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公儀音一驚,雙手捂住唇克制著沒讓自己叫出聲來。她知道自己現在幫不上什麼忙,只得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響,凝視著外頭的動靜。
交戰的黑衣人和秦默這方的人都停下了手。
秦默立在人群中,身姿清絕卓然,冷冷地看著那黑衣人道,「放開他。」
黑衣人直直盯著他,眼中雖然忌憚,但手中的劍依舊緊緊貼在阿石的皮膚之上,「讓我們走,這些村民就能活命。」說著,看了看負傷的朱雀一眼。
朱雀面上一片鬱卒之色,捂著受傷的手腕退到了那黑衣人身側。其他黑衣人也紛紛朝他那邊挪去,漸漸圍成了一堆,與秦默這方成對峙的局勢。
黑衣人與朱雀互換了一個眼神,點了點頭。
朱雀沙啞著開口道,「放我們走,你們要找的村民都在山洞裡。否則,你就要眼睜睜看著這無辜的村民死在你面前了。」
似乎是為了配合朱雀的話,那黑衣人拿劍的手緊了緊,往阿石的脖子處送了一分,很快有艷紅的鮮血滲出。
阿石被嚇得六神無主渾身癱軟,一動也不敢動,更不敢說話,眼中滿是驚恐和祈求的神色朝秦默看去。
秦默的眸色沉了沉,盯著朱雀的眸光了冷冽的讓人忍不住通體生涼。
朱雀突然對面前這個男子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秦默。
她在心裡默念了幾遍他的名字,知道如今局勢對他們有利,嘴角露出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她本就長得絕色,哪怕只露出一雙明眸,眼波流轉間也足以讓普通男子心醉。
可惜,秦默並非普通男子。
他對朱雀似有若無的挑逗視若不見,聲音像寒冬臘月裹著冰渣子的冷風一般朝朱雀臉上打來,「解藥。」
朱雀一愣,很快明白過來,秀眉一挑,「這麼說,方才你在洞外都瞧見了。」她活動活動了一下受傷的手腕,帶著一絲滿不在乎的語氣道,「既然你知道了,我也不說那些沒用的了。這葯沒有解藥,吃下去只會讓人失去一段時間的記憶而已,對人的身體並沒有任何損害。」
她頓了頓,瞟一眼黑衣人手中挾持著的阿石又接著說,「所以,你放我們走,我自會讓人放了他。否則,你就看著他血濺當場,然後,我們再和你們拼個魚死網破罷了。」朱雀的語氣中透出一抹無所謂的語調,眼角斜睨著秦默,眼中是滿滿的興趣。
秦默沉吟了一瞬,終於冷冷地吐出了一個字,「滾!」
朱雀眉目一挑,眼尾曳出一抹生動的情緒來。她朝身側的黑衣人使了個眼色,黑衣人會意,帶著阿石一步一步緩緩朝後走著。
「再往後走我就要動手了。」黑衣人不過走了幾步,就聽到秦默冷冽的聲音響了起來,明明他的聲音並不大,卻讓他莫名一抖,只得停下腳步,朝朱雀無奈地看了一眼。
朱雀一點頭,手一揮,帶著其他黑衣人快速朝前方奔去,很快隱入空地后密密的樹林之中。
黑衣人將架在阿石脖子上的劍放開,只是一隻手緊緊抓在阿石的肩膀上,萬分緊張地看著秦默道,「你……你先不要過來。」說著,拖著阿石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秦默卻沒有絲毫遲疑,黑衣人走一步,他也跟著走一步。
山洞前面的空地三面都是茂密的樹林,只有一面是一個陡峭的山崖,黑衣人去往的方向,正是那山崖處。
秦默眸光微微閃動,並未出聲制止,只是手已經悄無聲息地放在了腰間的軟劍之上。
眼見著走到了山崖邊緣,黑衣人停下了腳步,轉頭看一眼山崖之下,然後一咬牙,眉眼間露出一抹奇怪的神色,卻是舉起手中的利劍朝阿石後背刺去。
秦默手底一動,寒光一閃,一道劍氣呼嘯著朝黑衣人攻去。
在這千鈞萬發之際,卻見一人從洞中急速奔來,一把將阿石推開,自己撞上了黑衣人的劍尖。
秦默眉頭皺作一團,來不及看那奔出來的人,手下又是一用力,一道寒光在黑衣人腰上一劃。「噗」的一聲,黑衣人吐出大口鮮血,噴洒在地上。
他捂住腰際傷口,沒有絲毫遲疑,朝山崖下跳了下去。
莫子笙神色一凜,剛要上去追,秦默卻伸手攔住了他,「別追了,他被我劍氣所傷,就算跳下去沒死,五臟六腑已受損,也活不了多久了。」說著,冰冷的眼神朝那奔出來的人望去。
卻是芸娘!
