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殉情
輕車幾輛,精兵數十,代王趕赴趙國慰問喪情的隊伍很快就準備就緒,隔天寅時一到,晨光初露,都尉張武便領著隊伍昂首出發。
宮門前,兩抹嬌小娉婷的身影擋住了去路。
張武大聲吆喝:「梅子鳶,你帶著庶夫人胡鬧些什麼!」
梅子鳶鬼馬嬌俏地做了個鬼臉,道「每次都先訓斥我,你就不讓是我家夫人帶著無辜可憐的梅子四處胡鬧嗎?」
張武頓時語塞,想想這個可能性也很大……
騎在駿馬上的劉恆黑眸半眯,看著眼前腹部隆起,手抄包袱的愛妾,已經猜出了對方的意圖。
「不許去!」聲線低沉,語氣堅定,隱約間還帶著幾分憐惜和不忍。
初孕時差點小產,好不容易穩下胎兒,又想舟車勞頓,跟著他去趙國,劉恆說什麼也放心不下。
竇漪房叉著腰,嘟起嘴,小眼神一個勁地炯炯有神。她的意思也很明確,劉恆要出宮,有本事踏過她肚子里的孩子再說。
夫妾二人,對視的眼神差點就擦出火花。最後,劉恆認輸,誰教他夫綱不振,為愛至上呢。
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記得要乖,不可肆意妄為,不可……」如往常一樣嘮叨的話還沒說完,竇漪房已經拖著梅子鳶咚咚咚地上了鑾車,動作如行雲流水、駕輕就熟,要不是腹部隆起,動作靈巧敏捷得根本不像有孕在身。
梅子鳶眉角帶媚,鶯聲清脆有力,「出發!」
張武手下的精兵自覺聽令,動作整齊劃一;未來都尉夫人一聲令下,眾人莫敢不從。
張武扶額,似乎在主子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來……
劉恆又是一嘆,向張武投去一個同情的目光。同是天涯愛妻人,兄弟,本王懂你!
數言且罷,竇漪房就這樣成功得到了丈夫的默許,一併前往趙國奔喪。
聽聞此事,鳳棲殿中氣氛深沉,曲娘咬牙切齒,忿忿不平,「王妃娘娘,竇氏日夜糾纏代王爭寵,連去趙國奔喪都不放過,氣焰如此囂張,您不能不管吶!」誰不知道代王此次前往趙國只帶了精兵護衛過去,身邊一個女侍都沒有,竇漪房千方百計跟過去,不是為了與代王獨處誰相信!
此女心機這般重,她家溫婉少語的主子再不行動,恐怕就被冷落失寵了!
呂姝手中的繡花針緩緩落下,針尾的紅線如血般鮮紅,鳳眸暗潮湧動,嘴角連動都沒動一下,對曲娘的話仿若不聞。針下繡的正是一對交頸鴛鴦,兩情依依,情意纏綿,在粼粼波光中依偎……
曲娘心中焦急,呲牙跺腳,「曲娘知道娘娘性情溫純,待人至誠,但竇氏先是專房,再是有孕,君寵一天比一天高,您再忍下去,只怕不僅是代王,就連代國世子之位也會被她的孩兒給搶去了!」
呂姝繡花針一頓,冷冷地道:「漪房的孩兒是男是女尚且未知,誰說她生的必然就是世子?」
「先前悟念子留下的批言就是這樣說的,子陽命貴,不明擺著說竇氏將誕下男嬰,命格貴不可言嗎?!」當年先帝還是白衣之時,鄉間就有相士斷言呂后之子命格貴重,結果一語成讖,惠帝劉盈果然登臨帝位,成為大漢天子。
如今,悟念子同樣留下類似的一番話,如何教人不想入非非……
呂姝眸光一冷,哼道:「那不過是殿外靜守的宮奴聽回來的斷章片語!」
曲娘莫名一顫,小身板縮了縮,抖著聲音回道:「娘娘所言極是,所言極是。」
呂姝再次下針,不徐不疾,聲線婉轉清冽,「本宮想讓曲娘辦件事,不知曲娘可否相助?」
「娘娘但請直言,曲娘赴湯蹈火,在所不惜。」曲娘雙眼一亮,她家娘娘終於行動了!
