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人生百味
停下手來的周氏如同被抽走了魂魄一般癱軟了下來,忽的又撲到褚小樓身上,母子二人抱頭痛哭。那廂炕上的褚剛儘管默不作聲,可任誰都能看出他眼裡盛滿了悲哀。
趙永忠夫婦見狀,心裡極為不忍,都勸趙四娘就這麼算了,好歹放人家一馬。
天啊!趙四娘覺得自個兒比竇娥還冤。
是,之前是她嘴欠,嚷嚷著要找人家家長理論。可事實上,來人家家裡后,她都沒說褚小樓一個不字呀,更沒在他身上加一個手指頭。他被湊得這麼慘,全是他娘的「功勞」好吧!跟她沒有一文錢關係。她怎麼就成了得理不饒人,非要為難人家的惡人了?
趙四娘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自個兒的來意,可這會兒再把那番「柴禾」的言論拿出來顯然很難讓人取信。若是就此表示不再追究褚小樓的責任,又好像是自個兒本來是有為難人家的意思,被父母勸過之後才不得不打消了這個念頭。這樣一來,不但顯得自個兒斤斤計較,還會讓人覺得她耳朵軟。
這也太丟份兒了!
好面子的趙四娘輕咳了一聲,正要說些場面話撐檯面,忽的心念一動,隨即陷入了沉思。然後就像釘在了褚家一般,任憑趙永忠夫婦怎麼勸,就是不肯就此離開。
「褚家嬸嬸,聽說你在給人家洗衣裳,一個月能賺多少錢呀?」趙四娘沉吟良久之後,再次環視了周遭一圈,便開口問道。
周氏心裡咯噔一下,暗道:忽然問這做啥?難不成人家想摸清咱的家底,好叫咱賠錢?這可怎生是好?
想到這兒,周氏額頭上冒出大滴大滴的冷汗,遲遲不敢作答。
褚家夫妻二人心意相通,褚剛當然知道媳婦兒在擔心著啥,說實話,他也同樣擔心著。然而自家確實拿了人家的東西。哪怕那東西再小,也欠了人家一個交代,如今人家要求賠償那是很合理的。這錢,自家應該賠!
於是褚剛代為回答道:「咱雖在府城落了籍。可在本地人眼裡,還是把咱看做外地人,有啥好活計也不會交到咱手裡。眼瞅著家裡就要斷炊了,孩子他娘就豁出臉面去城南瓦子巷收些衣服回來漿洗。原說好,每三天去取一次。每次給咱現結三十文工錢。可那些主顧總說咱沒洗好,不是少給就是遲給,甚至還有不給的。這樣一來,扣去上漿的成本,咱一個月能賺個二百文就頂了天了。」
「雖說替人洗衣服賺不了多少錢,但這活兒能在家裡干,就可以隨時隨地照看褚叔叔了不是嗎?」趙四娘試探道。
褚剛苦笑道:「小姐有所不知,每次三十文的工錢哪裡是那麼好賺的?孩子他娘得手腳不停,從早洗到晚才能把衣服將將洗完。再有,說是漿洗衣服。其實還得把縫補的活計也連帶著幹了。每回看到孩子他娘累得直不起腰,我就寧願她出去找個輕省點兒的活計。其實住在咱家右隔壁的朱篾匠家,是再和善不過的人家了。他家當家的朱老爹知道孩子他娘常在河邊,生怕我一個人在家不方便,就時不時過來瞧瞧我。有朱老爹在,孩子他娘盡可以放心出去幹活兒。可問題是咱沒門路,想找也找不到別的活計呀!」
趙四娘聞言,垂眸不語,她總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麼。又低頭細思了好一會兒,她便說出一番話來。
趙四娘所說的話。不光出乎了褚家人的意料,就連同來的趙永忠夫婦也大感吃驚。
周氏深吸一口氣,睜大眼睛問道:「趙小姐,您說您想在這附近開一間小飯鋪。願意雇我去幹活兒?」
一直忐忑不安的周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畢竟自家娃兒才做了那麼不光彩的事情。
趙四娘點頭道:「不錯。我會儘快把鋪子置辦下來,爭取在近日內開張。」
她注意到褚家雖然極度簡陋,一家人都穿著捉襟見肘的衣服,但久病在床的褚父卻得到了很悉心的照料,不光是頭臉整潔。就連手指甲都被修得整整齊齊。於是她心裡越發有了成算,便又道:「開張之前,你來幫忙收拾。開張之後,你就去廚房幫工。工錢先按每天三十文給,包兩頓飯。如何?」
面對這樣優容的條件,周氏還有啥可猶豫的,忙點頭說好,還拍著胸脯再三保證一定會好好做事兒。
看到趙四娘說干就干,認真談起開鋪子的細節,趙永忠夫婦倆不由得面面相覷——咱家又要開鋪子了嗎?啥時候的事兒,咱沒聽說啊?