她方才直直撞上了黑衣人的劍尖,又被黑衣人將劍突然拔出,這會已癱倒在地,身子下面留了好大一灘紅彤彤的血,而阿石正驚魂未定地抱著她,面上淚水縱橫,嘴裡發出含糊的聲音。
秦默惋惜地嘆一口氣。
其實方才就算芸娘不突然跑出來,他也能救下阿石。只是不知是關心則亂還是無心多活,芸娘還是自己朝黑衣人的劍口送了上去。
公儀音和荊彥在林中看著一幕幕驚心動魄的變故,一顆心也隨之七上八下。好不容易等到一切都平靜了下來,公儀音再也待不住,急急奔出了林子。
方才隔得遠了,並沒有看芸娘怎麼樣了。此時走近一看,才發現她已經流了許多血,面色也變得蒼白起來,漸漸失去血色,雙目也緊緊閉著,不知是什麼情況。
公儀音一驚,忙蹲下身子,示意阿石鬆開她。
阿石卻像傻了一般,緊緊抱著芸娘不鬆手,眼中淚水似已流干。
公儀音無奈,只得求助地看向身側的阿星和阿井,兩人會意,將阿石從芸娘身旁拉了開來。秦默看阿石一眼,吩咐道,「將他下巴裝回去。」
只聽得「咔擦」一聲,阿星手下一用力,阿石方才被朱雀弄錯位的下巴終於回歸了原位,他卻像絲毫沒有感到疼痛一般,依舊獃獃地看著躺在血泊之中的芸娘,眼中一片死灰,沒有任何焦距。
公儀音看著面色一片蒼白全身被鮮血染紅的芸娘,一顆心跳得飛快,彷彿要從胸腔中跳出來了一般。她從懷中掏出藥瓶,顫抖著想將瓶塞打開。不過不知是瓷瓶瓶蓋塞得太緊還是公儀音太過緊張,擰了幾次也沒有擰開。
這時,斜刺里伸來一隻略帶涼意的手將公儀音手中的瓷瓶接了過去。
公儀音一愣,抬頭一看,卻見秦默在她身側蹲了下來,眉眼間有一抹淡淡的暗色,只有面上的神情還是如平常一樣淺淡如水。
他將瓶蓋打開遞到公儀音面前。
有了秦默在身旁,公儀音莫名地安定下來,深吸一口氣,將瓶中的止血藥粉灑在芸娘的傷口處。可是那劍卻恰好貫穿了芸娘的心臟,哪怕公儀音灑了再多的止血粉,汩汩往外流的鮮血也沒有停止的跡象。
她伸出手有些頹敗地捂住芸娘的傷口,不想輕言放棄。
這時,忽然聽到一聲細微的咳嗽聲。她驚喜地抬目一瞧,見芸娘不知為何竟醒了過來,但神色依舊十分虛弱。
「芸娘,芸娘,你……你感覺怎麼樣?」公儀音一激動,說話都語無倫次起來。
芸娘費力地轉動著眼睛,目光在秦默和公儀音面上掃了掃,面上露出一絲欣慰的神色,「民婦……民婦就知道……幾位使……使君一定會找到我們的……咳……咳咳……」才說了一句話,她就忍不住咳嗽起來,胸前的鮮血卻越流越多。
公儀音忙掏出另一瓶葯,拿出一顆止血的藥丸遞到芸娘嘴邊,「芸娘,你……你不要說話了,快先吃下這顆葯……」
芸娘卻費力地搖了搖頭,沒有張嘴,反而吃力地抬起了手放在自己的嘴旁。
公儀音不解地看著她,卻見芸娘微微低了頭,從嘴裡吐出一顆丸藥來,然後抖抖索索伸到公儀音眼前,「這……這是……他們剛剛逼我們吃的葯,我……我沒吃……偷偷藏……藏到了舌頭底下。希望……希望使君們能……能研製出解藥來,我……」她神識已經開始渙散起來,說話間也忘了再帶上謙稱。
芸娘說著話,又是一大口鮮血噴出。
公儀音心中微驚,接過芸娘手中的丸藥用帕子包好收起,雖有些不解,但眼下沒有心情去問理由,眼中蓄著淚花看向芸娘,「芸娘,你……你不要說話了,你放心,我們一定會救你的!」
芸娘勉強扯出一抹蒼白的笑意,說話間已經明顯有些提不上氣來了,「女郎……我……我知道你是女郎……你……你不用傷心,我……我馬上就要去見阿虎了……我……我很開心,希望……希望你和幾位使君們,能幫幫……能幫幫其他村民們……」
公儀音緊緊握住她的手,重重地點了點頭道,「芸娘……你……你放心吧,我們一定會將天心教一網打盡的。」
說著說著,有碩大的淚珠滾落下來,滴落在她滿是鮮血的手上,氤氳出朵朵血色的小花。