「請曲娘拿著紅帖帶上厚禮,到無憂坊一趟。」
「無憂坊?」曲娘一臉不解,要對抗竇氏獨寵專房,不是應該到薄姬娘娘那裡告狀,或是追上代王,一同前往趙國嗎?代王不在宮內,無憂坊的姑娘就算來了,施展媚術也無人欣賞啊。
呂姝唇線微翹,揚起的嘴角帶著詭異的弧度,「曲娘領命便是,本宮自有主張。」
「諾!」
同一時間,趕在趙國路上的劉恆與竇漪房對代王宮內的暗涌一概不知,焦慮的心懸於半空,只為劉恢那邊的情況擔心著。一路上,先行探路的影士不斷來報,趙王日夜捧酒天天喝得酩酊大醉,清醒時情況更糟,或埋首大哭,或仰頭怨天,情緒極為激動,趙王宮中人人一籌莫展。
前日深夜,酒醉忽醒的劉恢勃然大怒,高舉愛琴狠摔於地,琴弦斷裂琴身破碎。竇漪房聽了大驚失色,劉恢愛琴若痴,平生所願便是與愛/人隱居山林,終日撫琴為樂。如今毀琴斷弦,可見柳飛絮的死對他的打擊有多大!
「快馬加鞭,再拖恐怕就來不及了!」不安的感覺在竇漪房心頭縈繞不散,耳邊時時刻刻都是悟念子的批言『劉氏漢室,將有血光之劫』……
劉恆何嘗不心急,只是顧及竇漪房的身子,一直不敢加速,「你的身子……」他憂心地看著竇漪房隆起的腹部,左右為難。
竇漪房深知丈夫的心意,更明白他擔憂兄弟的心情,道:「我沒事,真真沒事,孩子在我的肚子里乖得很,連半點鬧騰都沒有,無須擔心,只管趕路就好!」
劉恆望向愛妾清澈明亮的眼眸,彼此心意相近,心頭一暖,伸出雙臂將她攬入懷中,「我不會讓你成為第二個柳飛絮!」呂氏勢力隻手遮天,小小呂沁也敢草菅人命,肆意妄為,竇漪房受寵有孕,難不保呂家會對她做出什麼事情來!
竇漪房軟軟地靠在丈夫的身上,小手撫上他寬厚的胸膛,傾聽著他強壯有力的心跳聲,「夫妻同心,此生不渝!」
劉恆心頭一緊,低頭吻住那片嬌嫩的唇瓣……
「啟稟代王,前方影士前來急報!」
看眼距離櫻唇只有半寸之遙,劉恆卻來不及生出什麼不悅的情緒,五弟劉恢的情況才是眼前的重點!
「說!」不知為何,他的心咚咚直跳,喉嚨也緊了幾分。
「趙王劉恢殉情自殺了!」
劉恆手腳一冰,聲音顫抖,語帶緊澀,「殉情……?」他不敢置信地將下屬的話重複一遍,彷彿對方說的是天荒夜談!
竇漪房握緊丈夫的手,強自打起精神,代替他追問道:「詳情為何,一一報來!」
「諾!」報信的影士保持著單膝下跪的姿勢,繼續彙報:「趙王殿下摔碎琴弦之後,便將祭奠堂的門窗全部緊閉,啼哭長嘯,怒罵呂氏狠毒如惡狼。周遭宮人不敢上前,愣怔怔在門外守了一夜。翌日清晨,堂內忽地靜悄無聲,過了整整半個多時辰都沒有動靜。
「有個大膽一點的太監鼓起勇氣上前推門而入,竟看見……趙王躺倒在柳姑娘的棺木之上,手握匕首刺入胸膛,鮮血染紅木棺,白幔燭影,陰風森森,當時的情景極為駭人!推門的太監當場就嚇暈了,幾個宮婢驚叫連連,如今趙國上下群龍無首、亂成一團!」
劉恆緊握的拳頭微微發顫,雙眸間怒火騰騰,從牙縫裡擠出話來,「呂氏欺我太甚!」
竇漪房靠在丈夫的身上,無言地給予著支持和溫暖,慶幸自己跟在身旁,可以跟劉恆共度此關!
竇漪房正色下令,嬌聲喝道:「傳令下去,全速前進,日暮前必須到達趙王宮!」趙王薨逝,趙國上下群龍無首,內內外外危機四伏。
劉恆握緊竇漪房的手,聲音緊澀哀慟,「阿恢他……真的……死了嗎?」
那個溫潤如玉、溫柔如風的弟弟,那個數月前才和他在庭院家宴中歡聲暢飲的弟弟,那個小時候跟在他屁股後面,怯怯懦懦地捧著琴哭著問他『為什麼父王不喜歡他學琴』的弟弟,就這樣……死了嗎?
