逃離,必不能令其安穩回答古地,今有一計,萬望殿下配合。


  ……


  殿下素來厭憎於我,此事是我咎由自取,三年前晉州之事乃我一手促就,意在令沁沁對你厭倦,卻不料她待你情比金堅,可憐算盡機關,卻算不盡人心。


  然而我至今認為你並非沁沁良配,此事我不悔,亦無需道歉。」


  剩下的一半被燒毀,誰也不知道她寫了什麼,不過好在她已經將自己的計劃在前文交代了,後面焦糊的紙頁上,只能勉強辨認出一個「譚」字。


  季沁一口怒氣梗在喉嚨里:「她這不是想算計郭必安,她這是想尋死!」


  姬珩握住她的手安撫她,交代姬十六道:「去找。能將徐幽水安然帶回來最好,若是不能,便按照她說的去做吧。」


  姬十六雖然覺得以徐幽水謀略,不可能會讓他們再找到,但看著季沁尚存希望的目光,還是應聲道:「是。」


  ·

  靖陽元年年底,北地半獸叛亂。


  靖陽二年。


  元月,饕餮、郭必安率領妖魔萬妖陣圍北地城,北地陷入絕境。


  二月,王朝派兵支援北地,同月,萬妖攻城。


  二月底,王朝軍隊解除北地之圍,萬妖被擒殺過半,郭必安、饕餮逃離。北地之主徐幽水因半獸出賣被俘。


  三月初,幽州界將軍賴炎帶兵堵截返回妖魔古地的郭必安,三次圍剿皆以失敗告終。


  三月底,因無法忍耐妖魔古地酷刑,徐幽水交代了關於正氣的來龍去脈,以及正氣的修鍊途徑。王朝震驚,季家因此遭到連累,家族所有生意暫時歇業。


  四月,徐幽水身死於妖魔古地。


  四月底,郭必安按照徐幽水教授之法,卻無法令所俘的人族俘虜修鍊出正氣,開始懷疑此法的準確性。


  同月,妖魔古地流言四散,所有矛頭直指郭必安,說他暗中培養自己的「正氣軍」,為了有朝一日能夠壓制妖魔一頭。所謂的修鍊正氣失敗,也只是他的託詞。


  三人成虎。大妖王原本對郭必安的信任,開始搖搖欲墜。它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郭必安提供修鍊正氣成功的人族。郭必安據實稟報,大妖王卻將信將疑。


  六月,郭必安被貶斥去幽州,妖族廢止郭必安的百年平定人族策。郭必安卧床不起,性命之火式微。


  事情發展到這裡,王朝的一部分人已經反應過來。


  這是一場教科書般的離間計!

  從郭必安從北地成功逃離開始,所有的計謀都開始一環扣一環地布局謀划,最終令郭必安失去大妖王的信任,將其逼入死局,甚至還廢止了他身為大妖王幕僚期間所做的一切謀划。可謂一箭雙鵰!

  數月後,徐幽水向郭必安招供的文本被細作從妖魔古地帶出,姬珩將其送去給了李譚然。


  那是一篇萬餘字的長文,字跡潦草,筆觸虛弱,紙張上還偶爾有褐紅色的血跡伴隨墨跡滴落,昭示她寫作的時候,身體情況已經近乎於強弩之末。這篇文章集合了正氣的產生,正氣的力量和修鍊方法,所寫內容真假交錯,旁人根本無法分辨,也怪不得郭必安會相信。


  李譚然一眼認出那是一篇拆字藏頭文,她在書房細解了一番,片刻后,她對著手中紙張淚流如注。


  徐幽水在那篇文章中,藏了一闕前人陳與義的臨江仙。


  「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多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餘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閑登小閣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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