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鳳凰于飛
楚風返回梧桐山的時候已是深夜時分。
梧桐山上的殘羹冷炙都已經收拾乾淨,只剩下兩個酒杯與一把酒壺放在桌上。
陳涵則站在庭中,倒負著雙手,仰望著星空。
「奚武,你會喝酒嗎?」陳涵突然問道。
楚風慢慢搖了搖頭。
「那你要試試嗎?」陳涵笑著問道。
楚風沉吟了片刻,還是搖了搖頭。
也許是因為他小時候在父親掌勺的酒樓里出入得太多了,見慣了人酒後的萬般醜態,所以他對酒有著一種天然的抗拒。
「哈哈。」陳涵笑了起來,「不喜歡,那便罷了,不過都是儀式上的東西,太拘泥了,反而不好。」
楚風皺了皺眉,看著陳涵道:「師傅……我總覺得您今天有些奇怪。」
陳涵點了點頭,道:「然後呢,你根據我的奇怪,得知了什麼?」
楚風沉默不語。
「也許你該問問柳即師伯,我為何有些奇怪,這樣你便知道要如何問我更多的東西了。」陳涵笑著說道,「你……問了嗎?」
楚風搖了搖頭。
「智謀,始終是你最大的缺陷。」陳涵轉過頭,看著楚風,很認真地說道,「你的頭腦不算聰明,智謀自然也無法奢求,但是你要記住……哪怕是再笨的頭腦,也要動用起來,為了你的目的,去尋找線索,證據,推測,判斷,甚至是猜想,要總結經驗,也要打破陳規。」
「你做不成智者,但是你可以成為一個步步為營,穩紮穩打的人。」
楚風默默地點了點頭,道:「弟子……明白了。」
「你還不明白。」陳涵很認真地說道,「但是你記住了,當你經歷了足夠多的事情之後,你會明白的。」
楚風思忖了片刻,才深深一揖。
「我要走了。」陳涵很鄭重地說道。
「走?」楚風微冷,「師傅要去哪裡?」
「去我該去的地方。」
「在走之前,我已經送了你一句話,我還要送你一口劍。」
陳涵說著,但是卻沒有動手,更沒有看到任何劍的影跡。
「這口劍不存在於現在,你也未必會拿起這口劍,但是當你拿起這口劍的時候……我希望你還是今日的你。」
「其實我不希望你拿起這口劍,因為你一旦拿起這口劍,你就註定了要面對極其殘酷的使命。」陳涵說著,目光之中流露出了極其深沉的歉意,「如果可以,我希望永遠不要有那一天。但是如果那一天真的到來,你……不要恨我。」
楚風看著陳涵的神色之中充滿了茫然,有些不明白陳涵到底在說著什麼。
「夜色深了,春寒料峭,你進屋歇著吧。」
陳涵說著,緩步到了他常坐的那塊大石旁側,又默默地坐在了那塊大石之上。
楚風看著陳涵的背影,沉默了許久,也茫然了許久。
他不知道陳涵說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但是他都銘記在了自己的心中。
對於陳涵的信任,讓楚風認定,無論陳涵的這些話有什麼用意,一定不會害自己。
楚風沒有回房,而是在陳涵的身邊,默默地佇立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日的東方,浮現出一片璀璨的朝霞。
那是如同被鮮血所染紅的一般的朝霞,一層一層地相互堆積,充滿了層次感,與群山松風相映照,別有一番情趣。
陳涵睜開了眼睛,看著東方那越來越紅,紅得彷彿是要燃燒起來了一般的天空,神色之中有幾分留戀,有幾分不舍。
「啊,這樣的美景,也許再也看不到了呢。」陳涵微微嘆息了一聲。
楚風沉默著,沒有接話。
「奚武,你的真名叫做什麼呢?」陳涵突然問道。
楚風微微一怔,道:「楚風。」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把自己的真名告訴陳涵,但是他覺得自己應該把這個名字告訴陳涵了,如果再不說的話,也許就真的沒有機會了。
對於這個善良豁達的老人,他不想再瞞騙下去了,一點都不想。
「楚風嗎?」陳涵瞑目,微微頷首,道,「是個好名字,風是這世間最自由最自在的事物,不被任何的東西所拘束,是個好名字啊。」
「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你看,今天的天氣真好,萬里無雲,風起山間,正是一個適合鳳凰掙脫鐐銬,展翅高飛的時刻啊。」
