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情深不壽
「青陽,青陽……」
圓月如盆,緩緩的盪著水光,微風拂湖,攪碎一池鏡瀾。青陽躺在湖怪阿璃的背上,眉頭微皺,雙目緊閉。在那泛著漣漪的湖面下,隱隱約約的顯著一張臉,它輕聲的喚著青陽的名字。
青陽從夢中醒來,下意識的便向身旁看去,唯見冷月印湖,四下里一派凄迷,而特蘭阿尼已不知去向。
「你在尋誰?」那臉蛋緊貼著水面,半個鼻子冒在上面。
青陽道:「阿尼呢?」
「你記得什麼?」那臉蛋保持著與水面的距離,張嘴問道。
「我記得方才阿尼在這裡。」
「還有呢?」
「還有……」
青陽開始回想,卻只記得自己帶著阿尼飛到了此地,本想與她一道,聽上一夜那湖怪阿璃所奏的曲子。待得來日,送走了大小姐與小青侯,便與那金花婆婆一決生死。
「看來你不記得了。方才,你睡著了,一隻大黑鳥來將阿尼叫走了。你睡得太沉,她不便叫醒你,便請我看著你。我一直看著你呢,青陽,你知道么,你睡覺尚且夢語呢。」臉蛋眨著眼睛。
「我說何來?」
青陽腦袋暈沉沉的,舉起酒葫蘆,飲了一氣,目光漸漸明亮。
臉蛋道:「你說,大小姐,青陽並非那等人,你將青陽瞧得恁也小了。你還說,你還說,阿尼,你待我好,我自是知曉,其實,我心裡也著實喜歡你。」
青陽舉著酒葫蘆的手一頓,奇道:「我真有這麼說?」
「那是當然,不然,我如何得知,你有個大小姐呢?」一陣風吹來,那臉蛋覺得鼻子涼涼的,便往下縮了縮,吐了個泡泡,又道:「你說是也不是?」
青陽道:「是。」
臉蛋道:「那便好了,你還說,有朝一日,你救你了你的大小姐,便要與阿尼成親,一生一世待她好。阿尼是個小姑娘,哪裡聽得你這孟浪的話來,恰好那大黑鳥又來尋她,便一道去了。不過,她還是著緊你的,不然,豈會讓我看著你,怕你摔入湖中淹死。你說,是也不是?」
青陽道:「果真如此?」
「那是當然了。」
臉蛋往上冒了冒,又將鼻子露在了水面上,眨著眼睛,說道:「夢中囈語,那可都是直指內心的,隱藏在神海最深處,平日里,便是連自個也是不知的。這便叫做,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青陽道:「你說錯了,這並非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而是身在此山中,緣深不知處!」
「當真么?我怎麼記得,應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呢?」
臉蛋在水面下浮來浮去,目光迷離,顯然,她已讓這兩句話給兜暈了。
青陽站起身來,恰好湖怪阿璃也奏完了一支曲子,正將頭埋入水中,準備吸水再噴,青陽拍了拍它那坑窪不平的背,說道:「阿璃,若是有朝一日,你能化身為人,定是這天下間,了不得的樂師!」
