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前塵舊事
一劍飛來,迅若雷電。
青陽早已看清是李碧雲,也不與她計較,將身一錯恰好避過,因他站在門口,身後就是旋轉樓梯與樓間撫攔,李碧雲一招落空,收勢已然來不及。
就見得,李二小姐便若乍然離弦的箭,與青陽擦身而過,嗖的翻出撫攔,然後直直的往向樓下墜去,嘴裡還哇啦哇啦的叫著,突見樓下聚著一大群人,心中一慌,趕緊悟住嘴,惹得樓下人群憋著嗓子偷笑。
方一落地,李碧雲柳眉倒豎,就欲提劍上樓,卻被李錦蘇的奶娘拉住,低低耳語一陣總算把她給勸住。
此刻,閣室中尚有幾名中年婦人,見青陽已來,便齊齊道了聲喜,退出室來。李錦蘇坐在床邊,一身大紅,頭上也罩著紅蓋頭,整個新房也是如此盡紅,青陽心中莫名一陣躊躇,緩步走到李錦蘇身邊,也不知該說什麼。
「喵。」
呆了半晌,卻聞一聲貓叫,隨即,一個貓腦袋從李錦蘇的裙擺里鑽出來,直勾勾的看著青陽。經它這麼一叫,室內悶靜頓時一解,青陽隨手將它提起來,往床上一扔,便欲去抱李錦蘇。
「先生不是不娶錦蘇么?」李錦蘇的聲音從蓋頭下傳來,分不清是喜是憂。
「此一時,彼一時。」
新娘的腳不能落地,青陽將她打橫抱起向樓下走去,那隻貓也跟隨在身後,李錦蘇沒有說話,反手勾著青陽的脖子。
素手纖腕,紅白驚心。
來到樓下,青陽舉步往大紅花轎走去,腳步落得沉,將沿途的花生、核桃踩碎,一路皆聞噼嘙聲響,青陽走路向來不聞聲、不沾塵,此時聽著這清脆的聲音,心中慢慢安定下來。
驀然間,青衣小廝從花轎旁閃出來,攔在青陽面前,咬著嘴唇,眉頭緊皺,目露凶光,好像恨不得一口把青陽給吞了。
「小三子,快替我教訓他!」李碧雲在青陽那裡吃了個暗虧,以她那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豈肯善罷甘休,當即便叉著腰嚷嚷。
圍觀人群尷尬不已。
青陽抬前一步,笑道:「稍後,請你吃酒。」
「哼!」
青衣小廝後退半步,卻沒避開,而是半貓著身子,右腿斜伸,順勢已將月刃橫在了眉前。
這兵器狀若一枚彎月,沒有手鍔,在內彎的正中處有四個圓環,恰好可容四根手指套進去,陽光疊下來,流光溢彩,鋒刃冷寒,青衣小廝仗著它可與非人非鬼的徐姬斗個你死我活。
青陽神情一怔,不知哪裡得罪了她。
「青侯,讓開。」這時,李錦蘇摟著青陽的肩,隔著紅蓋頭輕聲說道。
聲音極細,僅有他們三人聽見,青衣小廝聞言,狠狠的盯了青陽一眼,李錦蘇雖未回頭,且戴著紅蓋頭,她卻不敢看,舉著月刃慢慢後退,讓出了路,反手一掌拍在身側的槐樹上,借力飛起,一個騰挪翻出了院。
青侯,青侯是誰?
莫非,她叫青侯,不叫小三子!
