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敲鑼打鼓
因為出來得早,騾車腳程又快,儘管路上耽擱了些,眾人到達老趙家的時候才剛到巳時。
此時,老趙家的整個院子里都瀰漫著一股粽子所獨有的清香。
熟悉院子里的熟悉香氣喚醒了來自前身的回憶,趙四娘不禁想起,今年年後趙大郎要去縣裡參加縣試,老趙家除了給趙大郎送了好些銀錢外,還為他備了不少吃食,裡面就有粽子。當時由粽子散發出的香氣也像今天這樣瀰漫了整個老趙家。
趙家村一帶的百姓習慣以麵食為主食,極少吃白米。趙家也是如此,地里主要種小麥和黃米,雖然前兩年開始種起了玉米和番薯,卻從來沒有種過稻子,因而趙家的飯桌上從來沒有出現過白米飯。
那時的趙四娘見到趙成青剝開粽子,大口大口地吃著瑩白如玉的米團,一副十分香甜的樣子,心裡艷羨不已。往年過端午的時候趙四娘雖然吃到過用黃米裹的粽子,但是這白米粽還不曾有機會吃過。要知道,裹白米粽所用到的糯米是從鎮上特地買回來的,像這種精貴的物事,他們三房肯定是沒有份兒的。
於是她趁著趙喬氏不注意,偷偷跑進灶間,從鍋里拎起一串剛煮好的粽子,從粽角里擠出些糯米粒來解饞。雖然當時裹粽子用的蘆葉是前一年晒乾的老葉,不如今天這麼清香撲鼻。但對於從沒有吃過白米粽,或者說從來就沒嘗過好東西的趙四娘來說,實在是美味無比。
回想到這兒,趙四娘忽然有些鼻酸,那個女孩子連個整白米粽都沒吃上。她就這麼無聲無息地走了……
「哎呀,老三家從岳家來倒比咱們先到!咦?大嫂跟元娘也到啦?今兒不忙你們那生意了?」
一陣連珠炮似的笑語打斷了趙四娘的思緒,用不著回頭,趙四娘就知道是趙永年的媳婦兒喬氏到了。
「你們可來了,大郎呢?咱家的秀才郎呢?不是說從城裡回來了嗎?」
趙永忠一行進門時是叫了門的,因為要搬節禮,他們在院子裡頭待的時候也不算短了。但就是沒人出來招呼他們。可此時喬氏話音剛落。趙喬氏就從堂屋裡躥了出來,後面緊跟著趙老爺子。
這廂趙三娘萬分不樂意進老趙家的門,磨磨蹭蹭了半天方才下車。其他人都進了院子里,唯有她還杵在門口。這會兒見年近五十的趙喬氏像陣風似的颳了過來,她身子微側後退半步,嘴角沁出一絲冷笑。
秀才?才過了府試就好意思叫秀才了?這是哪門子的秀才?打量咱們不知道呢。其實就一童生!還好意思在這兒咋呼咋呼的!
其實,放在兩天前。趙三娘還真不清楚趙大郎考上的是個啥玩意兒。
回想起來,自打去年起趙老爺子就日日念叨著來年趙大郎要去考秀才了,要求全家人省吃儉用送他應考。幾天前忽然傳來了趙大郎「高中」的喜訊,這下不光是趙永忠樂得合不攏嘴。就連姜老爺子也很高興,特地為趙大郎準備了個大紅包。可不知為啥,這種光耀門楣的大喜事。直看得趙三娘眼睛疼。
趙四娘知道趙三娘心裡堵得慌,於是就把燕國的科舉制度簡單講了一遍。趙三娘這才知道。這半年來趙大郎又是去靜海縣城,又是去幽都府城,使費了那麼多銀錢,其實就為考個縣試和府試,考上了也就是個童生,根本還算不上正經的功名。想做秀才?那還得考過那啥院試。聽說這個院試朝廷三年才辦兩場,今年正好沒有,他趙大郎年內就不可能當上秀才相公。
聽到這兒,趙三娘心裡舒坦多了。
其實還有讓趙三娘更舒坦的話,只是趙四娘不方便說出來——前世里,直到趙大郎死在流放路上,他都還是個童生。
一想到趙老爺子處心積慮就為更換門楣,可終其一生都沒能實現這個美夢,趙四娘就偷著樂。
這會兒再往深處想,雖然今生出現了太多偏差,但趙大郎的學識就擺在那兒,前世沒中,今生多半也沒戲,趙老爺子他十有*又要抱憾終生。
該!