一出褚家門,夫妻倆就齊聲開口道:「四娘……」
趙四娘打斷道:「你們想問什麼我都知道,一會兒我再跟你們細說。這會兒咱趕緊去打聽一下,城北口碑最好的中人是哪個?爭取在天黑之前把鋪子買下來。」
於是專斷獨行的趙四娘就領著趙永忠夫婦四處打探起來。
其實名聲在外的中人並不難找,趙四娘家很快就探聽到了那人的住處,只是要在這附近找到合適的鋪子卻頗費了一番周折。
原來城北的鋪子基本上都聚集在通富街上,可趙四娘說什麼都不願意在那條街上找鋪面,堅持要在柳枝坊附近找。這樣一來,人家中人就很為難了。要知道,柳枝坊的這一帶算是整個幽都最寒酸的地方了,不要說像樣的鋪子了,就連一間牢固些的屋子都沒有,這讓他怎麼介紹?直勸趙四娘換一個稍微好一些的地段。
趙四娘有時候是很執拗,但有時候也肯聽勸。當她在這一帶轉了好半天,知道中人所說不假時,心裡也漸漸生出了轉戰通富街的想法。
就在此時,趙四娘驚訝地發現西北方向接近城牆的那一帶亂七八糟地搭著好多草棚,一眼都望不到盡頭。
「這些棚子多半是今年年後逃荒過來的流民所搭,也就能遮擋些小雨。如今是夏天還好,到了冬天西北風一刮,呼啦啦就倒下了一大片,裡面的人能挺到第二年春天的絕對不會超過三成。唉,年年來,年年倒,為啥天下有這麼多流民呢?」
看到趙四娘對著棚戶區發獃。健談的中人忙介紹了一番。
趙四娘早聽說過城北有處「棚戶區」,裡頭的房子破舊擁擠,雜亂不堪。可是,她一直以為褚家那種破茅屋就是典型的棚戶了。從沒想過「棚戶」真的就是它字面上的意思,就是純粹的草棚子。
「錢大叔,我也不指望能在這附近找到現成的鋪子了。你幫我問問看,有沒誰家要賣房子的?破一點沒關係,我買回來好好修繕一番就是了。」看到錢全一臉無法理解。趙四娘解釋道:「實不相瞞,我家在這一帶開鋪子不是為了賺錢,是想定期施粥,周濟一下附近的百姓。」
錢全聞言,不禁重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這個小姑娘,看到她一臉堅定,頗為市儈的他倒也有幾分動容。於是土生土長的他認真想了又想,記起不遠處的山腳下有座小廟,聽家中老人說多年前那裡每逢初一十五就會對外施粥贈葯。雖說如今成了破廟,但基本的骨架還在。在原來的基礎上修一修應當就能用了,正好符合趙四娘的要求。
想到這兒,錢全便領著趙四娘家去找那一帶的里正,問他能否把那座破廟出租出去。
一般說來,寺廟應當是僧侶的產業,不該歸本地里正管。但燕國情況特殊,曾頒布過嚴格的「滅佛」政策。一段時間裡,朝廷恨不得讓所有的僧侶都還俗,將他們的產業都收繳國庫。那廟就是在那期間變成了本地的公產。只不過佛教作為前朝的國教,早已融入民間。那時候朝廷再怎麼滅佛,百姓還是會在心中念佛。故而,當年哪怕是白白空著,附近百姓也沒敢把神聖的寺廟挪作別用。甚至還常常偷偷地去洒掃一番。直到近些年,附近百姓日子越過越難過,這一帶甚至淪為了貧民窟,人人為謀生計自顧不暇,再也無法照看那廟,那廟方才漸漸荒廢了。
不過。廟雖破敗,卻不是空廟,如今裡頭住些無家可歸的潑皮無賴。趙四娘很擔心他們會為了守住這一席之地而站出來橫加反對,甚至跳出來滋事。
一想到這些,趙四娘頭皮就有些發麻,打量著這事兒不好辦,就算最後能成也得耗費不少時間。卻沒想到接下來的事情出奇的順利,很快她就從那一片的里正手裡把那座廟連同那座山,都以想不到的低價買了下來。
對,不是租,是買!