芸娘欣慰地點了點頭,吃力地抬頭看向一旁獃獃站著的阿石,「阿……阿石……」
她這麼一喚,阿石像是驀然清醒過來,「噗通」一聲跪倒在芸娘身側,哭得聲嘶力竭,「阿嬸,阿嬸,你……你不要死,你不要死……」
芸娘用盡全力抬起了手撫上阿石的臉頰,氣若遊絲道,「阿……阿石,你……你要好好的,好好地配合幾位使君的調查,好好……好好照顧你阿母……」
「阿嬸……」阿石用力地點著頭,眼中淚水簌簌落下。
芸娘再欣慰地掃一眼眾人,眼中神識開始渙散,終於……她落在阿石臉頰上的手緩緩垂下,雙目跟著永遠地闔上了。
明明明晃晃的太陽還高懸在空中,溫暖的陽光灑在大地上,可在場眾人卻覺得心裡一片冰涼,無比惋惜這看著失去氣息的芸娘。
「阿嬸!」阿石抱著芸娘的身體大吼一聲,聲音驚起了林中的飛鳥,撲騰著翅膀飛向遠方,那「嘎嘎」的叫聲讓四周的氣氛愈發顯得寂寥起來。
公儀音看著芸娘的手腕垂下,手一松,頹然跌倒在一旁,獃獃地看著沾滿芸娘鮮血的雙手。半晌,才抬頭看向面上淚痕交錯的阿石,心中也像被鈍刀子一刀一刀劃過,疼得難受。眼中像是乾涸了一般,明明悲傷得要命,卻半點眼淚也流不出。
她與芸娘雖不過萍水相逢,但芸娘和豁達和善良已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昨日,她還是那麼鮮活地出現在自己面前,今天卻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再也不會睜開眼來看自己一眼。
這一刻,公儀音再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無常,而心中對於天心教的痛恨,也如同瘋長的野草一般,開始在心中蔓延伸長。
這時,秦默的手落在了她的肩頭。比之方才的冰涼,秦默此時的手漸漸有了些溫度,他另一隻手放在公儀音的腰側,將她扶了起來。
秦默什麼話也沒說,只是任由公儀音無力地靠在自己身上,然後從懷中掏出潔白素帕,輕柔地替公儀音擦拭起手上的血跡來。
又過了一會,公儀音終於從虛無的混沌中回過神,抬眼一瞧,正好看到秦默溫柔下垂的眉眼,抿成一條直線的薄唇,心中莫名一軟,吶吶開口道,「我……我自己來吧。」
聲音中氣若遊絲,帶了一絲顯而易見的有氣無力。
「無妨。」秦默手下未停,終於將公儀音的手上血跡擦拭了個大概,這才抬了眼看向公儀音道,「逝者已逝,阿音,你也不要太難過了。你放心吧,我們一定會挫敗天心教的陰謀!」
公儀音點點頭,長長吐盡心中的濁氣,看向地上逐漸冰冷的芸娘身體。
秦默也跟著看去,眉眼中亦閃過一絲不忍。他目光轉向一側的阿石,「阿石,你想讓芸娘安葬在這裡,還是……葬回明隱村?」
阿石雖然還有些發愣,但神識似乎恢復了幾分,看向秦默黯然道,「阿嬸一定不想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這山中,我要帶她回家。」
「好。」秦默應了,「你先在這裡等等,洞里還有其他的村民,我們進去看看。」
阿石木木地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
秦默留了阿星和莫子笙在此處看著,帶了其他人往山洞裡面走去。
公儀音此時已經漸漸從芸娘的死中恢復過來,理了理思緒,看向秦默惋惜地問道,「阿默,芸娘為何要自己撞上去?其實你是可以救下阿石的對不對?」
秦默點點頭,「也許是關心則亂,又或許……她兒子死後,芸娘本身就存了幾分去意吧。阿石他……是香娘的兒子。」
公儀音一怔,沒想到阿石就是香娘心心念念的兒子,轉念又想起芸娘無辜枉死的兒子,不由黯然地垂了眉眼。