望著趙老爺子夫妻倆像擁著鳳凰似的把趙大郎迎進堂屋,卻連個眼神都懶得給他們一行,趙四娘心中一聲冷笑。
同是來老趙家過節,趙永年一家兩手空空卻被奉為上賓,趙永忠一家滿載而來卻遭遇冷臉。這要放在別人身上人家多半會有想法,可趙四娘家早就習以為常,如往日般默不吭聲地跟了上去。
進了堂屋,趙四娘也不痴心妄想趙老爺子會招呼他們,自動自覺地拉著家裡人坐下。若是往日,在趙喬氏沒發話的情況下,就是借宋氏和姜氏兩個膽子,她們也不敢坐下。可如今,閨女有了能耐,她們多少有了底氣。讓坐?那就坐唄!
在趙四娘家來之前,老兩口子就商量好要對這些不聽話的兒孫視而不見,好好拿捏一番。可如今,難堪給了,人家卻滿不在乎。趙老爺子倒還忍得,趙喬氏卻忍不住發飆了。
「婆婆還站著呢!做兒媳婦的倒一屁股坐了下去,這是哪家的規矩?」
又來了,又來了!趙喬氏永遠喜歡撿軟柿子捏,一出手就把她那根爪子往宋氏鼻尖上遞。
趙四娘慢條斯理道:「哪家的規矩?老趙家的規矩唄!方才您不是讓二伯家都坐嗎?您看,二伯母都坐下了,大伯母憑啥不能坐?都說長幼有序,兩個年長的妯娌都坐下了,我娘這才坐下的,這也不算是壞了規矩呀!」
「你、你……」趙喬氏雖然兇悍,腦子卻不大靈光,一時間竟找不出話來反駁,只得倚老賣老道:「你敢跟你奶犟嘴?」
看見趙喬氏竟然把她那爪子轉而指向自家小妹,坐在旁邊的趙三娘想都不想,直接伸手用力拍開。
只聽「啪」的一聲脆響。眾人都替趙喬氏疼。
趙喬氏張口就要嚎,可還沒來得及發出響兒,就聽一個清冷地聲音說道:「奶,您好歹是個長輩,怎麼好在小輩面前手舞足蹈的?未免有失體統!」
手舞足蹈?有失體統?惡人先告狀也得有個度,不帶這樣顛倒黑白的!
趙喬氏氣得渾身亂顫,深吸口氣后破口大罵道:「你、你這個忤、忤逆。不、不孝……」
「哐!」
一道震天的銅鑼聲響徹在每個人耳邊。
別人倒還好。畢竟趙四郎這孩子手腳不快,在場大部分人都瞧見他從堆得高高的節禮里掏出只銅鑼來,雖然沒來得及阻止他敲。但好歹有了個心裡準備。而趙喬氏就慘了,她正聚精會神地痛斥趙四娘這個不孝女,這道鑼聲對她而言無異于晴空霹靂,差點兒嚇尿了好不好!
看到老伴兒被嚇得臉色發白。趙老爺子登時大怒,高聲喝問:「你想幹啥!想造反嗎?」
敲鑼的是趙四郎。可趙老爺子沒瞪他,只對趙四娘怒目而視。
趙四娘白了一眼趙四郎,這都說了多少遍了?趙喬氏一開口罵她不孝就得敲鑼,你說說看。你讓老妖婆多說了多少話?敢情口水不是噴在你臉上是吧?
趙四郎心裡頭也委屈,明明是按照小妹的要求敲的呀?為啥她不滿意呢?
一家之主問話,居然沒人搭理。更過分的是。兩個肇事者居然在那兒眉來眼去,這是在示威呢。還是在示威呢?
