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在聲音響起的一剎那，所有的魔使們都瑟縮起來，而黑魔球們則更是害怕地一陣亂抖，不少球都藏到了桌子底下。
伊洛則下意識地再度握緊魔杖。
擅自出現在窗邊的這個男人，伊洛既可以說見過，也可以說沒見過。他聽他的聲音、看他的樣子就知道他是誰，不過，要說為什麼知道的話，理由又很不科學。
——他在夢裡見過他。
這個混賬還說他是他「姐夫」……
去死吧姐夫！！
伊洛按捺住心裡的惱火，皺起眉：「……蛇。」
「嗯哼，能一下就認出我，真令人高興啊。」
蛇笑著點點頭，做蛇時那欠揍的神態被一模一樣的複印到了做人時的臉上，讓伊洛著實感到不快。
從做過那個夢以後，他對蛇其實便隱隱有些戒備。再加上這傢伙的一言一行著實不像什麼正經蛇該乾的事，伊洛便不如以前在阿爾西亞時對他信任親密。至於為什麼始終沒有將蛇會說話的事告知菲爾公爵，一方面是因為早就答應了米莉，另一方面……伊洛也說不上來，難道說這就是他身為魔王潛意識中做出的對自己有利的選擇嗎？
現在想想，這條蛇暗紅色的眼眸、青黑交加的皮膚、對魔法的深刻了解，還有種種令人不安的言行……真是渾身上下就差寫上「我跟魔王有關係」了啊！
難道說，當時那個夢……也是他作為魔王的本能正在提醒他？
「哈哈哈，不是的，小伊洛。」
蛇對他眨了眨眼睛，很高興地道。
「嗯哼，那個夢是真的，而且你姐姐也早就知道我的事。」
被蛇一眼看穿想法絕不是什麼令人舒服的事，伊洛努力保持著鎮定，問：「……你，到底是什麼？」
那個時候的事，伊洛記得已經不太清楚了，只記得蛇對他自己是不是大魔使的回答相當模稜兩可，好像是好像不是的樣子。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蛇肯定不是伊洛自己的大魔使，他自己的第一個黑魔球才剛剛長到七八歲樣貌的魔使而已，更何況蛇似乎早在他孵化以前，就陪伴在米莉身邊了。
「……嗯……想說清楚這個就很麻煩了。當初跟米莉解釋就很傷腦筋了呢。」蛇表情輕鬆，卻故作苦惱地道，「況且……」
他略微停頓，眯了眯眼。
「比起我的身份，你更想弄清楚你『姐姐』的事吧？」
蛇故意將「姐姐」這個詞咬得特別重，生怕伊洛聽不清似的。果然，聽他提起米莉，伊洛的臉色猛地一沉。
蛇微微眯眸，壓低嗓音，充滿暗示地沙啞地繼續說：「……唔……不過，想來我不說，你心裡大概也已經有答案了……」
……的確。
伊洛痛苦地咬了咬唇。米莉並不是個難懂的女孩，和她相處的三年，沒有人比伊洛更清楚她的性格、思維模式，他了解米莉，愛米莉，從目前的情況來看，伊洛只能分析出一種結果——
「米莉她……其實她……」
伊洛無意識地攥緊拳頭。
「是找錯人了吧？」
蛇：「……嗯？」
「我意外地和她真正的弟弟長得很像，所以她跋山涉水來到這裡后，就誤認為我是『伊洛』，將我帶回了阿爾西亞。再或者……是你，用了什麼特別的魔法，讓米莉看不到我真實的長相。」
伊洛慢慢地說。
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讓他覺得難受，可又不得不說下去，因為這是他思考許久后，得出的是最可能發生的結論。
「我沒有記憶的事就用『被魔王抓走過』掩飾過去，利用米莉對她『真正的弟弟伊洛』的愛將我撫養長大，直到我能夠作為魔王復活為止。我不知道你這麼做的目的，但是……」
說到這裡，伊洛的心臟便是一陣絞痛。
他很清楚姐姐為了照顧他付出了什麼——在阿爾西亞時因為家裡多了一張吃飯的嘴而四處找工作卻屢次碰壁，為了讓他去王城上學而努力，還在王城當過好長一陣子的女僕……最後，還因為他任性的表白而和他一起陷入禁忌。
要是米莉知道……她真正的弟弟早已被那個叫艾凡的他的孿生哥哥吃掉，而他只不過是一個鳩佔鵲巢的魔王的話，她會是什麼心情呢？
頓了頓，伊洛的眼神重新認真起來，他筆直地看著蛇，道：「但是，不准你傷害米莉。」
蛇卻並不理會伊洛的話，反而玩味地勾起唇角，自言自語般地重複他說出來的關鍵詞：「……認錯人？真正的弟弟？」
「……不對嗎？」伊洛不安地問，他其實對自己的推測也沒有百分百的自信。