是啊,相依為命的兒子已經死了,芸娘一個人在活在世上,大概覺得人生已沒有什麼意義了,倒不如捨棄自己的命救了阿石。如此一來,阿石和香娘兩母子也不用同她一樣,承受這生離死別的痛苦。
想到此間種種,公儀音心中唏噓不已。
「對了,方才芸娘臨死前給我的藥丸是怎麼回事?」公儀音調整好情緒,抬頭看向秦默。
「天心教研製了一種丸藥,先前那些村民應該就是吃了這種丸藥才失憶的。」說話間,一行人已經到了山洞之中,秦默抬眼看了看洞里昏迷不醒倒在地上的村民們,眼中流露出一絲淡淡的懊惱,「我想,這些村民應該也被迫服了這丸藥。」
公儀音拳頭一握,唇抿得緊緊的,眼中滿是怒氣。
秦默看她一眼,收起眼中的情緒,「好在阿石沒有吃藥,我們應該能從他嘴裡問出些信息來。」
公儀音恍然大悟,「難怪方才那男子拚死也要殺了阿石,也難怪先前天心教的人會如此簡單就放了香娘他們,原來是仗著這藥丸的功效有恃無恐。若是他們都失憶了,那天心教抓這些村民去乾的勾當就再也找不到線索了。幸好……幸好還有阿石……」
秦默淡淡應了一聲,看著洞中的村民道,「我想他們應該也同前一批村民一樣,過一會就會自己醒來的,我們現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在這裡耐心等著吧罷。」
公儀音有些不放心阿石,擔憂道,「阿石不會有事吧?」
「放心吧,天心教此番吃了虧,人手摺損大半。這裡不是他們的大本營,不可能這麼快能再找到人手摺返回來,而且我也留了子笙和阿星在外面看著。」
見秦默都已安排妥當,公儀音這才放了心,長長舒一口氣,頗有些頭痛地撫了撫自己的眉心。
「怎麼了?身體不舒服?」秦默望來,雖是顧及著在人前沒有什麼親密的舉動,但眼中的關切神色卻是怎麼也藏不住。
一大早奔波勞碌,又是爬山又是待在密不透風的樹林里,公儀音早已累得不行,方才神情高度緊張倒不覺得什麼,此時突然之間放鬆下來,身子的不適便一陣陣襲來。
只是為了不讓秦默擔憂,她還是淺笑著搖了搖頭,「沒什麼。」
秦默將她眼中的疲色看在眼裡,沒有多說,只用手悄悄環上了公儀音的腰肢,讓她將身體的重量靠在了自己身上。
在秦默身上休息了一會,公儀音覺得好受了些,直起身子看向秦默不解道,「阿默,你說天心教到底在打什麼算盤?將這麼多村民抓去,喂他們吃了失憶的葯之後又放了回來。我原本還擔心天心教抓這些村民去做祭品或者試驗品之類的,可現在看來,似乎並非如此?」
秦默想起方才在洞中所見的那些深綠色的粉末,沒有立即回答,清朗明凈的雙眼在地上定定搜索著。
公儀音不知他在找什麼,但看到他微蹙的眉頭和凝神的雙眼,識趣地沒有出聲打擾,安靜地立在一旁等著秦默自己出聲。
這時,秦默精緻如剔羽的眉微微一挑,快步朝一個地方走去。
公儀音跟著走上前,只見秦默彎下腰伸出食指在面前的地上輕輕一抹,然後直起了身子。
「這是什麼?」公儀音看著秦默伸出來的手指上沾染的淡淡粉末,不解地看著秦默問道。
秦默用食指和拇指摩擦著捻了捻,又放在鼻端嗅了嗅,眉眼間露出一抹清亮之色。他將手指舉到公儀音面前,淡淡道,「你聞聞看。」
公儀音湊上前去嗅了嗅,一股淡淡的金屬銹味沖入她的鼻端。
「這是……」她遲疑地看向秦默,「銅銹粉末?」
秦默微微頷首,「生銅。」
公儀音一驚,腦中原本散落的線索突然像一顆顆珠子一般,被方才的線索一串,陡然連成了一條線,隱藏在這層層表象之後的真相呼之欲出。
她呆立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誰能想到,天心教這樣奇怪舉動的背後,藏的竟是這樣的秘密?!
