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前夜
竇漪房楞在原地,呆看了劉恆許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代王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劉恆饒有趣味地重複了一下她剛才吟唱的詩句,越嚼越覺得有味道:「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國家興亡,百姓皆苦。這樣的話出在一個小丫頭嘴裡,真叫本王意外呀。」一句話說完,藏不住詩句里的苦澀。
竇漪房連忙跪了下來:「奴婢漪房見過代王殿下。剛才那些話都是奴婢的胡說八道,請殿下恕罪。」大漢國力日益增強,各地百姓相繼得到溫飽,她竟然在諸侯王子面前說出「百姓苦」這樣的話來,簡直是不要命了。
好吧,說這話的時候劉恆在她身後,應該不算是在他「面前」說的。所以,仁慈的代王殿下,可以不知者不罪嗎?竇漪房決定當只小鴕鳥,先認了罪再說。
劉恆摸摸下巴,非但沒有動怒,眼裡反而笑意盈盈,低頭看向這個低得不能再低的小腦袋,心中不禁猜想這一次她又準備為了保命編出什麼樣的鬼話來。
竇漪房見他不說話,眼珠子轉了一圈,悄悄地抬起頭來,正好迎上他深邃的黑眸。劍眉朗目,仿若星辰,她又不禁看呆了……
「四,四哥?!」劉建趁隊伍停歇的時間四處巡查,剛好經過此處,顯然對劉恆的出現表示同樣的詫異。
劉恆看見弟弟來了,臉上掛起和煦的微笑,翻身下馬,衣袂飄飄,英姿颯爽。張武和其他騎士跟著下馬行禮,動作齊整利落,看得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竇漪房不覺有些奇怪了,代王帶著私兵跟上來,看起來卻不像是在為弟弟送行這麼簡單。
適才劉建的手下發現有騎兵逼近,立刻回報主子,劉建便急急趕來察看,結果對方竟然是自己的四哥,不禁感到意外。
「四哥怎麼到這裡來了?」
劉恆爽朗地哈哈一笑,道:「苾兒和苅兒有你嫂嫂照顧就好,我這個不稱職的父親笨手笨腳的,被你薄姬娘娘趕了出來,直說我礙手礙腳,一點用處都沒有。我在宮裡悶得慌,便讓張武帶上這些親兵趕過來,打算跟你一道護送敏兒出嫁。」
「四哥能跟我們一起同行固然是好事,只怕路途遙遠,王嫂會擔心你的。」劉建胸懷坦蕩,且不知劉敏私自的種種安排,他是真心為劉恆著想的。
劉恆拍了拍弟弟的肩膀,道:「反正我三天兩頭就往外跑,常連著好幾天都不回宮,你嫂嫂早就習慣了。」
劉建:「……」
竇漪房皺了皺鼻子,暗暗為呂姝捧一把淚:帶孩子已經夠辛苦的了,連丈夫都不省心吶。(呂姝:妹子懂我!!)
劉恆眼尖地用餘光掃了她一眼,將她鄙夷的表情收落眼底,嘴角偷偷地扯了一下。
劉建終於發現後面還跪著個小宮女,認得出是劉敏身邊的人,便道:「那小宮女是不是做錯了什麼?如果哪裡有冒犯了四哥的地方,就請四哥看在阿建的面子上,饒了她吧。她是敏兒身邊的近侍,要是真罰起來,敏兒會傷心的。」
竇漪房要為劉建手動點贊!!
