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三娘

  說起官妓厲三娘,上至宮廷,下至市井,但凡有點見識的人都肯定聽說過她的大名。有人說,她是前朝貴族遺留下來的孤女,因為戰亂淪為官妓,憑著美貌和智慧爬到了統治者的頂端,在她身上印證了一句話「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征服世界的男人」。


  也有人說,官妓只是厲三娘行走江湖的幌子,她真實的身份其實是影士集團的頭目,只要出得起價錢的人,什麼樣的事情她都可以辦得到。但三娘做事有三娘的規矩,她想做的事情無人可阻,可她不想做的事情就算是天王老子、皇帝諸侯也甭想強迫她半分。


  反正價錢由她開,至於做不做、怎麼做,一切隨緣,客官請便!


  厲三娘就像一個傳說,聞其名者多,見其人者少,甚至連她的相貌、年齡、行蹤統統都是個迷。坊間最後一次言之鑿鑿的傳言是,三娘被高祖皇帝接到未央宮裡去了,可大家左等右盼愣是沒有等到宮中任何冊封的消息。


  厲三娘就像是一抹輕煙,無聲無息地消失在華麗的未央宮中……


  晨練過後,劉恆在宋昌和影士的掩護下換下青衫、撇開駿馬,穿起粗布麻衣,架著一輛老牛車慢悠悠地沿著崎嶇的小路,來到代國與匈奴交界的一處荒野之地。


  已是隆冬之際,四周草木荒涼,刺骨的北風呼嘯而過,如悲鳴迴響於荒野之間。


  一抹藏青色的身影立於前方,雖然寬大的斗篷遮住了大半臉龐,仍藏不住高挑婀娜的身段,娉婷若鶴,衣袂飄飄迎風輕揚,飄蕩出動人的曲線。


  「吁——」劉恆慢條斯理地停下牛車,懶洋洋地伸了個腰,道:「荒郊野外,寒風蕭索,三娘興緻真好,挑了個這麼特別的好地方跟阿恆見面。」


  「廢話少說,我要你辦的事情都辦好了嗎?」斗篷下嬌聲柔媚,爽快乾脆。


  劉恆露出一副「小生怕怕」的表情,急急回道:「三娘吩咐的事情,阿恆豈敢怠慢?花/柳巷那些患病的倌兒全都接進了醫館,淳于大夫正好生照顧著呢。我已下令附近鄉縣的官員,但凡有患病者需要診治的,不管身份戶籍,一律平等待之,三娘大可放心。」


  「哦?是嗎?」厲三娘斜斜地睨了他一眼,紅唇往上一勾,道:「我怎麼聽說接倌兒進醫館的是一個小姑娘呢?」


  劉恆朗笑道:「果然什麼事都瞞不過三娘啊!」無須多問,通風報信的肯定是梅子鳶那個瘋丫頭。


  「那小姑娘膽色不錯,氣度不凡,做你的小宮婢真是委屈她了。」


  劉恆眉梢微凝,笑臉稍斂,神情沉靜,堅定地說出了心中早已做好的決定:「我要娶她為妻!」


  他的話勾起了厲三娘的興趣。


  「那小姑娘出身貧寒,家世淡薄,娶了她對你的計劃一點用處都沒有。」


  劉恆眸色深沉,墨黑色瞳眸里似有情緒翻湧,語氣沉穩而認真:「她是我想共度一生的人!」無關身份、無關地位,他只想與她執手到老。


  更何況,他劉恆從未想過要藉助這種姻親關係去完成自己的計劃。


  「有意思!」厲三娘莞爾一笑,燦若牡丹,「記得當年先帝賜婚的時候,你淡然一笑、隨隨便便就接了下來,眉頭都不皺一下。看你那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我還以為你已決定斷情斬愛,一心只想為你們劉家守江山呢。」


  對於劉恆來說,娶誰為妻並不重要,他的婚事只是宮廷鬥爭中的一枚棋子,左右不過是別人的計謀。正因為如此,娶了呂姝之後,他從未想過納妾,一來不想徒增無謂的煩惱,二來不想將無辜的人扯入這些鬥爭之中。


  然而,竇漪房出現了,就這樣毫無預兆地闖入了他的心!從未有一個女子能與他這般契合,這般緊緊地攫住了他所有的心思!

  愈與她相處,他就愈發現她的美好,她的睿智、她的勇氣、她的嬌俏、她的隱忍,就連她強打起勇氣辯駁眾人、實則內心怕死得要命的傻樣子都讓他愛不釋手,喜歡得無法自拔。


  他想獨佔她的每一抹笑容、每一滴眼淚、每一聲嬌嗔、每一個動作。她不是那種養在深閨的嬌花,她有足夠的智慧和勇氣與他並肩而戰、共守大漢!

