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長夜

  未央宮居於長安最高的西南角龍首原上,猶如天龍之首盤踞在長安西端,乃皇帝議政、處理朝事的地方,亦稱「西宮」。


  在它的東面,高祖皇帝建立了一座佔地廣袤、亭台樓閣、華美秀麗的宮殿,用來安置他廣從各地收納而來的美人,那就是被稱作「東宮」的長樂宮。


  雖說高祖皇帝是在長樂宮駕崩的,但依禮制龍柩被安放在未央宮的前殿中,一概朝廷之事暫且挪移到前殿西側的偏殿上,由丞相蕭何協助太子劉盈進行處理。


  祭奠高祖的前殿由於先前呂后頒布的懿旨,如今除了早晚能讓其他嬪妃、王子和諸侯王進去祭拜之外,其餘時間就只有呂后和太子劉盈能夠在內守靈,其他人只能在前殿之外靜候。


  呂姝坐在呂后所派鳳鑾上,從驛館直接被送進了未央宮前殿。


  靜夜剛至,偌大的大殿中燭影飄搖,從外面偶爾覷機而入的寒風,讓人不由得從腳底產生寒意。


  呂后一個人斜斜地側坐在龍柩前的台階上,深黑色的宮服逶迤墜地,與往日的端莊嚴厲相比,多了一份隨意和懶散。擺放著各式祭品的案台,就放置在高祖皇帝的牌位之前,清香三炷從不曾間斷。


  她在台階上準備了一壺溫酒,金盞兩杯,一隻握在自己手中,而另外一隻則孤零零地擺在自己的對面,似是對飲,卻更像獨醉。


  呂姝在乳娘的陪同下,緩步走進前殿。夜涼如水,守靈的大殿有著說不出的詭秘,讓人背脊發冷,恐懼感在內心不斷地擴散。


  乳娘抱著小劉苾一步一顫抖,眼睛不停地在四處張望,疑神疑鬼,總覺得背後有雙眼睛在盯著自己。


  呂姝撫著自己高聳的腹部,走到呂後面前領著乳娘下跪行禮,「姝兒叩見娘娘。」乳娘連話都不敢說,直接抱著小王子低頭叩拜,甚至不敢抬頭看呂後半眼。


  呂后側目掃了她一眼,未料小劉苾竟突然哭了起來,嚇得乳娘頓時不知道如何是好。小娃兒的哭聲在大殿上回蕩。


  呂后以手扶額,長眉緊蹙,臉色越來越難看;呂姝知道她平生最厭哭聲,連忙接過孩子細聲哄了幾句,卻無補於事。


  「苾兒許是餓了,懇請娘娘讓乳娘帶他下去吧,不要讓他擾了您的安靜。」


  呂后鳳首微點,算是允了。乳娘連聲謝恩,抱起小王子轉身就外退去,好像殿上有鬼似的。


  寬敞的大殿上,終於又恢復了寧靜。


  呂后慢慢地站起身來,立在台階上,自高而下地看了呂姝的肚子一眼,道:「幾個月啦?」


  「回娘娘的話,快七個月了。」撫著肚子的呂姝臉上總帶著溫柔。


  「這樣跪著可辛苦你了。」


  「謝娘娘關心,姝兒不累。」雖然雙腿已經開始麻木,但她不敢說出口。她比誰都清楚,皇姑母有多討厭輕易就說苦道累的人。


  「那就繼續跪著吧。」呂后對她的回答頗為滿意。


  「謝娘娘恩典。」


  「他待你可好?」呂姝知道皇姑母問的是劉恆。


  「夫君對姝兒關懷備至,寵愛有加。」說到這,她忍不住又摸了一下腹部。這是他們的第二個孩子。


  「關懷備至,寵愛有加?」呂后一聲冷笑,「你可知道你丈夫今日和府上的婢女在驛館內偷偷摸摸地都幹了些什麼事情?!」


  呂姝煞白了臉,小手緊緊攥住身上的衣裳,連手指關節都發白了。


  呂后厲聲道:「本宮讓你將代王府上的消息給本宮隨時捎上,結果你都說些無關痛癢的事情。劉恆究竟在做些什麼,你到底知道還是不知道?!」


  呂姝心中滿腹委屈,難以言狀,「姝兒確實已經按娘娘的吩咐,將夫君的一舉一動都告訴了您。只是夫君向來崇尚黃老之道,常言無為而治,所以才……」


  「罷了,罷了!」呂后甩手打斷了她,不想再聽這些和她放置在代國內的眼線傳來的相同的話。她不耐煩地道:「真不知道當年把你送過去是對還是錯!不過他沒有迎娶其他姬妾,府上只有你一個正妻,也算護足了我們呂家的顏面。」


  呂后先後將兩個外甥女分別婚配,賜給了劉邦的兩個兒子:呂姝嫁給了四王子代王劉恆,呂婠嫁給了六王子淮陽王劉友。本想著呂姝性格軟弱,放在劉恆身邊,自己就能輕易地掌控代國的一舉一動。沒想到,劉恆就像塊棉花,硬打不進,軟揉不入,讓她無從下手。


  難道說,他真的如傳聞一樣,就是個浪蕩的逍遙公子?!

