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伊洛僵住了。
聽了蛇幾個月的魔王、公主和勇者之間各種模式的多角戀、黃段子、愛恨情仇，伊洛對於「結婚」這個辭彙，已經有了遠比和熊孩子團交換秘密時來得深刻得多的理解。同時，他對人倫關係亦多少有點明白了，知道他跟米莉並不是能隨便結婚的關係。
理解這一點耗費了他很長時間，然而，在聽到蛇說米莉會結婚時，伊洛心底里仍然冒出了一股強烈的排斥感，這顯示出他對這種可能性極為反感。
就像他擁有一顆美麗的寶石，心愛得不得了，就算不能摸，只是看看也覺得十分幸福。
——然而這顆寶石卻突然被憑空冒出來的手粗暴得奪走了。
明明是自己無比愛惜、無比想要卻得不到的東西，對方竟然那麼簡單輕易地佔有，這種事……
伊洛無法接受。
似乎沒注意到異狀，蛇自顧自地繼續道：「說起來，米莉也快要過十六歲生日了。聽說現在的女孩子流行早婚，在她這個年紀出嫁的人也不少吧？」
伊洛一噎，下意識地反駁：「可姐姐並沒有連適齡的男性朋友都沒有……」
蛇在蘋果里盤了個圈，用尾巴尖抵著平平的下巴考慮了一會兒。
「唔，這樣說好像也是，小米莉實在太內向害羞了，而且總把她那張可愛的臉埋在頭髮里，真可惜……要是再這樣下去的話，到時候只能拜託隔壁的波尼太太幫忙了嗎？」
伊洛跟不上蛇的節奏，皺眉道：「幫忙？」這種事還能幫忙的嗎？
蛇看了眼伊洛越來越白的臉色，輕輕一笑：「嗯，拜託她觀察一下周圍有沒有好的未婚青年能介紹給米莉，安排個相親什麼的。」
內心的排斥感更強了。
伊洛表情強裝著鎮定，掩飾自己由於不安越來越快的心跳：「為、為什麼姐姐非要結婚呢？我們現在這樣不是也挺好的……」
「哎呀，小伊洛，有好多潛伏的危險你沒有看到。」蛇晃著尾巴說，「家裡只有我們三個，你年紀尚小，我被困在蘋果里，要是有強盜或者小偷來的話，只能靠米莉一個嬌小柔弱的女孩子……」
「我、我會保護她！」
「哦？認真的？」蛇大笑起來，「我很欣賞你的勇氣，小伊洛，你已經具備成為一個勇者的基礎啦。不過，只憑現在的你的話……你想想看，要是今晚就有一個壞人闖了進來，他是一個身高兩米的壯年男性，你怎麼辦？」
「……擋、擋在姐姐前面！」
「他一腳把你踢開了，於是你當著米莉撞在牆上，暈了過去。嗯，我想不到其他發展的可能性。然後你猜猜，接下來，米莉會怎麼樣呢？」
蛇的聲音又低又啞，話里似乎填充了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
伊洛的面色終於完全慘白如紙，臉上的絕望如同蛇的話已經發生了。
「你瞧，米莉能找到合適的青年結婚的話，對你和她的危險都有保障吧？儘管她的丈夫不一定打得過兩米高的壯漢，但……唔，沒辦法，這個社會就是這麼奇怪的，家裡有個成年男性，其他人就會覺得他們沒那麼好欺負。」
伊洛不自覺地咬住了嘴唇，免得它繼續發顫暴露自己的脆弱。
蛇繼續說：「唔……還有個優點就不那麼容易啟齒了，就是……咳，米莉結婚的話，對家裡的經濟狀況大概也會有幫助吧。她可能沒有告訴你，可實際上我們目前的財務狀況不是很好呢。小米莉最近總是早出晚歸地在找工作，但不太順利，畢竟阿爾西亞這種小鎮沒有需要女僕的富太太……」
伊洛一驚，剛剛劃出來的傷口彷彿立刻被灑了一把鹽。
「家裡的經濟狀況，是不是……是不是因為我？」
「哎呀，你不要這樣想，我沒有這麼說，米莉也沒有這麼說過。你是這個家重要的成員，米莉最心愛的弟弟，我敬愛的小主人，在你身上無論付出多少都是值得的嘛。」
這個答案，在伊洛聽來無疑是肯定了。
「所以……所以姐姐必須結婚的理由其實是我？因為我她才不得不結婚？」
見伊洛完全被它帶進節奏里，蛇的心情很好，嘴上卻很鎮定：「結婚又不是什麼壞事，你不要這麼悲觀嘛。」不過少年你的邏輯很有前途哦。
