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章 六十

  本次防盜章充滿了對你們森森的愛意,顧安式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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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人沒有不愛吃炸丸子的,尤其是小孩。我小時候,根本不懂什麼五臭八珍,只知道小炸丸子最為可口。肉剁得鬆鬆細細的,炸得外焦里嫩,入口即酥,不需大嚼,既不吐核,又不摘刺,蘸花椒鹽吃,一口一個,實在是無上美味。可惜一盤丸子只有二十來個,桌上人多,分下來差不多每人兩三個,剛把饞蟲誘上喉頭,就難以為繼了。我們住家的衚衕口有一個同和館,近在咫尺。有時家裡來客留飯,就在同和館叫幾個菜作為補充,其中必有炸丸子,亦所以饜我們幾個孩子所望。有一天,我們兩三個孩子偎在母親身邊閑話,我的小弟弟不知怎麼地心血來潮,沒頭沒腦地冒出這樣的一句話:「媽,小炸丸子要多少錢一碟?」我們聽了哄然大笑。母親卻覺得一陣心酸,立即派傭人到同和館買來一碟小炸丸子。我們兩三個孩子伸手抓食,每人分到十個左右,心滿意足。事隔七十多年,不能忘記那一回吃小炸丸子的滋味。


  炸丸子上面加一個「小」字,不是沒有緣由的。丸子大了,炸起來就不容易炸透。如果炸透,外面一層又怕炸過火,所以要小。有些館子稱之為「櫻桃丸子」,也不過是形容其小。其實這是誇張,事實上總比櫻桃大些。要炸得外焦里嫩有一個訣竅。先用溫油炸到八分熟,撈起丸子,使稍冷卻,在快要食用的時候投入沸油中再炸一遍。這樣便可使外面焦而裡面不至變老。


  為了偶爾變換樣子,炸丸子做好之後,還可以用蔥花醬油芡粉在鍋里勾一些鹵,加上一些木耳,然後把炸好的丸子放進去滾一下就起鍋,是為熘丸子。


  如果用高湯煮丸子,而不用油煎,煮得白白嫩嫩的,加上一些黃瓜片或是小白菜心,也很可口,是為「氽丸子」。若是趕上毛豆剛上市,把毛豆剁碎羼在肉里,也很別緻,是為「毛豆丸子」。


  湖北館子的「蓑衣丸子」也很特別。是用丸子裹上糯米,上屜蒸。蒸出來一個個地粘著挺然翹然的米粒,好像是披了一件蓑衣,故名。這道菜要做得好,並不難,糯米先泡軟再蒸,就不會生硬。我不知道為什麼湖北人特喜糯米,豆皮要包糯米,燒賣也要包糯米,丸子也要裹上糯米。我私人以為除了粽子,湯糰和八寶飯之外,糯米派不上什麼用場。


  北平醬肘子鋪(即便宜坊)賣一種炸丸子,扁扁的,外表疙瘩嚕囌,裡面全是一些筋頭麻腦的剔骨肉,價錢便宜,可是風味特殊,當做火鍋的鍋料用最為合適。我小時候上學,如果手頭富餘,買個炸丸子夾在燒餅里,愜意極了,如今回想起來還回味無窮。


  最後還不能不提到「烏丸子」。一半炸豬肉丸子,一半炸雞胸肉丸子,盛在一個盤子里,半黑半白,很是別緻。要有一小碗滷汁,蘸滷汁吃才有風味。為什麼叫烏丸子,我不知道,大概是什麼一位姓烏的大老爺所發明,故以此名之。從前有那樣的風氣,人以菜名,菜以人名,如「潘魚江豆腐」之類皆是。


  蟹


  蟹是美味,人人喜愛,無間南北,不分雅俗。當然我說的是河蟹,不是海蟹。在台灣有人專程飛到香港去吃大閘蟹。好多年前我的一位朋友從香港帶回了一簍螃蟹,分饗了我兩隻,得膏饞吻。蟹不一定要大閘的,秋高氣爽的時節,大陸上任何湖沼溪流,岸邊稻米高粱一熟,率多盛產螃蟹。在北平,在上海,小販擔著螃蟹滿街吆喚。