  「你可知道此事有多難?」厲三娘問道。


  惠帝的身體時好時壞,不能親政,呂后捉緊機會培植呂氏勢力。呂祿、呂產手握兵權,控制南北二軍;審食其位居郎中令,掌管宮中內外警衛之職。朝廷上下,可謂盡在呂氏的掌控之中!

  呂后大肆剷除異己,劉氏諸侯勢力薄弱,劉恆若要再娶,就等同於正面迎對呂氏勢力,以呂姝對劉恆的執念,恐怕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嫉妒中的女人會做出怎樣的事情來,在未央宮中看盡爭鬥的劉恆絕對比任何一個人都要清楚。


  成為劉恆的女人所需要的氣魄和能耐,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厲三娘暗暗思忖,這個竇漪房究竟有多大的能耐能夠站在劉恆的身邊,與他共榮共辱?

  面對三娘的疑問,劉恆清淺地笑了笑,眸光洋溢著耀眼的神采。


  厲三娘幡然領悟,「你把那個丫頭放在身邊,不畏人言、毫不掩飾地宣告對她的寵愛,難不成是在鋪墊她的進宮之路?」


  對於任何一個寵姬而言,君王的寵愛是幸也是禍。獨寵愛憐,兩情依依,固然是每個女人夢寐以求的生活;然而這樣的寵愛所帶來的,卻未必只有幸福。


  戚夫人獨佔高祖劉邦的寵愛,結果在未央宮中四處樹敵,不僅被呂后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日夜盼望除之而後快,就連她失勢受難之時,宮中也沒有一個人敢迎對呂後為她伸出援助之手。


  得勢時圍在身邊的那些狐狗獐子,全都散得乾乾淨淨、徹徹底底!

  年紀輕輕的竇漪房是否有能力擦亮眼睛清辨身邊的真心與虛偽,處理獨佔君寵后所帶來的種種危機?

  劉恆並非普通人,高祖劉邦第四子是他永遠都擺脫不了的身份;英俊的相貌,尊貴的地位,這些都是與生俱來的榮耀,就算后/宮再簡單,也難免會遇到各種各樣工於心計者覬覦妻妾之位,慎夢雨、雯馨、錦榮就是很好的例子。面對這些別有用心之人,擁有劉恆愛寵的竇漪房又該如何自處?

  妒妻爭寵,還是啞忍受辱……?

  再者,近年來惠帝的身體每況愈下,太子劉恭尚在襁褓,摸不準什麼時候大漢又要迎來一次改朝換代的更迭。誰都不敢想象,呂後會對劉恆這樣擁有繼承權的王子們作出什麼樣的事情來,作為劉恆身邊最親近的人,竇漪房會怯而退棄呢,還是勇而前行?

  無論是哪一種選擇,對竇漪房來說,都是極大的挑戰!


  劉恆毫不掩飾地對世人宣告他對竇漪房的愛戀,不僅是對竇漪房本人的試探,更是對她日後處理宮廷鬥爭的栽培。上位者的羽翼只是一時的庇護,強弱之勢一旦有什麼變數的話,難不準竇漪房就是下一個戚夫人!


  真正的寵愛,不能一味地把人摟在懷中、捧在手上,最重要的讓她跟自己一同成長、一起變得強大。這樣的成長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完成的,劉恆需要時間,竇漪房亦需要時間!

  厲三娘眼底露出讚賞的光芒,劉恆對竇漪房的鐘愛不是盲目的寵幸,而是真真切切為她著想的一切。


  劉恆聲線低沉,語氣堅定地說道:「她不是嬌生慣養的金雀,也不是弱不禁風的嬌花,稍經調/教,定能成器。我本無意妻妾成群,更無心於帝位之爭,成立無憂坊、培育影士蓄養親兵,只是為了忠君護國,守護我大漢子民。身在朝中,風雲莫測,許多事情是怎麼也避免不了的。要與她共守一生,光靠我的愛寵是不夠的,她亦必須成長起來。」


  正是因為看盡了宮中爭鬥,劉恆才會這樣一步步為竇漪房做好鋪墊,等待著她與自己並肩而立的一天。路途荊棘,福禍相依,他期待著與她執手到老的未來!


  厲三娘素手雙擊,拍出清脆的聲音,「代王殿下愛之深切,三娘佩服,佩服!」這小子果然比他無賴老爹有遠見多了!

