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相逢不識
夕陽漸沉,撒得滿城彤金。
落日照空巷,安靜冷清,一眼望去,看不到半個人影,仿若一座死城。
「吱嘎。」
位於四海客棧二樓的房門輕輕開了,青陽倒退出來,伸手掩了門,轉身向樓下走去,手裡還捏著半個饅頭,邊走邊啃。
四海客棧有上中下三等房,共計數十間,但卻僅有兩戶客人,青陽從天字丁號房一直走到天字甲號房,走廊乾淨清幽,戶戶房門緊閉,也不知那一對童子住在那一間。
這掌柜的真是個吝嗇鬼,空餘房間如此多,卻讓我住柴房……
青陽在心裡腹誹著,嚼著饅頭正欲下樓,那天字甲號房門突地開了,從中探出一個腦袋,招手喚道:「喂,喂……」
「叫我?」青陽在樓梯上扭過頭來,把嘴裡的饅頭咽下去,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當然,這裡又沒旁人,不是叫你,難道是叫鬼呀?」
這是一個漂亮的小女娃,約模七八歲年紀,頭髮盤成兩個小髻髻,兩縷細發垂下來,緩緩的拂著臉頰,一雙眼睛清澈如水,此刻咕嚕嚕轉個不停,一看就是個聰明伶俐的。
「我叫白思。」小女娃莞爾一笑,腮角的酒窩深深的陷了進去。
青陽抱拳道:「我叫青陽。」
「你們從哪來?」
白思從門縫裡擠出來,並著雙手,掂著腳走到樓梯口,眼睛一眨、一眨,極為稚嫩可愛,使人戒備心頓減。
青陽答道:「從來處來。」
「呃……」白思呆住了,睫毛再也沒眨下來,半晌,再問:「你們來夏城幹嘛?」
「不知道。」
青陽想了一陣,很認真的搖頭。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從哪兒來,也不知道來這裡做什麼,一切都得聽他的妹妹吩咐。
數月前,他一睜開眼就在牛車上了,前塵舊事盡忘,身邊卻有一大一小兩個女子,當他問起自己與她們是誰時,小女孩告訴他:『我叫青侯,你叫青陽,你是我的兄長,我是大小姐的丫頭,你是大小姐的車夫。即刻起,不該問的,別問!』
如此而已。
此時,白思鼓著一雙眼睛,狀似很生氣,這副模樣倒與青侯有幾分相似。
青陽等了一會,見她不說話,便問道:「你們打哪來?」
「從來處來。」白思嘟著嘴一字字道,而後瞪著眼睛等他再問。
「很好,告辭。」誰知,青陽卻聳了聳肩膀,提腳便走。
白思眼睛轉來轉去,一口氣憋在心頭,上不去也下不來,大聲道:「你不問我來幹什麼嗎?」
青陽頭也不回的答:「你定然會告訴我:不知道。」
「咦,你怎麼知道?」
白思一愣,自言自語,隨後搖了搖腦袋,終是不肯認輸,雙手攏在嘴邊,沖著青陽的背影,喊道:「喂,你怕不怕妖怪?」
「妖怪只吃小孩。」青陽哈哈大笑。
「哇,哇哇……」
白思小臉漲得通紅,氣得小腳直跳,揚起拳頭想教訓青陽一頓,奈何青陽卻已然遠遠的去了,只得把胸口的氣給憋住,拽著拳頭,一腳踹開門,喝道:「白想,有人欺負我,你管不管!」
「噗……」
半月窗邊,梳妝台下,花錦席上,盤腿坐著一個錦衣男童,長得眉清目秀,左手拿著一把扇子,右手捧著一管水煙。此刻,正一邊扇風,一邊吞雲吐霧,見白思進來,慢吞吞的抬起頭,噴出一口煙,說道:「你不是出去探聽敵情了么?難不成出師未捷身先死!依我看,那個漂亮的大美人定是與人私奔,那車夫便是情郎,只不過礙於人眼……」