「做人有什麼好呢?阿璃在這湖裡奏曲,是奏給日月星辰聽的,這多好啊。幹嘛要去那人世間,做什麼大樂師!」
臉蛋嘟嚷著,自從她開口說話以來,便覺得自己很聰明,方才,她讓青陽一句話給繞迷糊了,便想與青陽一較高低。
殊不知,這一句話卻讓青陽愣得一陣,暗覺她說得極有道理,這湖怪阿璃所奏的雖是人間凡曲,但意境卻極其空靈,使人心不系物,稍一聆聽,即會入神忘返。若是到那人世間,沾得煙塵,舉許反而不美。
臉蛋見青陽發獃,她雖無心,卻心中一樂,又道:「我說的沒錯吧?我說的都對,你夢裡還說呢,在這天下間,最最聰明的人,便是那湖底的絳珠仙子了。所以呢,少年郎,快快去尋你的阿尼妹子吧,記得要待她好,不過,你也別忘了答應我的事哦。」
一聽這話,青陽嘴角一翹,頓時便知她在撒謊。
當下,青陽也不拆穿她,又見時已中夜,便欲騰身向湖岸飛去,迎風之時,驀覺胸口一涼,低頭一看,胸膛半敞,顯露著古銅色的肌膚,而在那心口位置上已然沒了那束曼陀羅花,心中一奇,摸了兩下,也無任何異樣,彷彿他這心口從來便未生過那束花一樣。
「你在幹什麼,摸來摸去的,好沒羞!」臉蛋嗔道。
青陽這才想起,雖然她只有一張臉,但明顯是個女子,且有女子那般古怪的心,自己這般敞胸露腹的摸來摸去,確是不雅。攏了攏胸口,朝著水下抱了一拳:「多謝看護,你且寬心,若是青陽不死,自會稟言而行。」說著,展身而飛,卻又扔下一句話:「你的鼻子浮在水上,算不算食言呢?」
「呀!」
臉蛋尖叫了一聲,驟然下沉,再次浮上來時,但見它整個紅透了,眼睛眨來眨去。
青陽飛身上岸,本欲步入《聽水閣》,可轉念一想,便向特蘭阿尼所居的竹舍行去,失去了胸口這束花,渾身雖是一松,但卻又有一種茫然的情緒浮上心頭,總覺今夜之事頗為蹊蹺,絕對不是那張臉蛋說得那麼簡單。
走了沒幾步,突見遠遠的竹林中有道紫、黃、藍,三色相間的身影一閃而過。青陽心頭一奇,當即頓住腳步,稍一尋思,追了上去。
那人影閃得極快。
因谷中正逢斗蠱大會,是以便有不少的年輕苗女提著燈籠,成群結隊的在谷中巡示,那人影彷彿不欲為人覺察,一路前行,一路躲避著那些巡邏的苗女。時而,借著樹木的遮掩,俄而,又貓身於籬笆牆下。而青陽也與那人影一道,一路前行,一路躲藏。
行得一陣,已來到萬毒谷的腹心,青陽打眼一瞅,此地正是那玉葫蘆生長的地方,那隻龐大無比的穿山甲正靜靜的卧在月光下,打盹的聲音震天響。
那人影並未停住腳步,理了理嘴角髮絲,彷彿想了一想,又好像在辯著方位一般,隨後,繞過穿山甲,向一片樹林奔去。
青陽只得跟隨。
穿出樹林,已至谷尾,那人影頓了一頓,抬頭看著遠處的巍峨青山,稍後,身形一展,振起一道藍虹,向山顛飛去。
青陽緊隨其後,心中怦怦亂跳。
山路崎嶇,那人影不時會歇上一歇,青陽跟在身後,心頭越來越奇。
小半個時辰后,那人影終於攀至山顛,立身在一方凸石上,凝望遠處的一所山亭。而在那山亭之中,有一點耀眼的金光閃爍不休!