「不不不，怎麼會，」蛇對他燦爛一笑，「您的聰穎實在令我吃驚啊，小魔王，想不到這樣都能被你猜中。是的，沒錯，完全正確！米莉的確是……認錯人了呢！」
伊洛：……
蛇用這種語氣說，總覺得非常容易讓人自我懷疑啊……
蛇挑了挑眉，放下抱在胸口的雙手走了過來——隨著他的靠近，一直不敢說話的魔使和魔物們都抖得更厲害了——最後他的手自然地搭放在伊洛的椅背上，從容地道：「不過，有幾個地方還要稍微糾正一下。第一，伊洛的確是你真正的母親起給你的名字，她在你們剛剛出生時就把自己早就想好的名字小心翼翼地寫在了你們的蛋上。」
伊洛一怔：「那米莉的弟弟……」
「重名。」
「噢……」
伊洛隱約地鬆了口氣，他其實還挺喜歡自己的名字的。
蛇則繼續道：「第二，米莉早就知道你不是她原本弟弟的事了。」
「什麼！」
伊洛大驚，險些從座位上彈起來，但蛇波瀾不驚地握著他的肩膀，將他摁回座位上。
「不要那麼吃驚，你和她本來的那個弟弟性格上的差距還是挺大的，再說你一直想不起記憶，又有強大的魔法天賦。別的東西還能解釋，魔法天賦可是天生的，不可能到十一二歲才突然暴露出來。」蛇滿臉嚴肅，看起來一本正經，完全不像胡說八道，「就是你撞見我變成人形那次吧，米莉讓我占卜你的身份，我以讓她放我出來為條件，將情況告訴了她。當然，我沒有說魔王的事。於是她沒有將這些事告訴你，只是一如既往地和你相處。」
「誒？可是……為什麼？」伊洛被蛇的話驚呆了，他費勁地動了動嘴唇，才好不容易把想問的話說了出來。
姐姐和她的養父有很深的感情，她竟然願意為他打破規定，將蛇放出來……
「當然是因為有感情了。」蛇微笑著說，「她認為你不是個壞孩子，到如今才告知你真相肯定會讓你傷心。再說，誰知道她在魔王城堡里找到的、和她原本親人相似的你，是不是女神給她帶去的補償呢。」
「……」
伊洛感動地說不出話來，他根本不知道說什麼好。米莉溫柔而彆扭的面容浮現在他眼前，想不到在他不知道的時候，竟然還發生過這樣的事……
他現在前所未有地想要擁抱米莉，想把她死死地嵌在自己的身體里。
——可是米莉還是不知道他是魔王。
想到這個最嚴重的問題，伊洛不禁又沮喪起來。米莉的親生母親、沒有血緣關係的弟弟都被魔王所殺，她肯定無法接受他是魔王的事實的。
老實說……
他自己都不是很能接受這件事。
伊洛抬頭猶豫地看了看正注視著他的魔使和黑魔球們的樣子，儘管這些生物看起來都極為無害，可是……
伊洛嘆了口氣。
「我有點累了。」伊洛道，「其他的問題還是……下次再說吧。城堡里有可以睡覺的床嗎？」
窗外的天色已經不知不覺黑了，在這種風雨飄搖的時候，偏偏在一座漆黑的城堡里，氣氛變得格外沉悶。
魔使男孩慌忙地站起來，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蛇，在接到對方「放心吧，今天我不餓」的目光后，他才戰戰兢兢地靠近伊洛：「當、當然！陛下！我帶您去！這座城堡里，有最適合您身份的房間！」
……
在侍奉伊洛睡下后，魔使男孩才重新回到大廳里。
不得不說，這一次的魔王儘管脾氣看起來比以往的魔王都要好的樣子，可明顯服侍起來非常困難。他似乎並不習慣被人照顧，無論他想替他做什麼都被拒絕，也堅持不肯穿上衣櫃里專門為魔王陛下縫製的睡袍，就穿著寒酸的襯衣睡。
想到這裡，男孩不禁嘆了口氣。他們魔使就是為了照顧魔王陛下的生活起居（以及幫助毀滅世界）而存在的，要是陛下不讓他們照顧的話，他們生命的意義簡直活生生少了一大半！
「嘰嘰嘰？」
「嘰嘰？」
見男孩回來，黑魔球們紛紛圍過來。另外剛剛成為魔使的四個孩子也湊過來，期盼地聽他講魔王的睡前狀況，男孩頓了頓，強顏歡笑地安撫道：「嗯！放心吧，陛下已經安靜地睡下了。他今晚一定會做個好夢的！」
「真的嗎！」
「那個、那個！陛下喜歡我們嗎？他今天來得太急了，我、我頭髮都沒有梳好……」
「嘰嘰嘰嘰……」
「誒？不會啦，你比我好多了！你看你有這麼多毛，我自從變成魔使就只有頭上有毛了……」
看著夥伴們嘰嘰喳喳無憂無慮地交流著，男孩煩惱地嘆了口氣，然後疲倦地道：「我也有點累了，今天就先……」