  劉邦這麼多個兒子裡面,只有他讓自己怎麼也猜不透。


  呂姝咬緊下唇,心還在為呂后剛剛說的話刺痛著,酸意在胃中翻騰,一時耐不住竟開始乾嘔起來。呂後知道她是無法為自己帶來更多的信息,也沒心思再跟她多言,便讓她退下,暫住在金華宮內。


  待呂姝退下以後,藏身在暗處的審食其悄悄地從布幔之後現身,向呂后報告近日來各位王子和諸侯王的動向。


  「依你看來,劉恆是否可疑?」呂后問道。


  審食其回道:「臣不敢斷言。今日臣在驛館與洨侯見面的事情,只有身邊那幾位親兵知道。代王忽然出現在那裡,是有意還是無心,臣實在不敢說。」洨侯呂產是呂后的侄子,在王軍中的北軍任職。


  「你遇到他的時候,身邊就只有一個小婢女?」呂后再一次詢問當時的情況,不放過一點蛛絲馬跡。


  「是的。」審食其回答道:「當時他和那個小婢女正在躲在院落做那些苟且之事。微臣也打探過了,薄姬娘娘也正如他所說的那樣,身體抱恙,正在驛館內靜養,最快也要明日才能進宮。」


  「劉恆的風流事就讓呂姝去煩惱吧!」呂后對外甥女的感情糾紛一點興趣都沒有,唯一關心的只有這些王子的舉動,「劉友呢?情況如何?」


  「回娘娘的話,一切盡在掌握當中。先前淮陽王在潁川私養精兵三萬,幸虧有淮陽王妃通風報信,我們方能趁其羽翼未豐之時把他們全部殲滅。如今淮陽王手上無兵無人,即使有心也無力而為。」


  呂後點頭稱讚:「這事你辦得很好!呂婠那孩子比姝兒有用多了!對付劉友,我們有的是時間。叫呂婠給我把人看好,不能讓他有任何機會。」


  「諾!」審食其躬身應令,轉而繼續道:「宮外的幾個王子都已經在我們的掌握當中,可宮裡……」


  說到這,呂后眼前不禁浮現出戚夫人那張絕美的臉龐,多年的恨意在心中翻騰。


  「我不會讓她有任何機會的!」呂后切齒道:「等盈兒登基之後,我第一個對付的就是她們母子!」


  「先帝對戚夫人的寵愛世人皆知,愛屋及烏,三王子如意很早就被賜封趙王。幾年前,要不是商山四皓和眾位老臣出面表態力挺太子,阻止先帝廢長立幼,只怕戚夫人和支持她的那些黨眾早就陰謀得逞了。」


  每當想起戚夫人當時是如何日夜啼哭,在先帝面前哀求改立太子的事情,呂后就氣得整個人在發抖,恨不得把親手撕碎那張楚楚可憐的臉。


  「沒有先帝在背後撐腰,我看她如何還能覆雨翻雲!」


  審食其提醒道:「先帝剛剛駕崩,我們立即動手的話,恐怕對娘娘和新帝的名聲有損。」


  呂后瞅向他,道:「你的意思是?」


  「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對付一個無勇無謀、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還不容易?!趙王如意文武不備,無才無德,靠的只是先帝的偏心和寵愛。只要娘娘能穩住太子那無謂的惻隱之心,微臣自有辦法。」


  呂后笑了,「那我就等著你的好消息!」


  「諾!」只要是對呂后好的,他審食其即便血染雙手、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殿外傳來太監常滿的聲音:「恭迎太子殿下!」


  呂后輕道:「速速回去,一切依計而行!」


  審食其點頭允諾,身子一轉,再次將身影隱沒在長長的布幔之後。


  劉盈大步走進前殿,向母後行禮后,一雙眼睛向四處打量,好似在尋找些什麼東西似的。


  「太子深夜到此,究竟所為何事?」呂后的語氣冷靜而平淡,彷彿適才和審食其謀划的那些血雨腥風從未發生過一樣。


  「兒臣聽聞代王妃連夜入宮覲見母后,未幾卻抱病而出;似又聽聞大殿中有可疑人影出現,兒臣擔心母后,故前來探視。」


  呂后對此不以為然,「本宮挂念姝兒,就提前宣了她進宮,想早些見見她和小侄孫兒而已,沒想到還是讓她太操勞了。本宮已經吩咐太醫前去金華宮診視,你就不用擔心。至於什麼可疑人影,根本就是無稽之談。」


  「可是,這些酒具……」劉盈指著地上的酒壺和酒杯問道。


  呂后神色哀傷地道:「本宮想起當年在沛縣的時候,也曾經這樣在寒月之下與你父王對酌,便叫人準備了溫酒與金盞,以寄哀思罷了。」


  劉盈愧疚地低下了頭,沉默不語。


  呂后板起臉訓斥道:「本宮不知道是誰在太子面前嚼了什麼舌根,但太子是即將登位的新君,難道這點判斷的能力都沒有嗎?」


  面對母親嚴厲的教訓,劉盈連回話的勇氣都沒有。呂后看著這樣的兒子,心裡更下定了決心!


  竭盡所能,不管作出多少犧牲,她必須幫兒子將大漢的江山牢牢地握在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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