與我倒有幾分相似……
「你還愣著幹嘛?」低微軟語,拂在青陽的耳邊。
青陽恍然醒悟,花轎就在眼前,懷裡還抱著新娘子呢,側頭一看,李錦蘇右手攀著他的胸口,纖纖玉指輕顫,漸有暗香襲來,觸覺軟若無骨,不禁心頭一盪,也不敢再回味,趕緊大步疾邁,將李錦蘇放入其中。
「新客起轎,落子滿堂……」
伴隨著吉婆大聲的吆喝,青陽爬上了大白馬,一馬當先朝西院行去,待入院中,早有人備得大紅公雞一隻,引刀將雞脖子一勒,提著撲騰不已的公雞,繞著李錦蘇轉了一圈。
落血成紅,圈紅成籬,喻意女兒身家清白,即將為人新婦。
青陽與李錦蘇入內,坐得片刻,即聞爆竹聲雷動,婆子們湧進來,將大紅吉帶的一頭遞給李錦蘇,另一頭則由青陽執著,隨後便引著青陽與李錦蘇行向莊園正庭。
花海鋪滿路,人間凝情處。
青陽牽著李錦蘇行走於賓客叢中,一張張笑臉,一聲聲恭賀,青陽心頭卻一片模糊,也不知是天上還是人間,便連腳步也輕飄不著物,彷彿未飲先醉。
李盛懷雄距於八仙椅上,微傾著身子,笑盈盈的看著二人走來。
青陽與李錦蘇走在大紅喜道中,因戴著紅蓋頭,也不知李錦蘇是何等嬌美容顏,但她的腳步卻與青陽一致,不快不慢,極為愜合。
時辰已至,負責酬賓的支客高聲唱道:「一拜天地!」
李錦蘇軟軟的向地上跪去,青陽卻愣住了,與此同時,李盛懷雖仍舊呵呵笑著,眉心卻蠕動了一下,若非細心留意斷難覺察。
青陽山的先生,不拜神佛,不拜天地!
「嬌客,嬌客……」支客人一疊連聲的提醒青陽,在蜀地,喚新郎為嬌客。
青陽眉頭皺了皺,神海翻滾,內心湧起滔天意念,膝蓋難以彎下去。
眼見眾人面生異色,而李錦蘇也微微仰起了腦袋,不明所以。青陽暗自沉神,手掌在腰間酒葫蘆上一撫,撩起袍角,猛然跪在地上,朝天一拜。
「轟!」
「轟轟轟,噼里啪啦……」
晴朗的天空突地炸響一聲雷鳴,緊接著,雷爆如魚吐珠,一個接著一個,直震得天地寰宇也為之變色,彷彿老天爺正哈哈大笑。
百里之外,深山之中。
小山鬼正趴在老狗的背上打盹,背後的發翅一扇一扇,小巧精緻的鼻孔里冒出了一個泡泡,被風一吹,噗的一下破了,糊了她滿臉。
「嗚嗷……」
突然,老狗背脊一豎,睜開了眼,一雙凶眼直若銅鈴,散發著冷寒徹骨的光芒,而此刻,天坑上方雷雲瘋嘯,四周地面如同蛛網紋裂,坑內傳出沙啞如鐵的聲音,仿若裡面有人縱聲咆哮。
「哇哦,妖怪出來了,妖怪出來了……」小山鬼驚吒不已,嘰嘰渣渣的叫著,渾然忘記自己才是一個小妖怪。
「嗷!!」
雄渾而狠戾的怒吼從老狗腹中奔出,雙爪一按,騰空在天,裂開森然獠牙,沿著天坑四方不住搜尋,好似在巡視著它的領地一般。
稍徐,天上雷雲散去,坑內寂靜若死,老狗搖了搖腦袋,迷惑的朝下一看,並無異樣,尾巴一軟,躍到坑邊趴下,閉上了眼。
不一會,酣聲四起。
「妖怪又走了……」小山鬼眨了眨眼睛,落在老狗的背上,選了個較為舒適的姿式,眼睛一閉,做夢去了。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嬌客新娘,入洞房。」
雖說婚事來得倉促,事事從簡,但完整的一套成親禮儀走下來,天色已暗,大紅燈籠高高掛,賓客們仍在庭院里推杯換酒,李盛懷卻推辭身子不適,入後院休歇,而青陽與李錦蘇則入了洞房。
紅燭吐淚,清香悠然。
李錦蘇安靜的坐在床邊,從紅蓋頭的下擺,盯著自己的腳尖。
青陽脫下身上的吉服,見桌上有酒,香氣四溢,勾得人酒蟲亂冒,正是《姚子雪曲》,便走過去一把擒了,正欲對嘴一飲。
「那,那是合巹酒。」微弱的聲音傳來。
