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坦誠

  竇漪房很肯定自己沒有聽錯,這確確實實是宮魅的聲音!

  劉恆的聲音清朗如風,富有磁性,悠然自若中帶著幾分慵懶;宮魅的聲音低沉如魅,暗啞性感,好似夜行出沒的魑魅,透著危險的意味。


  她辨析得很清楚,劉恆是劉恆,宮魅是宮魅,這兩把截然不同的聲音怎麼可能會在同一個人的嘴裡發出來呢?

  「小時候宮裡有個唱戲的伶人教過我一些變聲的技法,未料想多年以後,這些孩童時玩耍用的小伎倆竟大派用場。」


  劉恆細細撫弄著她胸前的龍爪印符,惹來對方一陣嬌顫,同時保持著低沉如魅的聲音繼續說道:「這是調遣宮中影士的令符,有了它,潛藏在未央宮中的過百影士皆可隨意支使。」


  龍爪符印是宮魅親手為竇漪房戴上了,這是專屬於他們的秘密。


  「宮魅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集團,是我安放在宮中的探子和內應,負責收集未央宮內的情報,以便配合宮外的各種行動。張武也是其中一名重要的成員,我們倆常在宮中相互行動,互相掩護。宮魅與你相見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呂后在每個諸侯王子身邊都安插了線眼,我便依樣畫葫蘆,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這幾句話說得輕鬆自然,隱去了當中不為人知的艱辛與困難。


  竇漪房心中波濤涌動,之前藏在心底的疑惑頓然開朗,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霎時變得順理成章。


  宮魅在未央宮中來去自如,憑的不僅僅是高超的輕功和不俗的身手,更是對皇宮裡每一分每一寸了如指掌的認識,哪個宮殿與哪個亭閣相連、哪個時間會有哪班宮衛交班、哪裡曾經住過什麼人、發生過什麼事,無不清清楚楚、分分明明。


  劉恆生於未央宮、長於未央宮,這些事情對於他來說,如同掌心上的細紋,是最清楚不過的。


  身為高祖四子的劉恆,代王與宮魅的身份隨意切換,明道暗道一起走,還能有誰擋得住他的去路?!

  竇漪房在高祖長陵第一次遇到宮魅的那個晚上,就是最好的證明。


  為高祖皇帝守靈,能進入長陵範圍內的只有呂后和先帝的幾位諸侯王子,就連女眷也被安置在附近的行宮中,不得靠近。審食其所派的親兵隊守衛森嚴,將長陵內外包圍得密不透風,要從外面闖進來談何容易。


  但……如果是原本就在長陵里守靈的人呢?情況就不一樣了。


  審食其所布的防衛槍口一致對外,內部反倒有機可乘。


  就算一不小心露出有什麼破綻的話,以劉恆的身手,瞬間轉換成代王的身份矇混過關亦是易事。守靈之夜,為子者夜寄哀思,最是常事,又有誰敢對他說一個「不」字?


  劉恆甚至不需要費煞心思額外派什麼影士,親自上陣即可,饒呂後跟審食其心思如何謹慎,布局如何周密,也萬萬想不到一個諸侯王的影士便是他本尊。宮魅要夜探長陵,猶如探囊取物。


  竇漪房曾經好奇,未央宮中層層護衛,守衛森嚴,宮魅究竟是怎麼突破重圍,在宮裡如出入無人之境的呢?宮魅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集團,過百影士互相交替,或相繼出現,或同時出沒,極大地模糊了追查的路線。這也解釋了為什麼好幾次宮魅明明跟她在一起,卻可以同時□□完成其他事情。


  除此以外,竇漪房一向覺得宮魅神通廣大,有些事情並不是一個普通的影士可以輕易完成的,就拿金溪村的事情來說吧。清蓮出事後,呂后意欲銷毀所有有關於金溪村秀女的相關資料,連她竇漪房的戶籍也莫名奇妙地從趙國被改成了代國。


  竇漪房心知若不是因為自己在皇后張嫣跟前受寵,恐怕早就被呂后滅口了。


  金溪村自然成了呂后湮滅證據的重點,只要村子沒了,誰還能查出當年選秀入宮的事情,太子生母的真相便能完全湮滅。可就在竇漪房最最擔憂的時候,宮魅已經早一步做好了安排,將包括竇長君和清蓮母親在內的所有金溪村村民一一安頓妥當。


  試問一個影士手上沒有一兵一卒,怎麼可能擁有如此能耐救得了遠在千里之外的小村莊?