氣死了!氣死了!這回趙老爺子也抖了起來。
趙四娘瞄了眼被自家老爹扯動的衣擺,知道老爹擔心他爹會被活活氣死,於是給了他個安撫性的眼神。
不過,儘管她的目光很溫柔,嘴上卻一點兒都不客氣:「造……啥?東西能亂吃,話可不能亂講!我的親爺爺誒,真要是造那啥,那就是滅九族的大罪,您這個一家之主第一個跑不掉!您活了大半輩子了,不會連這個理兒都不懂吧?」
趙老爺子聞言,刷的一下,臉色也變得慘白慘白。
其實,要擱普通鄉民,趙四娘這話根本就唬不住人家。不就是一句罵人話嗎?隨口說說咋了?偏偏趙老爺子略有些見識,懂得多了想的自然也就多。經趙四娘這麼一點,他猛然意識到方才在盛怒之下自己確實是口不擇言了,這種話沒人計較倒還罷了,真計較起來,不死也得脫層皮。
不好!方才喊得那麼大聲,不會真傳出去了吧?趙老爺子緊接著一陣膽寒。
「好了,方才那話就當是您老糊塗了,咱就當做沒聽見啊!瞧您嚇成那樣兒!行了,別怕啊,沒人會砍您腦袋的。」
趙四娘話裡頭的刺就算再多,這會兒趙老爺子也沒心思、更沒那膽子挑,只是默不作聲。
這個總算消停了,可趙喬氏居然還沒學乖,非得要接著生事。
「你說,你快說你帶個鑼來幹啥?是想嚇死你奶嗎?你這個不孝……」
嚇死?要真能把趙喬氏嚇死了,趙四娘家也就解脫了。
奈何這點兒響聲怕是嚇不死趙喬氏的。眾所周知,趙喬氏三天兩頭就在家裡唱大戲,時不時就來上一曲鍋碗瓢盆大合奏。當然,碗她很少摔,畢竟不捨得嘛,但她可以摔盆呀!
對,你沒看錯,就是摔盆!別看她平時不怎麼幹活兒,一摔起銅盆來可帶勁兒了,「哐哐哐」一點兒不輸於鑼鼓聲。所以說,一聲銅鑼聲能把她嚇死?說笑呢!
「哐當哐當……」這回足足響了十幾下,密集的鑼聲才堪堪止住。
到底是二姐辦事牢靠!趙四娘朝手執銅鑼的趙三娘眨了眨眼睛。
「你們到底想怎麼樣?做啥動不動就敲鑼!」趙大郎皺著眉頭,責怪道。
這都是怎麼了?雖然他常住鎮上不大回村,可記憶中的老趙家是那樣的安靜和睦,爺奶是那樣的慈祥和藹。如今三房不過是發了點小財,就開始忤逆長輩了!真是既無知又無恥。雖然爹娘之前吩咐過,如今三房闊了,沒事兒別惹他們,特別是在收到禮錢以前,絕對不能觸怒他們。可不斷的爭吵聲和震天的鑼鼓聲,終於讓趙大郎忍無可忍。
趙大郎眼中的鄙夷趙四娘看得分明,她很詫異自家都沒鄙視這條寄生蟲,這條蟲居然還鄙視起他們來了。果然,蟲子的腦迴路就是和人的不一樣。
不過,今天的任務里並沒有「滅四害」這一項,趙四娘決定暫且放過他,作答道:「帶鑼來干做啥?當然是來孝敬咱奶的咯!
「在同一個屋檐下住了這麼久,在座的還有誰不清楚咱奶的路數?不外乎是先數落兒孫不孝,然後在地上摸爬滾打。奶,這齣戲您都唱了幾十年了,您這個唱戲的不累,咱這些看戲的都替您累得慌。
「其實啊,您不就是想把咱們的種種不孝哭嚎到人盡皆知嗎?行啊,今兒我就成全您。咱家的騾車就在外頭停著,上頭軟墊也早就鋪好了,就等您上座了。不消說,趙家村肯定是要轉的,其他十里八鄉隨您挑,您愛到哪兒哭就到哪兒哭。
「只是擔心您年紀大了,哭到一半兒哭不動了,那得多敗興吶,不是?這才給您備了鑼,保證讓您盡興而歸。您看,孫女我是不是做事很周全,待您特孝順啊?」
趙四娘話音剛落,刺耳的號喪聲就神奇地止住了,趙喬氏滿臉不可思議地瞪視著這個思慮周全的「孝順孫女」。(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