陳涵說著,慢慢閉上了眼睛,然後垂下了頭顱。
楚風愣愣地看著陳涵坐在大石之上的身軀,大腦一片空白。
陳涵的眼睛沒有再睜開。
過了許久,楚風才覺得自己彷彿被人扼住了咽喉一般的,痛苦得難以呼吸。
他的身軀在那一瞬間就像是被抽幹了所有的力量,無力地癱倒在地,再也站不起來。
莫名的,便有無數的淚水湧入了他的眼眶,把他的視線染得一片模糊,眼前的一切都看不清了。
梧桐山後山。
祝允同站在斷崖的盡頭,瞑目不語。
風揚起祝允同的衣袍與花發,獵獵作響。
過了許久,祝允同才終於長嘆了一口氣道:「師弟啊……好走……」
陳涵辭世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鳳鳴山莊。
並沒有太多的人感到驚訝,也沒有太多的人感到傷悲,反而有人發出冷笑,有人陣陣聲嘲。
那一天,布晶在鳳鳴山莊之中廢了十七名弟子,無一不是對陳涵的辭世有些幸災樂禍之人。
沒有人知道布晶為什麼那般暴怒,知道的人,也只有喟然一聲長嘆。
不涉世事的陳涵的辭世沒有引起任何的轟動,就像是滄海中的一滴水,去或者留,都不會有絲毫的波瀾。
鳳長鳴想要按照鳳鳴山莊的禮儀將陳涵入殮,卻被布晶毫不客氣地拒絕。
布晶承擔起了為陳涵處理後事的重任。
布晶也許是這個世上最了解陳涵的人之一,所以布晶將陳涵的後事辦得極其簡單,在和楚風送走了一些前來弔唁的同輩和鳳棲梧、路駑這些受過陳涵指點的晚輩之後,布晶便和楚風在梧桐山上撿了枯枝,將陳涵葬在了烈火之中。
看著熊熊的烈火將陳涵的遺體吞噬,楚風總有種難以置信的錯覺,前一刻明明還好端端的一個人,下一刻卻永遠地便離去了,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看不到他的笑容。
甚至,他連告別的話都沒有來得及說?
母親辭世的時候,他的年紀尚幼,所以對於死亡,並沒有太過真切的認知。
惜舞離去的時候,他在重傷昏迷,醒來之後,留下的是一片難以填補的空虛。
但是此時此刻,他眼睜睜地看著朝夕相處,對自己有著深情厚誼的陳涵在自己的眼前逝去,楚風才終於徹底地知曉,死亡是多麼殘酷,多麼痛苦的事情。
楚風眼中不斷地湧出淚來,哪怕他儘力想要壓抑,但是一想到再也見不到這個老人了,他的眼淚便根本無法控制。
布晶的眼眶雖然有些發紅,卻顯得格外平靜,她輕輕拍了拍楚風的肩道:「沒有什麼可以難過的,你師傅他此生沒有遺憾了。」
「不過你師傅這麼瀟洒地來去,讓我也好羨慕啊。」布晶嘆了口氣,不無感傷道。
布晶又沉默了片刻,才繼續說道:「我和你師傅同門百餘年,我知道他走得肯定很平靜,他所追尋的東西,他所思慮的東西……他都一定得到了,他的心很滿足。」
「不過我想不明白,這個王八蛋啊,到底是來玩的,還是來修道的。」布晶嘆息一聲。
楚風又想起了那一夜的笛聲,咬了咬唇,才問道:「師伯,道與力,哪個更重要呢?」
布晶沉思了片刻,才道:「世上沒有絕對。當你迷茫之時,道能為你指引方向,使你不至於在人生中走錯路;力量,則是把這條路走下去的支撐,沒有力量,你的道路再正確你也走不下去,更走不到你所追求的大道。道,本來就是相對的,沒有重要,也沒有不重要。」
說著,布晶忽然揉著自己下巴笑了起來,笑了許久才道:「這話是你師傅說的,原來是怎麼說的,我記不清了,大概就是這樣的。」
楚風若有所思,久久不語。
火焰漸漸熄滅,布晶上前將陳涵的骨殖仔細地收拾好,才道:「你知道你師傅當初說過要是他死了,骨灰怎麼處理嗎?」
楚風搖了搖頭,他怎麼會知道這樣的事情……
「全部撒了。」說著,布晶「哈哈」一笑把手中骨灰瓮中的骨殖全部拋起,那若煙塵般的灰燼在風中散去,便若那個清癯的老人一樣,一撫袖,瀟洒而去,絲毫不被人世間的一切所羈絆。
一聲清啼,鳳凰掙脫了鐐銬,展翅高飛。
給讀者的話:
又發便當了,老實講陳涵算是前前後後所有前輩中我最喜歡的一個,也是最豁達最瀟洒的一個……不過這個便當也只能發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