  竇漪房心底一直存疑,只是深知影士的規矩,才硬生生地把疑問吞進肚子里沒有問出口罷了。如今細細想來,她對宮魅無條件的信任似乎讓她忽略了很多細節,而這些細節正是隱藏了他真正身份的幕布。


  再優秀的影士都是受控於人的,只有主人本身才能如此這般覆雨翻雲,調兵譴將,易如反掌!


  劉恆頓了頓,讓竇漪房有足夠的時間去消化剛才的內容,喉頭滑動,聲線一轉,恢復到原本的聲線,將事情的始末一一道來:「我母親薄姬原是魏王魏豹的姬妾,魏國被滅后成了俘虜,在織綉坊為奴。高祖皇帝一時興起,想起了這個掠奪而來的姬妾,下召侍寢,一夜風流后的結果便是有了我這個意料之外的兒子。


  「但父王對母親連一時的寵愛都沒有,我們母子在未央宮中形如路人,默默無聞。其時呂后和戚夫人爭寵日盛,父王對我們的漠視反倒成了一份福氣,躲過了很多風口浪尖。然而,你不與人爭,有人卻偏要和你斗,不知何人派出了刺客,我們母子差點就死在了狩獵的途中。」


  回想起當年的情形,劉恆眼眸一黯,黑眸中隱隱透著陰鷙,「當年我還不到八歲,在宮裡習來的三腳貓功夫連保護自己的能力都沒有,更別說要保護母親了。母親為我擋了一刀,足足在床上躺了大半個月才稍見好轉,卻從此落下了病根。當時要不是舅舅察覺不妥、及時趕到的話,只怕我們母子早已命喪黃泉。


  「從那天起,我就醒悟要保護自己最重要的人一味躲避是沒用的,我必須強大起來,積攢保護他人的力量。宮中形勢險惡,左有呂后虎視眈眈,右有戚夫人咄咄逼人,要瞞過她們的耳目,我只能收起鋒芒,暗中行事。」


  竇漪房聽得心裡咚咚作響,試想是怎麼的一種體驗讓小小年紀的孩童心思深沉至此!

  未央宮中殘酷的爭鬥歷歷在目,戚夫人慘死的結局至今仍讓她心有餘悸。當年遇刺的情形想必兇險非凡,才逼得劉恆一夜成長。


  「薄氏一族勢單力弱,呂后對我們根本不屑一顧,戚氏兩母子才是她當時的心頭大石。舅舅趁機會瞞著母親為我偷偷籌謀,事情進行得很順利。我頂著浪蕩公子的名號安安穩穩地待了好幾年,時機一到,便上奏父王,請求准允我們母子離宮到封地生活。


  「父王本就沒有把我們母子放在心上,當時的太子之爭已經夠他頭痛的了,其餘的王子趕得一個是一個,他才沒有心思多添煩惱呢。於是,我便順順利利地攜同母親來到代國居住。


  「如你所見,代國地處偏僻,毗鄰匈奴,戰亂不斷,百姓苦不堪言。那時的我深切地感受到,天底下像我一樣祈求闔家安康者何止千萬!安家樂業才是萬民之本,國家興亡之重,要保住我的『小』家,就必須守住大漢這個『大』家。唇亡齒寒,國與家是分不開的。


  「呂后陰毒,凡事為我獨尊;戚氏驕縱,只顧自我享樂,二者終不能一心為民,為百姓造福。


  「反觀我的二哥,當時的太子劉盈宅心仁厚,為人恭謙,如果由他來當皇帝的話,我相信定能百姓受益,惠澤萬民。於是,我便暗中蓄養精兵和培植影士,默默輔助太子登基,直到今日。」


  他的世界充滿了各種陰謀詭計,明槍暗箭此起彼伏,就連枕邊人都是呂後派過來的棋子,禍福難辨,真假難分。劉恆每一步棋都下得小心翼翼,看似雲淡風輕的運籌帷幄,實際風雨飄搖,頃刻都是刀尖上的鬥爭。


  他顧慮重重,尤其是面對竇漪房,愛之深慮之切,深深沉沉為她籌謀了很多,也盤算過很多很多種情景向她表明自己的身份。


  沒想到,最終卻以這樣的方式告之她一切真相!