劉恆擺擺手,介面道:「起來吧,再跪下去,燕王殿下還以為本王鐵石心腸呢。」
竇漪房連忙叩頭謝恩:「奴婢謝過代王殿下。」
劉恆的到來讓劉建非常開心,一整天下來笑容滿臉,話也跟著多了起來。獨處被打斷的劉敏本來有些慪氣,但看見劉建開心的樣子,便什麼氣都消了。她知道,劉建一向很珍惜和家人相處的機會的。
這麼多年來,只有劉恆一個親兄弟對他這樣親近和關心,所以格外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感情。
衛嬤嬤倒成了臉色最黑的那個。劉恆的突然出現似乎打亂了她的節奏,表面上笑臉相迎,但笑意卻從來沒有到達眼底。尤其見到張武帶領的那幾十個精兵,眼神總好像在打量著什麼。
竇漪房蹭了蹭常喜的肩膀,道:「喜子,你有沒有發現自從代王出現以後,衛嬤嬤的臉色就更難看了。」
常喜砸砸嘴,道:「那個老婆子不一直都是這副模樣嗎?一天到晚板著老臉,看得人倒胃口。」
竇漪房撓頭,回想著出發前在未央宮中的情形:「我記得出發前衛嬤嬤還挺和善的,可自從我們發現了公主的秘密之後,她就好像換了個人似的。那雙老眼看得人心裡直發毛。」
「可不是!」常喜湊到竇漪房耳邊細聲道:「聽說上了年紀的人性情總會大變。你說,這衛嬤嬤是不是年紀到了?」
竇漪房被他擠眉弄眼的樣子逗樂了,抿嘴笑道:「你當人家更年期啊?以她的年紀,年都快更好幾輪了。」
常喜一臉懵逼,「更……更年期?」什麼鬼!
竇漪房吐了吐舌,急忙想法子來矇混過關:「就說你讀得書少,等咱們回到未央宮以後,本姑娘去把太傅大人請過來,好好教你什麼叫常識。」
「常識?」常喜又懵了,一個接一個的名詞弄得頭都大了。
竇漪房只想抱頭吶喊:尼瑪,古代掃盲好憂桑……
自從劉恆加入到隊伍來了以後,隊伍里的氣氛有了明顯的變化,一改先前悲天憫人的憂鬱,空氣中也多了幾分活潑。真不愧是大漢第一逍遙王,活躍氣氛的功力不容小覷。
一路走來,大家也稍微放鬆了警備的心情,捉緊機會,享受在家鄉大地上最後的時光。
匈奴國境日漸逼近,依照慣例,和親公主進入匈奴國境之後就算是新婦了,必須換上嫁衣,蓋上紅蓋頭,以新娘子的裝扮從大漢轉交到單于的手中。
進入匈奴國境的前一夜,劉敏看著嫁衣哭了整整一夜,劉建一個人抱著酒瓶在自己的帳篷里喝得酩酊大醉。劉恆只好讓張武接手看守的職責,親自去照料失意的弟弟。
可憐的竇漪房被衛嬤嬤揪到劉敏跟前伺候,看著哭成淚人的主子,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好不容易熬到了半夜,劉敏才稍稍止住了淚水,卻仍一下下地抽泣,看得大家心裡很不好受。
哭了一整夜,劉敏眼睛腫的像核桃一樣,鼻子通紅,雲鬢微亂,顯得有些狼狽。塗上寇猩紅的手指拽得衣服皺巴巴的,和榻上那件鮮紅的嫁衣形成鮮明的對比。
衛嬤嬤實在沒有辦法了,便吩咐竇漪房去打一盆水來,好讓劉敏凈身梳洗,準備明天入境出嫁的事情。竇漪房點頭領命,提著水桶到小溪邊打水去了。
夜深人靜,負責守衛的精兵在營地四周巡邏,看見竇漪房拿著木桶到溪邊取水,本想過去幫忙,卻被衛嬤嬤厲聲喝止。想必是劉敏哭了一個晚上,衛嬤嬤的心情也受到了影響,看什麼都不順眼。竇漪房禮貌地朝好心的兵衛擺了擺手,示意自己一個人去就可以了。
營地駐紮的地方就在溪水的旁邊,附近長著幾棵茂盛的大樹,日可遮陰,夜可蔽月。竇漪房打了大半桶水,拎在手裡掂了幾下,覺得大概夠了,抬手擦擦額上的汗水,準備打道回府。
就在她回頭轉身的那一刻,後腦忽然傳來一陣劇痛,喊聲咽在喉嚨間還沒來得及叫出來,眼前一黑,人就陷入黑暗之中。