當里正聽說有人願意花錢租用破廟時,手頭拮据的他心裡立時活泛了起來。眼珠子滾了兩滾后,便試探起趙四娘家願不願意直接買下那座廟。當他發現她家頗為意動且出手大方時,更是大膽地提出可以把整座山都賣給她家。
那座位於城裡的山自然不會是崇山峻岭,事實上把它稱作山都很勉強。因為它海拔絕不超過三十丈,對於見識過群山峻岭的趙四娘來說,它其實就是一個不高的小山坡。饒是如此,趙四娘還是覺得花五百兩銀子置下幽都里的一座山頭來,簡直就是白菜價。
至於趙四娘所擔心的那些潑皮無賴,在這一帶威信很高的里正一聲令下,他們就立馬捲鋪蓋走人了,完全沒有賴著不走當「釘子戶」的意思。
於是再無後顧之憂的趙四娘小手一揮,就做主買了下來。
趙永忠夫婦發現自家小閨女敗家的速度與日俱增,都不知道說啥好了。不過,後來當他們得知了趙四娘的具體開鋪計劃,開始覺得小閨女敗得值,敗得有理。
說來話長,自打趙四娘家來到幽都做生意后,每天鋪子里都會有大量剩飯剩菜。有一小部分是賣剩下的,更多的則是客人吃剩下的。倒不是說客人嫌棄趙四娘家的飯菜不好吃,事實上客人基本上都挺滿意。不過幽州並非姜家灘那種窮鄉僻壤,城東更是富貴之鄉,這兒的人下館子習慣多點一些。雖還土豪沒到「吃一盤,看一盤,還有一盤留著倒掉」那種境界,但也很少有人能做到「吃多少點多少」。
面對如此多的剩菜,即便趙四娘家卯足勁兒吃也不完。於是勤儉節約的姜氏就不顧趙四娘的竭力反對,堅持在城外的新作坊附近養了幾條小豬,專門來解決剩菜。
直到今天。看到與狗搶食的褚小樓,趙四娘頗有觸動。
剛開始,趙四娘也想像姜氏所說的那樣,每天留一點賣剩下的飯菜給褚小樓。可轉念一想。有一個褚小樓就可能有第二個褚小樓,估計過不了幾天,自家後巷就會擠滿了聞訊前來領飯菜的可憐人。趙四娘家或許無所謂,但街坊四鄰就未必願意了,說實話。這些城東的鄰居大多不怎麼友好。
為了日後不和鄰居們扯皮,趙四娘就想著雇個人,每天專門負責把剩菜送到城北那一帶接濟窮人。可轉念一想,既然幹了,那索性就乾乾好得了。與其漫無目的地一陣亂派,倒不如整個正規一點兒的,幫助更多真正需要幫助的人。
於是,如今不差錢的趙四娘就在褚家突發奇想,打算開一個愛心食堂,幫助一部分三餐不繼的窮人解決吃飯問題。
如此隨性的計劃。若是放在正常人家,肯定不可能通過。可事情發生在趙四娘家,就連最基本的可行性都沒有論證一番,就得到了全票通過。
有了家人的鼎力相助,食堂的籌備工作進行得十分順利,就連趙四娘曾覺得棘手的人手問題也得到了妥善的解決。不到十天的工夫,就一切準備就緒了。
如今名為「百味堂」的食鋪已經經營了月余,每天供應早午兩餐。儘管食鋪從外面看,與別家沒有什麼不同,但使用過的人會知道這裡只賣一文錢一份的主食。
相比起其他地方。府城幽都的物價稍高,一文錢在外面最多夠買一隻不大的黑面饅頭。而在百味堂,一文錢的主食有時是兩張香氣四溢的芝麻粗糧烤餅,有時是兩隻鬆軟可口的素餡包子。也有時是一大碗厚厚的明火粥……百味堂的菜單經常會變,但不變的是,不管是哪一種主食,外面的售價絕不會低於三文錢。換句話說,在百味堂吃飯,吃到就是賺到。
不僅如此。購買過主食后,就可以免費打湯。湯的種類也很多,基本上都帶油花,蘿蔔大骨湯,絲瓜蛋花湯和豆腐大醬湯是最常見的三款。
此外,有時還能吃到各種美味佳肴。這些菜肴多是趙家鋪早市或午市賣剩下來的,也有少部分是客人基本沒有動筷就撤下來的,一天兩次從城東運送而來。儘管是剩菜,但看上去同新菜無異。
如此低廉又美味的食鋪,剛一開張就受到了熱捧。百味堂開張至今,如果說人們對它有什麼不滿,那就是它實施嚴格的限購。
原來趙四娘是有善心,但很有限。在她看來,救貧扶困這種事業,就算是燕國朝廷出面都未必能夠做成,她家能力有限也只能略盡綿力。百味堂這一帶說得不好聽些就是貧民窟,這裡三餐不繼的窮人實在太多,就憑她家一己之力肯定是幫不過來的,只能幫助一部分。
於是趙四娘決定限制對象限制區域。她所選定的對象就是六十歲以上的老人和十歲以下的孩子,選定的區域就是百味堂所在轄區,以及緊鄰它的三個轄區。她和這四個轄區的里正商量好,由他們開據證明,證實所在轄區的某些老人或孩子確實三餐不繼后,再經百味堂掌柜審核,審核通過後就給那些老人和孩子發放「餐卡」。
所謂餐卡,就是免費用餐憑據,有了它,就可以在百味堂免費領飯。不過如此實惠的卡,每家每戶卻最多只能領用兩張。
儘管條件頗為苛刻,最開始的那個月還是有近百號人獲得了領卡資格,到了這個月已經增長到了二百多名。
通常情況下,百味堂每餐僅供應三百份主食,而且這些主食要優先供應給持有餐卡的老人和孩子。也就是說在他們領完后,就只剩下幾十份主食能夠對外銷售了,並且規定一人只能買一份,這讓普通客人扼腕不已。(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