然而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忽然，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男孩猛地一抬頭，發現那個明顯比他們好許多的黑髮男性正掛著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一步步走來。他的腿下意識地一軟，可還是立刻上前，將弟弟妹妹們護在身後。
「——大、大人，您今晚，也想留在城堡里嗎？」
「嗯？不了，我正要來和你們道別呢。」蛇悠閑地欣賞著魔使和黑魔球們害怕的樣子，彷彿這能使他極為愉悅，「要是找不到我的話，某位最近一直神經敏感的傳奇勇者小姐說不定就會發現不對，然後提著劍一路殺到這裡來了。」
聽蛇說不留宿，男孩總算鬆了口氣，這意味著今晚他不吃晚飯和點心了，這位大人看起來陰晴不定，卻很少出爾反爾。男孩身後的黑魔球們聞言，也紛紛褪力地掉在地上，一副力氣被抽空的樣子。
男孩放鬆以後，壯著膽子抬頭看了眼蛇的樣子。如果他的感覺沒錯的話，這位大人今天的心情好像很好的樣子。
從出生以後，他和這位本應是魔王老師的人物打交道已經很久了，自然知道魔王的真實情況。只是怕被吃掉滅口的關係，他才沒有當場揭穿，因為最尊貴的魔王被騙的關係，他其實一直在經受著良心的譴責。
遲疑片刻，男孩終於還是鼓起勇氣道：「那、那個，大人！」
「嗯？怎麼，捨不得我？」
「不是！我……我想請問您……」男孩使勁握緊拳頭，才沒有嚇得逃跑，「為什麼……不告訴魔王陛下真相呢？」
男孩說完最後一個詞，城堡里陷入了沉默，氣氛冷卻下來，窗外狂風的呼嘯聲好像變得更加可怕了，甚至有擔心的黑魔球開始咬著他的褲腳拽他，示意他快跑，可男孩卻連動一動的勇氣都沒有，僵硬在原地。
「嗯……為什麼嗎……」
蛇摸了摸下巴，笑起來。
「其實是伊洛那孩子自己先把劇本的開頭拋給我的吧，而且……你們難道不覺現在這樣，更有趣嗎？」
要是告訴他米莉是早就知道他是魔王的傳奇勇者，先前對他說得「愛」和「喜歡」全部都是真的的話，像伊洛這種缺心眼的孩子大概完全不會顧慮其他方面，直接就重回王城抱著米莉直奔完美結局了吧。
這種順利到討人厭的情節發展，真是讓人莫名地……不爽啊。
……
雖然伊洛之前說等下次再繼續考慮其他的問題，可事實上，後來幾天蛇並沒有來，而那些魔使和黑魔球們又小心翼翼地不敢忤逆他，伊洛索性破罐破摔地將最應該做的事擱在了一邊，逃避現實似的將自己塞進了圖書館里，開始翻閱據說是給歷代魔王學習如何當魔王用的書。
伊洛很快就找到了蛇用於來往城堡和王城之間的移動魔法，儘管這種魔法消耗的魔力很大，或者可以說是極其浪費，不過對伊洛來說的話，應該沒有問題。
他將咒語默念幾遍，便覺得掌握了，可以實際用來試試。要是菲爾公爵在的話，肯定會指出他這樣的做法太輕率，但伊洛此時心情不好，實在懶得重複複雜的咒語練習過程，剛想拿出魔杖，又放了回去——魔王好像是不需要魔杖的——他念了念魔杖，下一秒，他就出現在了空曠的房子。
……竟然真的成功了，沒有用魔杖。
伊洛心情略有幾分詭異，但還是很快振作過來，打量四周。
這裡是他和米莉在阿爾西亞一起住過的老房子，不知怎麼的，他不敢直接去找米莉，但第一次瞬移，就鬼使神差地想到了這裡。
今天西倫他們似乎沒有來，房子里空蕩蕩的。伊洛樓上樓下地走了走，因為當初傢具基本都賣掉當路費了的關係，他和米莉以前生活的痕迹並不重，只是看到某些位置，還能想起一些回憶來。
這時，房子的大門似乎又被打開了，伊洛還以為是西倫，皺了皺眉頭，走出去看。誰知，他見到的竟然是個外表陌生、皮膚偏黑、個頭高大的十四五歲男孩，他還帶著一個蓋著餐布的籃子，手裡拿著拖把掃帚之類的工具，進門的樣子很費勁。那個男孩聽到聲響，側過頭才看到伊洛，兩人目光對接，他明顯地愣了愣，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伊洛？」
伊洛亦是一怔：「你……麥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