「閉嘴!」
白思就看不得他這老氣橫秋的樣子,一個疾步竄過去,劈手奪了煙管往地上一扔,怒道:「誰要和你說這個,若不是你貪心,我們怎麼會來這個有妖怪的地方?我才不管別人呢,我要回湘西!」說完,氣咻咻地的轉身欲走。
「唉……」
白想嘆了口氣,又怕她當真賭氣離去,趕緊一把拉住,說道:「我們遲早有一天會回湘西,不過,如今大公子被人煉成了陰屍,卻獨自在外面晃悠。當初是大公子把我們帶出來,現在,我們也該把他帶回去才是。」
白思眼睛眨來眨去,她與白想自從離開青陽鎮便直奔湘西,誰知,途中卻遇上了抱著腦袋亂竄的白乘風,白想有桃花美人扇,當即便想將白乘風給收了,不料一番惡戰之後,竟讓白乘風給逃了,於是倆人奮勇直追,一直追求到這苗域夏城。
想到白乘風的慘狀,白思心中一軟:「是哦,大公子的腦袋都掉了,還成天在外面飄來飄去,當真可憐。可是,現在城裡鬧妖怪……」
白想沉吟了一陣,正色道:「我們是為追蹤大公子而來,哪管他什麼妖怪不妖怪?我們只要找到大公子,把他收到桃花美人扇里就大功告成,然後立刻回湘西。就算真碰上了妖怪,也不用怕,我一扇子扇飛它!」
「說來說去,還是你貪心。」白思撇了撇嘴,又道:「大公子雖然不是血屍,可飛天遁地,但也比你扇子里的銅屍強,哪有那麼容易收取?」
白想走到窗邊,搖著扇子,笑道:「煉化大公子的人定然已死,若是任他自生自滅,不出半年便會散於乾陽下。無主煉屍懼陽喜陰且無靈智,到得夜裡,我們去尋一處陰地,擺下聚陰凝煞陣,不怕他不來!」
白思嘴巴一嘟,嚷道:「都擺了十幾回了,每每都差那麼一點,要是再這樣追逃下去,什麼時候才能回湘西?」
「唉……」白想一聲長嘆,搭拉著腦袋,偷偷看了一眼白思,輕聲道:「咱們不能泄氣,古語有云:有志者,事盡成。」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青陽進了雜院,又去馬廄給大青牛添了些夜料,即從牛車裡拖出一張狗皮來到柴房。
柴房很大,堆滿了各式雜物與柴火,東西兩向各有一扇小窗,雜物與柴火直直堆到窗下。
那個漂亮的年輕人佔據了西窗,背抵著牆,半躺在柴火堆上,一邊看看窗外夕陽漫天,一邊擦著那柄怪異黑刀。青陽進來時,他看了青陽一眼,隨後便低下了頭,用布條一遍又一遍的拭著刀身,動作輕柔,落手卻極沉。
青陽跳上柴火堆,把狗皮隨意一鋪,想了一想,從窗棱上撿了塊碎石,也開始擦刀,由上至下,划背拉刃。
「嘎滋滋,嘎滋滋……」刺耳的磨刀聲響徹房內。
年輕人皺了下眉,又張了張嘴,終是強行忍了,把那黑刀往頭下一放,枕著刀身,翹起了腿,閉上了眼睛。
青陽洒然一笑,把石頭扔出窗,吹乾凈刀身的碎石粉,以拇指試了試鋒,寒光映人臉,鋒利無比。
這把厚背闊刀來自一名截道的路匪,那人砍樹橫攔山道,叫囂了半天要錢還是要命,結果卻被青陽一葫蘆給砸碎了腦袋,自那以後,這把刀便換了個主人。
一路行來,江湖險惡,劫財或劫色的人確有不少,這刀也曾飲血無數,可是誰會腰纏萬貫的跑來劫財?所以收穫其實甚微。況且,大小姐身子太弱,補身又極耗銀錢,他們也沒別的收入,漸漸的便入不敷出。如今,甚至要掂押大小姐的寶貝來住店,委實令人羞慚!