伊洛渾身上下都是一身冷汗，眼神張皇失措。
現在已經不是單純地對米莉結婚的排斥問題了，還有對自己無能、軟弱、拖後腿的自責。
比姐姐離開更痛苦的，就是自己成了姐姐的拖累。
這時，蛇慢悠悠地開口。
「不過，其實還有別的解決辦法。」
伊洛抬起頭。
蛇說：「把我放出來。」
一瞬間，伊洛身上的汗水和血液一起凝固了，時間被定格，房間里的一切都變成暗淡的黑白色，只剩下那雙幽幽的紅眼還亮著詭秘的光。
伊洛的身體幾乎僵硬了，他心底里有一個低低的聲音告訴他，它沒有撒謊，只要把它放出來，所有問題都可以解決。
不管是錢、力量，還是姐姐……
但是良久，伊洛仍然艱難地搖了搖頭。
不行，米莉說過不能把蛇放出來。
他已經給姐姐添了很多麻煩，不能再不聽姐姐的話。
在他拒絕的一剎那，那莫名緊張的氣氛也隨之消失無蹤。
「啊，這樣啊，那就只剩最後一個辦法了。」蛇的心情似乎沒有受到絲毫影響，依舊輕鬆地晃著尾巴，「你自己強大起來，魔法、劍術什麼都好，強大到能保護你想保護的東西。」
忽然，蛇意味不明地停頓下來，看了眼漸漸暗下來的天空，才接著道。
「要是不快點的話，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被人搶走了呢。」
……
「萊恩，你真的要離開這裡嗎？世界好不容易才重新平靜下來，陛下又給你安排了那麼好的職位……」
看著眼前為他擔心的艾麗婭，還有關心地注視著他的傑斯和喬治，萊恩笑了笑。
儘管距離那個驚心動魄的時刻過去已經半年了，但每次想到那個時刻，他都由衷地感謝神明能讓他和他的同伴全都安然無恙地回到家鄉。
這裡是他們共同出錢買下來的一棟小房子，里裡外外都按照所有人的喜好進行了改裝。房子樓上是大家的武器裝備室和傑斯想要的圖書館，樓下有幾間可以臨時居住的房間以及能隔絕黑魔法的交談室，外面的院子改成了練習場。
過去的許多年裡，他們曾無數次在這裡商量打敗魔王、魔使的計劃，魔王死去以後，他們四人仍然常常在這裡聚會，並半開玩笑地把這個房子命名為了「勇者之家」。
想了想，萊恩看著艾麗婭，笑著回答道：「嗯，我就離開幾個月，難得魔王死了，我想去看看這片大陸真實的模樣，順便散散心。唔……或許還會試著找一下那個傳奇勇者。」
艾麗婭美麗的眼中仍夾雜著憂慮：「散心？傳奇勇者？那個，萊恩……你知道的吧？我們沒能打敗魔王不是你的錯。現在魔王也死了，從結果上來說還是很圓滿的。」
「對、對啊！」喬治天生結巴，不擅長說話，但此時他也漲紅了臉拚命附和，「你、你不要太往心裡去了，我、我們都、都很尊敬你……」
「……你怎麼都覺得我是因為這個？我真的沒有對沒能打敗的事耿耿於懷。」萊恩無奈地聳聳肩，「我只是……很想知道能打敗那麼強大的魔王的，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罷了。魔王之塔里的情景，大家都還記得吧？這一次的魔王，魔力比以前有記錄的魔王都要來得強……」
說到這裡，大家沉默一會兒。
「是啊。」艾麗婭嘆氣道，「他們打敗了魔王還沒有留下任何信息，也不想要獎勵。比起他們，我……」
艾麗婭理所當然地將打敗魔王的想象成了一個團隊，並羞愧地低下了頭。
她是個從神學習畢業的魔法師，按理來說應該按照教條無欲無求，可實際上，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她在被選為官方勇者、接受祭司賜福時感到了何等的榮耀和驕傲，那是虛榮的一種，是應該在侍奉神明時拋棄的醜陋感情。
「你也很高尚，艾麗婭。」萊恩安慰她，「記得嗎，你獻出鮮血凈化的河流，挽救了多少居民的性命。你擁有偉大的犧牲精神。」
艾麗婭紅著臉搖了搖頭。
