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章 章 郭烜之死(下)
八月十八日上午九點,倪新帶著簡思堯來到刑訊室中,這裡連夜整理一新:粉刷了牆壁,移走了刑具,臨時搬來了幾件傢具。郭被提前帶到這裡等候。一牆之隔的監控室里,李士群、影佐禎昭親自監聽,劉澤之和趙敬東在一旁侍立待命。
倪新笑容可掬:「郭先生,我給你帶來了一個故人:您的秘書簡思堯簡先生。簡先生,我信守諾言帶你來見你的長官,你總應該相信我對二位完全沒有惡意了吧?我不打擾了,你們聊吧。」倪新斟上兩杯菊花茶,告辭離去。
來到隔壁的監聽室,倪新說道:「影佐將軍、李主任,一切都安排妥當了,被趙隊長搜過身的簡思堯不可能有武器,所以郭不會真的有性命之憂,搜身的時候故意沒有搜有可能攜帶毒藥的部位。但願這個姓簡的會幫我們一個大忙,郭從此後能夠認清戴笠、毛人鳳的真面目,棄暗投明。」
影佐禎昭答道:「如果確如李桑估計的那樣:簡思堯是奉毛人鳳的命令,深入虎穴滅口的死士,那就太好了,我們不但會收服郭,而且我也會留下簡思堯的性命,這樣的死士,值得尊重。即使他堅決不肯改換門庭,我也會讓他活著做個反面教材,警示那些冥頑不靈者:戴笠和毛人鳳之流有多麼的心狠手辣,對這樣的上峰效忠,又是多麼的不值得。」
刑訊室內,郭喟嘆道:「你怎麼來了?為什麼不走?」聰明如郭,已經隱約猜出了簡思堯的來意,只是他不敢相信,下意識的迴避。
簡思堯答道:「您被捕,我回重慶,毛人鳳怎麼可能放過我?您投誠,他會借我的人頭立威;你寧死不屈,他會以我沒有履行保護長官的職責,把我關進息烽集中營。再說當初我加入軍統的時候,就下定決心:這輩子都會追隨你,不離不棄。」想起當初,簡思堯黯然神傷:短短的幾年,誰能想到事情會演變到這種程度,居然是自己出手,除掉最尊重的長官!好在早就抱定必死的決心,也算是履行了當初生死相隨的諾言……
郭心中一寒,簡思堯的為人他最清楚,豈是貪生怕死之輩?他苦笑道:「思堯啊,前後算起來,你在我身邊加起來也有三年了,你是什麼樣的人,我豈能不知?你的來意……不說也罷,唉,其實何必又搭上你的一條性命?」
簡思堯一驚,難道郭已經明了他的來意?他不敢看郭的眼睛,強笑道:「您說什麼,我聽不懂。」
郭垂首不語,心中一片蒼涼,端起桌上的菊花茶,一飲而盡。
簡思堯走過來,用身體遮住郭的目光,替郭斟滿一杯茶,拔出手錶上弦的開關,手腕微微傾斜。
這一切自然逃不過監聽室內全神貫注的李士群的眼睛,李士群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好極了,一切都在他的掌控算計之中,他欣賞著眼前發生的一切,世界上沒有比親眼看著自己的敵人相互殘殺更賞心悅目的事了。他還想等一等,最好是郭自己發現杯中有毒,如果不能,也要到最後一刻在衝進去挑明一切。那個時候,郭會如何的萬念俱灰,如何的痛不欲生,想到這些,李士群的感覺好極了。
劉澤之的心一陣一陣的悸痛,不由自主的向後退了一步,靠在牆上,雙腿這一刻已無力支撐他的身軀,早已知情的他,親眼目睹,還是痛徹肺腑。比之死在敵人的槍下,這樣的死亡,這樣的歸宿,他實在沒有辦法接受……這一刻,他祈禱郭能看出簡思堯的心思,哪怕郭真的因此投敵叛變,也比死在自己人手裡,容易接受的多……可是,可是,背叛了信仰,賣身投靠的郭,以後的日子怎麼辦?每一時每一刻,豈不都是生不如死,豈不都是行屍走肉……
倪新也看清楚了發生的一切,他用目光請示李士群,李士群說道:「稍安勿躁,我要等到郭自己發現,置他於死地的,是他盡忠效命的戴笠和毛人鳳,我要讓他自己崩潰……」
事先並不知情的趙敬東雖然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也感覺到出了大事,這個時候,他當然不敢打擾李士群和影佐禎昭,看了一眼緊張興奮、無暇他顧的倪新,又驚訝的發現劉澤之的臉色蒼白的可怕。
郭的眼裡一片迷茫,他設想過無數個結局,無數次的犧牲,卻從沒有想過會有今天這樣的悲涼!
簡秘書心似油煎,如果讓他選擇,他寧願死一百次也不願意傷害郭,他敬重的長官,仰慕的師長,可他是一個軍人,別無選擇。
郭漸漸冷靜下來,看向簡思堯的眼光越來越平和悲憫,終於,他嘆道:「思堯,我想問你一句話:你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殺了我滅口,是因為你都信不過我,還是你奉命而為,不得不這麼做?你知道這麼做的後果嗎?」
簡思堯心裡一片空白,他答道:「我想……您是不是誤會了?」
郭仰天長笑:「哈哈哈,思堯啊,你根本沒必要這麼做,想我郭九年前回國投身淞滬抗戰,就沒打算活著!可是死在自己人手裡,我不甘心!思堯,你跟了我這麼久,還是不知道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誤會?如果我所料不差,這杯茶里有劇毒,對不對?你奉命要殺了我滅口,為此不惜搭上你自己的性命,對不對?」
郭挑明了一切,聲音中有無盡的滄桑悲涼,李士群心中一動:郭難道……不甘心?對啊,他怎麼會甘心就死?特別是死在他盡忠效命的長官手裡?置之死地而後生,郭不對軍統徹底絕望。怎麼可能轉而效忠自己?