  劉恆薄唇上揚,眸光閃爍,笑容如日光燦爛,「此事能不能成還得仰仗三娘的幫忙呢。」聲音清雅,磁性悅耳,不似相求,更像誘導。


  厲三娘一看便知,這傢伙肯定有事相求,看在今天心情好的份上,就便宜一下他吧,遂道:「有話直說,你知道三娘從不拐彎抹角的性格。」


  「三娘竅心玲瓏,育才無數,阿恆想請三娘幫我指點指點那個不懂事的小丫頭。」


  厲三娘笑了,道:「指點?你是想我手下的人護她周全,還是暗中使人教她宮廷的生存之道?」


  劉恆咧嘴一笑,雪白整齊的牙齒在陽光下發著光,明顯一副「我全都要」的模樣。


  厲三娘藏在斗篷下的艷容沒好氣地半翻了個白眼,暗嘆一句:交友不慎、遇人不淑吶。


  「罷了、罷了,三娘我好人做好底,送佛送到西,既然當年糊裡糊塗地答應了你護國護民的鬼要求,今日也不差多照顧一個傻丫頭。」她才不會承認自己之所以答應劉恆的真正原因,是她本人也期待著看這個丫頭的成長呢。


  劉恆見利便收,自然不會戳破厲三娘的心思,拱手於前,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道:「謝三娘!」


  ※※※


  竇漪房在藥房里躲了大半天,終於放棄了鴕鳥政策,重新在醫館里來來回回地忙碌起來。


  既來之則安之,既然悠悠眾口怎麼塞也塞不住的,就乾脆坦然接受吧,總不能一輩子躲起來不見人吧。竇漪房拍了拍胸口,對自己如是說。


  她端著溫熱的葯碗,款款地走進倌兒們暫居的院子,這裡原來便是她居住的地方,走動起來很是熟悉。這個原本寬敞安靜的院子,住下了十幾個患病的倌兒以後反倒熱鬧了起來。雲媚生性豁達活潑,就像只小雀兒似的一掃院子里病怏怏的疲態,帶來幾分輕鬆歡快的氣氛。


  淳于意剛為幾個倌兒看完診,正想往外走的時候正好遇上了踏門而進的竇漪房。他的身後跟著一個精神轉好出門相送的倌兒,看起來只有十四五歲的樣子,每走一步都刻意跟淳于意保持一段距離,謹慎而矜持,生怕給這個前來治病的大夫帶來不必要的閑言閑語。


  那倌兒性子乖巧,手腳麻利,一看見竇漪房手上端著葯,便急急上前,連聲道謝:「竇姑娘貴人事忙,端葯送葯這樣的小事吩咐玉兒去做便是,豈敢有勞姑娘親自前來?」


  雲媚姐姐說過,竇姑娘跟代王殿下對她們姐妹有恩,花/柳巷眾姐妹縱是肝腦塗地,亦要報此恩惠的。賤籍命苦,身份低賤,但代王、竇漪房、大夫淳于意卻從未因此而輕視過她們,對待她們就像跟普通人一樣,並無他樣。


  有時候這種不帶歧視的目光,比金子更珍貴!


  玉兒一邊說一邊接過竇漪房手中的葯碗,語氣溫婉,態度恭敬,小家碧玉的樣子不沾半點風塵之氣。


  竇漪房摸摸鼻子,有點不好意思地回道:「你別太客氣,我也只是過來幫個忙。」自從上次她挺身為倌兒說話之後,大家對她的態度似乎又恭敬了幾分,連看她的眼神也變得尊敬。


  玉兒含笑臻首,有禮地對二人一福,恭請退下。


  淳于意捋捋長須,笑道:「竇姑娘不必拘謹,大家是敬重你的為人和品行,才會如此以禮相待的。」


  竇漪房擺著手,道:「漪房不過是做些自己應該做的事情罷了,不值一啖。」並非矯情推卻,竇漪房的話發自於真心。從現代魂穿而來的她,並沒有一般人根深蒂固的等級觀念,戶籍出身對她來說,只是虛無縹緲的彈幕,一過即逝。


  判斷一個人的優劣,不在於出身和家世,而在於後天培養出來的教養與品行。沒想到這般單純的想法,到了古代,竟成了人人眼裡超脫俗規的氣度,這般情況真讓她始料不及啊。


  「竇姑娘過謙了。天下賤籍者何止千萬,受辱被欺者更是不計其數,竇姑娘不以出身待人,雲泥無別,胸襟之寬廣,實在令人欽佩啊!」淳于意心誠意切地說道。


  竇漪房尷尬地笑了笑,道:「淳于先生有救無類,才是真正的讓人欽佩啊!」


  說到這,淳于意嘆了一口氣,似有滿腹心事,不知從何言起……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