這是她的義務，是她職責的一部分，她不能以此居功，而因此受到的誇獎也讓她難以承受，她再次為內心隱隱的高興感到羞恥，這仍然是醜陋的虛榮。
就是因為總是這樣她才無法成為真正的祭司。
艾麗婭為無法剋制情感的自己感到難過，這需要懺悔，禮拜天就要去懺悔。
見自己的安慰反而起了反效果，萊恩忍不住苦笑，艾麗婭動不動就譴責她自己的個性看來一時半會兒難以改掉，只能看她什麼時候能走出來了。
於是萊恩轉而將視線轉到了傑斯身上，傑斯是個身材修長的魔法師，沙發的高度對於他的腿來說有點太矮了，所以傑斯不太喜歡坐下，經常在討論時一個人靜靜地站在角落裡。
此時，傑斯的臉色鐵青，眼神雖然冷靜，卻似乎比平時更加憂鬱。
「我是沒有事，反倒是你，傑斯。」萊恩問，「你還好嗎？從回來以後，你就不怎麼說話。」
傑斯高瘦的身影在陰影里一顫，推了推眼鏡，愣了好一會兒，才道：「我？我還好，我只是還在考慮當時魔王之塔里的事，或許換個方式，我們就能登上塔頂了。」
「你認真過頭了吧。」萊恩笑道，「不要讓人擔心啊。」
「對了……」艾麗婭忽然想起了什麼，「傑斯，你回來以後，有和公主殿下再見過面嗎？」
傑斯又是身體一震。
一段不正常的沉默后，艾麗婭才得到回答。
「……沒有。」
「這、這樣啊。」艾麗婭的神情突然不自然起來，好像很心虛，「說起來……陛下不是說再等那個傳奇勇者兩年，兩年後如果他還不出現的話，就重新考慮公主的婚姻問題嗎？」
「……嗯。」
對面的反應冷淡。
傑斯黑髮黑目，又穿著魔法師的黑袍，一低下頭就顯得陰沉，好像隨時都會和影子融為一體一般。
這下艾麗婭也不知該怎麼接了。
儘管傑斯一直是隊伍里相對來說比較沉默寡言的人，但最近他明顯得格外少言，這不太正常。
要知道傑斯一直是非常可靠的成員，冷靜又聰明，即使面對危機也一次都沒有失過分寸，此前他也無數次憑藉超乎常人的鎮定救過大家，甚至當時魔王之塔鐘聲響起，他都面不改色。
現在很反常。
難道說，比起隊長的萊恩，傑斯才是受打擊最大的人嗎？
其他人不禁這麼想。
不過，相比較於坦誠又好相處的萊恩，傑斯的自尊心很高，大家就算想安慰他也不知怎麼說才好。
於是喬治開始笨拙地轉移話題：「不、不知道這、這一次傳說中的勇者到、到底是怎麼樣的人，他會不會喜、喜歡公主……」
傑斯沉默，艾麗婭聽到這個話題表情有點失落。
見自己冷場了，喬治的臉變得更紅，尷尬地坐立不安起來，像是希望自己這麼個大塊頭能快點鑽到沙發縫裡一般。
萊恩掃了一眼所有人的表情，最後定在傑斯身上，道：「說不定，這次的勇者，是個女孩子呢。」
傑斯抬起了頭。
萊恩進一步解釋道：「在魔王之塔塔頂的時候，我好像看到了什麼……但她動作太快了，我也不確定是不是錯覺。」
艾麗婭睜大了眼：「誒？真的？可是……可是傳奇勇者里沒有女……」
說到一半，艾麗婭就反應過來了。
在此前的八百多年裡，女孩子們並沒有得到成為戰士的權力，能成為魔法師的也只有極少數有天賦的貴族女孩，而且魔法學習必須在性別隔離的神學校里進行，她們要當勇者自然是不可能了。
是一百二十年前一次的革|命才使得大批平民少女也擁有了拿起劍或學習魔法的資格，這一次的魔王復活是頭一回有女性勇者加入鬥爭之中。
即使如此，艾麗婭入選官方勇者團的時候，仍然面對了強大的壓力，連她的父母都不贊成她參加那麼不淑女的危險活動。
沒有女勇者自然就沒有女傳奇勇者，但這一次有女勇者……
為什麼不可能？
萊恩看穿艾麗婭的想法，微笑著對她點了點頭表示肯定。
如果是這種可能性的話……艾麗婭一下子就有些激動了起來，簡直想跟著萊恩一起去旅行了。
「我去拜託傑斯的老師占卜了那位傳奇勇者可能在的方位，比較模糊，不是很準確，但總比一點線索都沒有好。」萊恩道，「我想去碰碰運氣，就算找不到的話，看看風景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