「金花婆婆,她來尋金花婆婆做什麼?」
青陽藏身在一塊凹石下,看著那人影孑立於月下,俏影婀娜,烏髮飛揚,他心中直期盼著,她只是閑來無事,夜遊月下,到了這裡,也該頓住腳步往回走了,切莫上去,切莫上去。
這時,那山亭中的金光驀然驟亮,直若金日耀臨。
那人影終是向山亭飛去。
青陽手足顫抖,一顆心直沉沒底,空空落落的,彷彿天地盡失,竟與不知不覺間把嘴唇也咬破了,陣陣甜腥味灌入喉嚨,心神稍稍回復一些,暗道:「或許,或許她是來與金花婆婆了斷的,定是如此,定是如此。」
心裡雖這樣想,但他卻自知,絕非如此。強忍著心中痛楚,閃得更近一些,不知為何,以他那無所畏懼的性子,如今,竟不敢露身於月下,仿若一隻倉皇的老鼠悄悄的竄行在山石中,借著石塊的遮掩,步步向山亭靠近,待至五十丈外,頓住了腳步。
「嗵嗵嗵……」心跳如鼓擂,臉上卻沒有半點人色,也聽不見除心跳聲之外的任何聲音。
「呼,呼……」
青陽喘著粗氣,蹲下身來,解下腕上鐵爪,扯開衣衫,照著自己的胸口猛地一紮,誰知,尖銳的爪鋒卻未能深入肌膚,只是在胸口留下幾個淺淺小洞,不過,卻有血液滲出來,璇即,刺痛傳來,令他心神為之一靜。
按著膝蓋,緩緩支起身來,從巨石的缺口處向山亭看去。
如水月光靜灑,將山亭潑得一片銀白,那金色的人影與藍紫黃三色人影格外醒目,她們背對而立,離得極近,肩並著肩,似乎正在欣賞著月印明湖,以及那燈火星點的萬毒谷。
仍是隔得太遠,聽不見聲音。
莫若,再近十丈?
青陽自問。
十丈外恰好有一株巨樹可以遮掩,諒她們發現不了!既已打定了主意,青陽便欲縱身竄出巨石,誰知,腳下卻沉如泰山,根本邁不動腳,一個念湧上心間:『若是,若是真如我所想,該如何是好?』
此念一出,青陽面若死灰,心裡疼痛難耐,既想靠得近些,以好聽個明白,又想縱身一躍,就此與那金花婆婆戰個你死我活,轉念卻是怕意層層襲來,唯恐果真如已所想。
霎那間,諸般念頭齊齊涌將上來,便似中了那水火蠱毒一般,直把青陽掙騰得水生火熱,心中七上八下,愈發難決。
不想,這時她們卻從山亭中走了出來,一步步向青陽所處的巨石行來。愈行愈近,那金色人影的笑聲也傳了過來,頗是歡欣。
青陽凝目一看,一眼便見金花婆婆正摟著那人的腰,對那人低低耳語。而那人微垂著頭,彷彿正自不勝嬌羞。
瞬間,蒼天已死。
「兀那老鳩婆!!」
青陽心頭大吼,一雙眼睛瞪得滾圓,嘴裡卻失聲。當即便以鐵爪刺胸,痛得片刻清醒,二話不說,抓起酒葫蘆便要飛身撲出。
此時,莫論她是什麼地劫高人,或是什麼天上仙神,在青陽的心頭,她已經是個死人,今夜不把她弄死,便是他粉身碎骨!
「青陽。」
誰知,手上卻猛地傳來一股巨力,將他斜斜一扯,這力量極大,頓時便將心神盡失的青陽扯落。
巨石後面即是懸崖。
來者抱著青陽向崖下墜去,冽冽冷風直貫,經風一吹,青陽稍微清醒,扭頭一看,不是別人,正是夏侯雲衣。
二人方一落地,青陽便怒道:「夏侯賊廝,你為何攔我,莫非你與那老鳩婆是一夥的,要害我家大小姐?」
崖底極黯,伸手不見五指,夏侯雲衣的眼晴卻雪亮無比,便聽他冷聲道:「我若不攔著你,今夜便是你的死期!」
「我死與你何干?」青陽大怒。
夏侯雲衣冷冷地道:「賊廝,你若死了,自是與我無干,但我卻為阿尼不值。」說著,抬頭看向天上,聲音更冷:「我早與你說過,非是月光不照你,而是你的眼睛已經瞎了。你且睜大你的瞎眼,抬頭看看,那崖頂之上,是何等的光景?你若真為她拼個你死我活,我唯有送你二字: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