  竇漪房攥緊拳頭,指尖深深地插/入細嫩的掌心,牙關緊咬,想到的卻是另外一件事,「接近我,欺騙我,難道也是你輔助太子登基計劃的一部分嗎?」


  就因為她是椒房的宮人,方便套取呂后的消息嗎?!


  心頭碾過一陣酸楚。


  劉恆雙臂收緊,將她緊緊地禁錮在自己懷中,生怕一個不留神她就會氣極離去似的,「父王駕崩,宮內宮外一片混亂,呂后大肆剷除異己,危機一觸即發。你一個剛剛進宮、名不經傳的小秀女竟被呂后欽點一併扶靈,怎叫人不心生疑問?」


  「我說過,那是因為太後娘娘腿有隱疾,才讓我去充當人肉拐杖掩人耳目的。」竇漪房委屈得眼淚就要掉下來了。


  「我知道。」劉恆溫柔的吻吮即將滴落的淚珠,輕聲慰撫,「但當時草木皆兵,誰不想一探虛實?不止是我,就連當時的齊王世子劉襄、淮陽王劉友、丞相蕭何都對你的身份存疑,明察暗訪,多番查探。」


  他承認自己一開始是有點立心不良,見著她嬌俏可人的樣子更忍不住逗弄一番,可之後的點點滴滴都是發乎於情的真心,天地可鑒。


  竇漪房別過頭去,告訴自己不能再被他花言巧語所迷惑。


  此時,天慢慢亮了起來,門外傳來叩叩兩聲,宋昌的聲音隨即響起:「代王殿下,護送您跟竇姑娘回醫館的兵衛們都到齊了,正在樓下候著呢。」


  宋昌語帶隱晦,劉恆已經聽出他把影士都安排妥當的話中之意。


  見屋內一片沉默,宋昌又催促了一聲。


  劉恆默默嘆了一口氣,在竇漪房光滑的額頭上落下一吻,溫聲道:「對你,我確有隱瞞,但從未欺騙。真心真意,可昭日月。」言罷,應聲喚來女婢,準備梳洗更衣。


  門外早就做好了準備,代王一聲令下,幾個手捧冬衣的女婢推開房門,輕聲而入,動作靈巧細緻,生怕驚擾了房裡初醒的主子。


  劉恆翻身而起,一點也不在意自己身上未著寸縷,「將冬被拿來,千萬別凍著了竇姑娘。」


  清晨的寒風帶著刺骨的冰冷,隨著房門開啟溜了進來,竇漪房身上覆蓋著的只有他褪下的青衫,如果少了他的擁抱,只怕不足以禦寒。


  女婢們馬上應了下來,快手快腳地將備好的冬被給竇漪房蓋上。


  「呃……代王殿下,床鋪污穢,是不是該給姑娘換一下?」細心的女婢壯著膽子問了一聲。床上衣衫散亂,歡愛后的痕迹清晰明顯,一看便知昨夜究竟何等激狂。


  劉恆溫柔地看了床上的人兒一眼,道:「暫時先這樣吧。竇姑娘累了,就讓她多睡一會兒吧。」他沒有漏看竇漪房眼下淺淺的一圈黑影,昨晚真把她累壞了。


  「諾!」女婢滿臉通紅,匆匆應了一聲。眼前的主子年輕英俊,溫柔多情,怎叫她們不心跳如小鹿亂撞呢。


  在婢女的伺候下,劉恆很快就梳洗完畢,邁開步子,準備往樓下走去。臨走前,為竇漪房捋了捋被子,確保足夠溫暖才安心轉身離去。


  女婢們羨慕不已,快步跟在代王後面一同離開,掩上門,將滿室安靜還給了竇漪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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