  七尖八團,七月里吃尖臍(雄),八月里吃團臍(雌),那是蟹正肥的季節。記得小時候在北平,每逢到了這個季節,家裡總要大吃幾頓,每人兩隻,一尖一團。照例通知長發送五斤花雕全家共飲。有蟹無酒,那是大殺風景的事。《晉書·畢卓傳》:「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我們雖然沒有那樣狂,也很覺得樂陶陶了。母親對我們說,她小時候在杭州家裡吃螃蟹,要慢條斯理,細吹細打,一點蟹肉都不能糟蹋。食畢要把破碎的蟹殼放在截子上稱一下,看誰的一份兒分量輕,表示吃得最乾淨,有獎。我心粗氣浮,沒有耐心,蟹的小腿部分總是棄而不食,肚子部分囫圇略咬而已。每次食畢,母親教我們到後院採擇艾尖一大把,搓碎了洗手,去腥氣。


  在餐館里吃「炒蟹肉」,南人稱「炒蟹粉」,有肉有黃,免得自己剝殼,吃起來痛快,味道就差多了。西餐館把蟹肉剝出來,填在蟹匡里(蟹匡即蟹殼)烤,那種吃法別緻,也索然寡味。食蟹而不失原味的唯一方法是放在籠屜里整隻地蒸。在北平吃螃蟹的唯一好去處是前門外肉市正陽樓。他家的蟹特大而肥。從天津運到北平的大批蟹,到車站開包,正陽樓先下手挑揀其中最肥大者,比普通擺在市場或擔販手中者可以大一倍有餘。我不知道他是怎樣獲得這一特權的。蟹到店中蓄在大缸里,澆雞蛋白催肥,一兩天後才應客。我曾掀開缸蓋看過,滿缸的蛋白泡沫。食客每人一份小木槌小木墊,黃楊木製,旋床子定製的,小巧合用,敲敲打打,可免牙咬手剝之勞。我們因為是老主顧,夥計送了我們好幾副這樣的工具。這個夥計還有一個絕招,能吃活蟹,請他表演他也不辭。他取來一隻活蟹,兩指掐住蟹匡,任它雙螯亂舞,輕輕把臍掰開,咔嚓一聲把蟹殼揭開,然後扯碎入口大嚼,看得人無不心驚。據他說味極美,想來也和吃熗活蝦差不多。在正陽樓吃蟹,每客一尖一團足矣,然後補上一碟烤羊肉夾燒餅而食之,酒足飯飽。別忘了要一碗氽大甲。這碗湯妙趣無窮,高湯一碗煮沸,投下剝好了的蟹螫七八塊,立即起鍋注在碗內,灑上芫荽未、胡椒粉和切碎了的回鍋老油條。除了這一味氽大甲,沒有任何別的羹湯可以壓得住這一餐飯的陣腳。以蒸蟹始,以大甲湯終,前後照應,猶如一篇起承轉合的文章。


  蟹黃蟹肉有許多種吃法,燒白菜、燒魚唇、燒魚翅,都可以。蟹黃燒賣則尤其可口,唯必須真有蟹黃蟹肉放在餡內才好,不是一兩小塊蟹黃擺在外面做樣子的。蟹肉可以腌后收藏起來,是為「蟹胥」,俗名為「蟹醬」。這是我們古已有之的美味。《周禮·天官·庖人》註:「青州之蟹胥」。青州在山東,我在山東住過,卻不曾吃過青州蟹胥,但是我有一位家在蕪湖的同學,他從家鄉帶了一小壇蟹醬給我。打開罈子,黃澄澄的蟹油一層,香氣撲鼻。一碗陽春麵,加進一兩匙蟹醬,豈止是「清水變雞湯」?

  海蟹雖然味較差,但是個子粗大,肉多。從前我乘船路過煙台威海衛,停泊之後,舢板雲集,大半是販賣螃蟹和大蝦的。都是煮熟了的,價錢便宜,買來就可以吃。雖然微有腥氣,聊勝於無。生平吃海蟹最滿意的一次,是在美國華盛頓州的安哲利斯港的碼頭附近。買得兩隻巨蟹,碩大無朋,從冰櫃里取出,卻十分新鮮,也是煮熟了的。一家人乘等候輪渡之便,在車上分而食之,味甚鮮美,和河蟹相比各有千秋。這一次的享受至今難忘。


  陸放翁詩:「磊落金盤薦糖蟹。」我不知道螃蟹可以加糖。可是古人記載確有其事。《清異錄》:「煬帝幸江州,吳中貢糖蟹。」《夢溪筆談》:「大業中,吳郡貢蜜蟹二千頭。……又何胤嗜糖蟹。大抵南人嗜咸,北人嗜甘,魚蟹加糖蜜,蓋便於北俗也。」如今北人沒有這種風俗,至少我沒有吃過甜螃蟹,我只吃過南人的醉蟹,真咸!螃蟹蘸姜醋,是標準的吃法,常有人在醋里加糖,變成酸甜的味道,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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