今夜,它勢必見血!
待賺了錢,一定得把寶貝贖回來。
再沽上一壺好酒。
想著想著,青陽笑意漸濃,抬起酒葫蘆大大灌了一口,入喉極淡,卻滿意的哈出一口氣,枕著厚背刀,閉眼假寐。
聆聽風吟,月漸起。
新月搖窗疏影,映著青陽的半張臉,顯得格外柔和。驀然,青陽睜開了眼,慢慢支起身來,向西窗看去,只見那年輕人面向窗外背對側卧,身子彎得像一張弓,側耳一聽,呼吸聲既長且錦,想來已然熟睡,當即將厚背刀負在身後,用力一按窗棱,無聲無息的穿窗而出。
灰白的身影在月夜下閃得極快,幾個起突青陽便來到院牆下,抓住不久前掛在牆上的繩索,正欲借力上攀,突見牆頭冒出了兩個小腦袋,心中嗵地一跳,趕緊閃到柱頭後面,借著石柱的遮掩一看。
圓月流水,四野寂靜。
五丈高的牆頭上驚現兩個小小的身影,正是日間所見那一對童男童女,但見那男童一手搖著扇子,一手拿著個定星羅盤,細細辯明了方位,將身一展,猶如白鶴撩野,輕飄飄的飛下來,那叫白思的女童緊隨其後。
稍徐,二童已走遠,青陽從柱頭後轉出來,看著倆人消失的方向,皺著眉頭,心想:『果然江湖險惡,便連兩個頑童也極為了得!』
「啾,啾。」
正在這時,遠遠傳來兩聲黃鶯叫,青陽按耐住感嘆與驚愕,抓著牆繩用力的抖了抖,借力一起,騰起兩丈,兩番借力已然上牆,把繩往院內一拋,順著繩索溜下牆,貓著身子竄上樓梯,待至天字丙號房前,也不敲門,啜著嘴巴,輕叫:「啾,啾啾。」
「啾什麼啾,快進來。」
房門開著一條縫,青陽凝目一看,內中有兩個碩大的眼睛,明亮閃爍,不是自家妹妹青侯又是誰來?默然一笑,鑽入室內,反手閉門,輕聲道:「剛才,我看見……」
「賊人來了么?」室內沒有點燈,唯有窗畔有一輪黯淡月光,青侯身穿黑色勁裝,臉上還蒙著一方黑巾,拾掇得極為利索。整個人就是一團小黑影,怪不得眼睛那麼閃眼。
青陽道:「沒來。」
「那你看見什麼?」青侯雙手攀至腦後,用力一扯黑巾系帶,飛快的轉了個圈,不待青陽說話,又問:「覺得咱樣?」
青陽微微一笑:「很好,有點像強盜。」
「呸,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大眼睛一瞪,欺到青陽身前,狠狠的敲了他一記,又回頭瞅了瞅內室,壓低著嗓子說道:「大小姐已經睡了,稍後你不要亂跑,保護好大小姐。不管來多少賊人,都由我來收拾。」
「知道了。」
青陽摸了摸額頭,露齒一笑。
「咻,咻咻……」
恰於此時,窗外隱隱傳來破風聲,青陽與青侯對了下眼,同時閃到窗前,鬼頭鬼腦的探頭一看,只見高高的院牆上飛著幾樣物什,那物什狀若人爪,用長長的繩子系著,只需竭力一拋,便聽叮叮一陣脆響,已然紛紛叩住了牆,而後,悉悉索索的聲音響起。
「來了?」青陽看著那鐵爪,興緻盎然。
「總算來了!」青侯大眼放光。
「保護大小姐,先下手為強!」
話尚未落,青侯已經跳上了窗,腳尖猛地一掂,小小的身子電射而起,直直撲向高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