簡思堯再也無力掩飾,他痛苦地答道:「郭主任,我是個軍人,您曾經教導過我: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國家蒙難,我們要承受的不僅僅是犧牲,還有誤解、誹謗,和國家利益、民族大義相比,個人的生命,還有比生命更寶貴的榮譽,都可以置之度外……郭主任,請你相信我,我……最不願意做的就是傷害您,我……就沒打算活著……」簡思堯再也說不下去,伏地痛哭!
李士群心道這個姓簡的心理素質不算好啊,幾句話就對郭說出了實情,看看郭的反應再決定採取何種措施應對吧。如果郭真的投靠日本人,對自己的位置倒是不會有太大的威脅,畢竟他只是個電訊技術人員。如果能加入76號為自己所用就好了,也不知道影佐禎昭會不會放手。
郭俯身扶起了簡思堯,溫顏道:「別這樣,我沒怪你,也沒怪毛先生,因為我所做的一切從來就不是因為對某個人的忠誠,即使這個人是戴老闆,也不足以讓我郭無條件的死忠,而是為了我們多災多難的國家。」郭痛苦的長嘆道:「可是我萬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國家不再需要我的忠誠……天大地大,沒有我的容身之地!沒想到我為之盡忠效命的長官如此的不了解我,戴老闆難道不明白,他這麼做是逼得我上賊船啊」
「不,您別說了,是我對不起您,我疏忽了,上了76號的當,我向重慶申請過營救,被駁回了,我沒辦法,又無法聯繫到上海站……我是個軍人……」
監聽室里,李士群和影佐禎昭沉浸在大功即將告成的興奮中,相視一笑。影佐禎昭心道:放心吧,怎麼會沒有你的容身之地?從今天起,影佐一定會坦誠相待,重用提攜,喬治爵士最優秀的兩名弟子,攜手為大日本帝國效力,也是一段少有的佳話。嗯,是時候和郭好好談談了,什麼賊船,說的這麼難聽。
郭走回桌邊,坐了下來,說道:「思堯,堅強一點,應該說對不起的是我,你千里迢迢陪我來滬治病,我連累你了。」
撕心裂肺的痛苦讓簡思堯說不出話來。此時此刻,郭的心中一片寧靜,他坐了下來,整理了一下衣著,不疾不緩的說道:「如果我的存在會讓軍統蒙羞,會讓戰友們不安,會讓日偽漢奸利用,我何懼一死?」端起桌上那杯茶,一飲而盡!
聽到郭坦言「何懼一死」,李士群首先反應過來:「不好!跟我來!」一邊衝出監聽室,一邊喊道:「快,叫醫生!」
倪新跟著跑了兩步,聞聽此言,答應了一句「是」,轉身向外跑去。劉澤之幾步衝進刑訊室,喊道:「讓我來」他抱起郭,讓郭橫卧在地,拼盡全力,用手指摩擦郭的喉頭,想讓他嘔吐,一邊喊著:「準備洗胃!快!」
郭看著劉澤之,斷斷續續的說道:「國家蒙難,生死早已置之度多,所憾者倭寇未除,山河未復,死後原知萬事空……」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全身抽搐,很快肌肉鬆懈、目光渙散。
在76號地下室大鐵門外警衛室待命的彭軍醫跑了進來,檢查了一下郭的心跳和頸動脈,起身說道:「氰化鉀,沒救了。」
簡思堯呆立在當場,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他拼盡全力,一頭撞在牆壁上!當即頭骨破裂,鮮血、腦漿四處飛濺!離他最近的劉澤之一身都是血污……信守了他誓死追隨的諾言……
李士群勃然大怒,從未有過的挫敗感讓他失去了理智,他算到了一切,唯一沒有算到的是郭身處絕境,坦然赴死,沒有算到郭對國家和民族的忠誠!李士群喝到:「誰說的沒救了?!救活他!否則我要你們殉葬!救活他,讓他求我,讓他低頭!我要親手再殺他一次,我要剮了他!」
彭軍醫不敢反駁,只好做出一副搶救的樣子,幫著一直沒有起身,蹲在地上的劉澤之徒勞的忙碌著。影佐禎昭從最初的茫然無措和震驚中冷靜下來,命令道:「罷了,把屍體抬出去吧。李桑……越是這個時候,越要冷靜。李桑,我們先回你的辦公室吧,倪新,你也跟我來。」
彭軍醫鬆了口氣,畢恭畢敬的送走了李士群和影佐禎昭,對蹲在地上對著郭屍體發愣的劉澤之說道:「劉秘書,聽到將軍的話了嗎?動手吧。」
劉澤之突然一陣痙攣,起身跑到牆角,劇烈的嘔吐起來。
趙敬東嘆道:「老彭,我們來處理吧,剛才在監聽室,劉秘書的臉色就蒼白的可怕,他最近的身體狀況一直不太好,又被濺了一身的……」
下屬抬過來一具擔架,趙敬東命令道:「按規矩,先拍照,然後驗屍,等待李主任的進一步命令再處置屍體。」
劉澤之走了過來:「老趙,我沒事,事情太突然了……還是我來處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