「我們先到趙國去看看是何情況再說。」竇漪房柔聲安慰。
張武得令后,領著隊伍極速前行,依照命令,日暮前抵達趙王宮。
夜幕將至,暮色卻沒有半分怡人之色,灰灰沉沉的天空籠罩大地,很是壓抑。偌大華麗的趙王宮中,瀰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氣氛,哀慟憂愁、心驚駭人,讓人不寒而慄。
柳飛絮雖然受寵於趙王劉恢,有生之年卻始終名分未定,死於非命更不能以宮廷之禮操辦喪儀;劉恢殉情自盡,事情來得又急又凶,代王宮中還沒來得及掛白幔、擺祭儀,只有祭奠堂傳來悲戚不絕的哭聲……
劉恆一馬當先,疾步奔往祭奠堂的方向,堂內嚶聲一片,哀哭漫漫,如泣如訴,聽得人痛心疾首。踏入堂內之時,劉恆的腳幾乎是顫抖的!
堂上棺木兩副,一副棺身血跡斑斑,似曾被鮮血覆蓋,經過幾番擦拭仍有大片痕迹觸目驚心;另一副棺槨肅穆,沒有龍鳳雕飾,花紋素雅淡麗,一派君子之氣。
白燭清香,裊裊氤氳,祭奠堂內戚戚然,嚶嚶哭泣此起彼伏……
劉恢未認識柳飛絮前,曾有一位庶夫人徐氏,是去世的原配曹氏為他所納的妾室。曹氏命薄早逝,徐氏出身低,跟劉恢的感情也不深,娶她純粹為了傳宗接代。後來曹氏有孕生子,劉恢本想從此縱情音律,不言情愛,終此一生。
未料,在一次宮宴中邂逅伶人柳飛絮,兩人性情相近,一個精通音律,一個輕舞曼妙,情投意合互訴情衷。劉恢試圖迎娶柳飛絮為妻,奈何宮中變幻莫測,事情一樁接一樁地發生。
先是高祖皇帝駕崩,劉恢有孝在身,不便操辦婚事;後來,兩任趙王前後薨逝,呂后莫名其妙欽點了他繼任趙王。柳飛絮心憐他為趙國日夜勞累,笑言婚事將來慢慢再說也不遲。
豈知,就在未央宮受封宮宴中,劉恢一曲琴調讓席上的呂沁芳心暗許,從此糾纏不清。就這樣,他跟柳飛絮的婚事就一拖再拖,直到陰陽相隔,名分始終未定。
趙王庶夫人徐氏淚眼漣漣,對劉恆恭敬行禮,「妾身徐氏見過代王。敬謝代王賜憐,前來祭拜趙王殿下,殿下泉下有知亦可瞑目了。」
劉恆托扶請起,「弟妹無須多禮。阿恢,他……」聲音一哽,竟說不出話來。
徐氏潸然淚下,「趙王殿下與飛絮生死相隨,飛絮走了,殿下豈會獨活……」說著,眼淚又繼續流了下來,事到如今,她也顧不上什麼宮規宮儀了,悲切之下,把憋在心裡的話都說了出來,「殿下與妾身只有恩義,與飛絮是真情真意的相愛相守。看見殿下覓得良人,妾身喜大於悲,樂見他們二人可以收成正果。沒想到……」
她擦了擦眼淚,憤然上前,朝著劉恆跪拜行大禮,「趙王殿下生前常言,四王兄代王正氣英明,錚錚鐵骨,乃平生最為崇拜之人。妾身出身貧賤,卻也知何為婦德婦言,呂沁驕縱蠻橫,求愛不遂草菅人命,害得飛絮無辜身亡、殿下悲戚殉情;此恨尚未消,她呂沁竟帶著呂氏外戚踏宮相欺,憐我寡母孤兒,在朝中無權無勢,趙國上下無人可助!求代王為妾身與幼子討一個公道!」
劉恆一聽,勃然大怒,正想詢問詳情,堂外腳步聲急,吵雜聲由遠及近,男聲低沉,女聲高尖,似在爭吵些什麼。
「沁兒乃南軍首將呂將軍之女,夫君身亡,沁兒前來主持祭奠又有何不可?!洨侯百般阻撓,是為何意!難道視我父親於無物嗎?!」
呂祿冷哼一聲,輕蔑訕笑,彷彿呂沁的質問就是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話一樣,一點也不放在心上,「夫君?!沁兒妹妹未免太自抬身價了吧,劉恢生前娶你過門了嗎?三書六禮,他做了哪一項?人家寧願自刺一刀,死在那賤人的棺木上,也不願意娶你為妻!端著正妻的模樣還想去主持奠儀,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多少斤兩。」
一句話說得直接了當,不留情面,呂沁氣得跺腳怒罵,卻無計可施。
徐氏嚶嚶又哭了,「他們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