半個時辰以後,巡邏的兵衛還沒有看見竇漪房回來,正想到溪邊去尋她,就看見一個嬌小的身子提正木桶艱難地往營地的方向走來。深夜時分,燈火晦暗,樹木的陰影遮住了她大半張臉,從身量和服飾看起來,應該就是打水歸來的竇漪房了。
「丫頭,還是讓我們幫你把水提回去吧。」那個熱心的兵衛提議道,看著她腳步踉蹌的樣子,有點於心不忍。
她低垂著腦袋,著急地搖了幾下頭,手中的木桶晃了幾下,灑出了些許水。
那個兵衛繼續道:「你是怕衛嬤嬤責怪你吧?放心好了,看在代王的面子上,她是不敢怪罪於你的。瞧你小胳膊細得像針一樣,這些粗活就讓我們男人來做吧。」說著,就把手伸過去,想把沉重的水桶接過來。
「竇丫頭,怎麼還在這磨蹭?!讓你干點活還拖三拉四的,看我叫不叫敏姑娘治你的罪!」衛嬤嬤一個箭步衝過來,擰住她的耳朵,白玉般的耳廓頓時紅了起來。
她把頭壓得更低了,小身板不斷地在顫抖,也不知是不是怕得說不出話來,可憐兮兮的。
那個兵衛看不過眼衛嬤嬤一臉無理取鬧的樣子,正想出言駁斥,為竇漪房出頭,另一個兵衛從旁趕來將他拉住,輕輕地搖了搖頭,示意同僚不要多管閑事。竇漪房畢竟是劉敏手下的宮人,這會兒為她出了頭,也不知道會不會因此得罪了衛嬤嬤,轉頭害得人家更難做人。
宮裡的規矩和他們軍里的爽快直接的作風不一樣,充斥著各種勾心鬥角,這種事不是他們想幫就能幫得來的。小宮女被上面的管事無理打罵亦是常見的事情,貿然為別人出頭的話,只怕好心做壞事,反而幫了倒忙。
那個好心的兵衛頓了頓,想想也不希望因為自己一時衝動的正義感害了對方,心中雖有不忿也只好作罷。衛嬤嬤輕蔑地扯了一下嘴角,似乎在嘲笑他們的不自量力,扯住竇漪房便轉身離去。竇漪房全程低著頭,亦步亦趨地跟在嬤嬤身邊,一句也不敢說。
看著她們慢慢地走遠了以後,好心的兵衛才憤憤不平地道「那個嬤嬤實在欺人太甚,仗著公主的寵信就隨意欺凌這些小宮人,她要是個男人,我的拳頭早就掄起來了!」。
另一個兵衛勸道:「閑事莫理,緊守崗位,可別忘了張都尉的訓導。交班的時間快到了,我們還是速速回去復命吧。」
「可是溪邊樹叢那裡還沒巡視完呢……」
「那個小宮女不是剛從那裡回來嗎?如果有什麼問題的話,早就出事了,還擔心什麼。咱們還是早點回去復命吧。」一邊說一邊拉著同僚急步離去,忽明忽暗的燈火間似乎掠過一抹狡黠的目光。
不知道過了多久,竇漪房幽幽轉醒,後腦勺的地方傳來劇烈的疼痛讓她不禁悶哼了一聲,整個人恍恍惚惚的,意識還是有點模糊。
於是,本能地甩了下腦袋,發現頭頂沉重得要死,每動一下都會發出叮叮噹噹清脆的輕響,帶著幾分靈動的悅耳。竇漪房眨了幾下眼睛,鬢邊閃過一抹金色的光芒。
咦……這不是琳琅公主嫁妝里的鳳首金步搖嗎,怎麼會在自己頭上戴著?
再低頭一看,登時大驚失色!鮮紅色的錦衣華服上點綴著珠翠和珍珠,金絲銀線綉出精美的龍鳳祥雲,正是皇上御賜的嫁衣!
竇漪房驚喘一聲,正想張嘴大喊的一剎那,赫然發現喉嚨處好像梗住了什麼東西,怎麼發不出聲音來。眼前的視線被一匹紅布所遮蓋,同樣綉著金龍銀鳳,她認的得出來,那是公主嫁衣里的紅蓋頭。
她努力地把精神集中起來,發現身子正有節奏地在晃動著,顯然如今身處的這個地方應該是在一輛行進中的車鑾里。然後伸出小手,胡亂地在空中摸索著,想先把遮住視線的蓋頭掀下來,全身卻虛軟無力,連抬手這樣簡單的動作也變得十分吃力。
一隻干黃枯瘦的手覆蓋上自己的,粗燥的觸覺讓竇漪房不覺蹙緊了眉頭,衛嬤嬤低沉嘶啞的聲音隨即在耳邊響起:「公主殿下毋憂,我們很快就要到匈奴了!」
什麼?!公主?!難不成她再次魂穿,這一次變成和親公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