青陽訕訕的將酒壺放下,舉起自己的酒葫蘆飲了一口,轉身向室外而去。
「你,你不替我摘,摘下喜帕么?」聲音輕顫,李錦蘇抓著裙擺,十指深深陷了進去。到底是個女子,又羞又怒且迷亂。
「嗯……」
青陽回過頭來,滿眼所見,大紅的喜帳,大紅的喜被,大紅的小新娘,而她那纖細的腳尖正輕顫不休,青陽心中一軟,暗想:『雖說是為了救她,但現下離李盛懷褪煞尚有個把時辰,不該冷落了她。』慢慢走到床前,拾起喜凳上的喜稱,猶豫了一下,寸寸靠近,手腕顫抖。
「慢著。」
青陽手一頓。
李錦蘇直了直身子,歪過頭,輕聲道:「如今,你我已拜過天地,李錦蘇此生即是你的人了。日後怎樣,錦蘇不知,但有一請,你得答應。」
又來一請……
青陽穩了穩神,笑道:「大小姐且說來。」
「莫傷我爹爹。」李錦蘇言簡意賅。
她到底知道多少?青陽眉頭一皺一放,仔細想了想,沉聲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但請大小姐放心,青陽所來,並非為禍。」
「那,那你揭吧。」李錦蘇香肩一松。
「呼……」
青陽呼吸急促,只覺手中喜稱重如泰山,深吸了一口氣,心下一橫,揮手一挑。
喜稱挑喜帕,落花映紅霞。
但見得,喜帕滑落之際,絕美容顏顯露出來,細眉似淡雲,肌膚若凝雪,瑤鼻翹挺,櫻唇一點,最是那眼,清澈不見物,若珠嵌雲海。腮邊微露羞顏,淺紅淺紅惹人憐。
青陽怔住,眼睛微眯。
李錦蘇卻大大方方的站起身來,移步至桌旁,拾起酒壺,淺淺斟了兩盞,自拾一盞,說道:「昨日趕我走,今日又發獃,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燭火搖影,青陽如墜夢中,如提線木偶一般拾起酒,迷迷糊糊的與她交臂,默然飲了一口,四目相對的一剎那,渾身上下如遭雷擊,諸多畫面一一湧進心頭。
蒼山盛雪,她單人支劍,站在雪山之顛,在她的身後是人間修羅場,無數的神魔掙扎於血海中,雷霆爆吼,電閃如雪……
雲海茫茫,她飄浮於空,胸口盛放著血蓮,眼睛微眯,嘴唇輕張,彷彿在呼喚著什麼……
孤燈纏影,一望而無際的路沿伸至虛無的盡頭,她的身形,越來越遠,愈來愈淡……
「不!!!」
青陽面露無邊痛楚,伸掌向那影子抓去,卻抓了個空,隨即,心頭猛然一盪,神海煮沸,所有的光影褪去。
「怎麼了?」李錦蘇細眉淺皺。
青陽因痛苦而扭曲的臉慢慢展開,眼中的迷茫一閃而逝,漸漸清澈,漸漸回神,身子微一趔趄,把酒杯放在桌上,淡然道:「暫且歇著,我去去便來!」
李錦蘇沒有說話,端著酒杯看他。
青陽一轉身,恰好與梳妝鏡對了個正著,細細一瞅,鏡中的人死氣纏身,濃郁如墨,心道:『很好,這樣一來,救她的把握又增不少。』拍了拍腰間的葫蘆,大步向院外走去。
夫妻即若乾坤陰陽,陰缺而陽抱,乾盈則坤虧,只要對拜了天地,冥冥中自有一線牽引,禍福共享。所以,自古以來即有一言,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一旦飛離,往往即是,一人頃刻受損,另一人如履青雲。當然也有患難夫妻與比翼道侶,共同面對,一旦熬過難關,即大道平坦,更勝於各自飛離。
院外守著幾名護衛,見青陽出來,紛紛彎身行禮。
等他走遠了,一名護衛奇道:「新婚之夜,他不在洞房陪大小姐,要去哪兒?」
另一人道:「管他去哪,老爺子有交待,你我只需護好大小姐便可。」
不想,話將落腳,李錦蘇抱著一隻貓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