秦默他們等了一會,洞里的那些村民果然也同先前一樣,悠悠醒轉過來。不過,正如之前預料的那般,這些村民雖然蘇醒了,卻也同香娘他們一樣失去了記憶,並不知道在他們自己在失蹤的這段時間內發生了什麼。
眼見著村民一個個瞪大眼睛狐疑地瞪著他們,荊彥只好上前隨便編了個理由,然後帶著他們一道往山下走去。
為了防止引起騷亂,阿石等村民們走了之後才同秦默他們一道跟了上去。他走在隊伍的最後,身上背著芸娘的屍體,面色沉重,一言不發。對上公儀音偶爾的詢問,也只是搖頭或點頭,什麼話也不說。
公儀音無奈,嘆一口氣再沒有出聲,
跌跌撞撞走了好一會,終於到了山腳下。
秦默看向阿石,「阿石,我們有些話想問你,你安頓好芸娘之後,可以跟我們去一趟中丘縣嗎?」
阿石大概也將發生的事情理了個大概,又見芸娘臨死前稱呼他們為使君,知道秦默他們估計是什麼官,遂默然地點了點頭,跟在村民們身後繼續往明隱村走去。
到了村口,昔日看上去一片蕭條的明隱村似乎恢復了不少人氣,如今已是黃昏時分,家家戶戶升起了炊煙,有隱隱的飯菜香氣傳來。
這時,村口一戶人家的院門被拉開,探出一個婦人的頭來,她四下一看,正好看到朝村子里走進來的那群村民,先是一愣,很快拿著勺子走了出來,走到村民中的一個憨厚漢子面前,揮舞著勺子道,「好啊你個死鬼,也不看看什麼時辰了!又跑到哪裡浪去了?!」
其他村民爆發出一陣鬨笑,似乎對這樣的場景見怪不怪了,調笑幾句,也各自回各自的家去了。
原本還聚集在一起的村民突然間就分散開來,像融入大海的水滴,頃刻間消失不見。很快,各家各戶響起了熙熙攘攘的聲音。
只有阿石背著芸娘立在村口,面上是一片木然之色。
公儀音看著眼前的一幕,心中升起一股不知如何形容的滋味。橘色的夕陽灑在阿石木然的面容上,像是給他的面容鍍上了一層蠟,整個人顯得愈發了無生機起來。
她長長嘆一口氣,那雙清澈明凈的眼眸中,有淡淡的憂愁和恍惚漂浮而過。
只是她終究收起了心裡的千萬般感慨,抬步走上前,低聲道,「阿石,走吧,你母親在家裡等著你。」
聽到「母親」二字,阿石頹然的眼中才有了幾分神采,他頓了片刻,終究是聲音沙啞著開了口,「女郎,那葯……會讓人失憶是不是?」
公儀音不忍地點點頭。
阿石將背後漸漸下滑的芸娘屍體往上抬了抬,看向公儀音又問,「我阿母她……是不是也吃了?」
公儀音不想騙他,還是點了點頭。
阿石獃獃立在原地,看向不遠處一間院落。夕陽寧靜地灑在房頂,裊裊的炊煙從院中升起,美好得像一副緩緩展開的畫卷,普通得像過去無數個他從地里收工回來的黃昏。
可是,終究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他呆立了片刻才緩緩看向秦默和公儀音他們,「小民……小民想先將阿嬸安葬了。」
秦默自然明白他心中的考慮,點頭道,「你想將芸娘葬在哪裡?」
「就在村後面有一片小的山崗,阿虎就葬在那裡,小民想將阿嬸跟阿虎葬在一起。」
「好。」秦默應了。
為了避免被人看見,一行人在阿石的帶領下從村子外面繞了過去,很快就到了阿石口中的那一片小山崗處。
公儀音抬頭朝前看去,只見不遠處的山崗上隆起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山包,想來都是村裡去世的人被安葬在了這裡。墳頭上野草連綿成片,在晚風的吹拂之下悠悠晃動著。
阿石背著芸娘在一座山包前停了下來。
公儀音抬頭望去,只見墳頭上草木寥寥,顯然這裡面埋的人剛去世不久。而墳頭上豎立著一塊簡陋的木製墓碑,墓碑上寫著歪歪扭扭的幾個字,「愛子雷虎之墓」。
阿石將背上的芸娘緩緩放下,然後走上前對著墓碑鞠了幾個躬,這才深吸一口氣看向秦默他們,「煩請使君等小民片刻。」得到秦默的首肯之後,他從荒地上撿起一塊尖銳的大石頭,在阿石的墳頭旁挖起坑來。
秦默朝幾名侍衛看一眼,示意他們也上去幫忙。
人多力量大,很快,一個大坑就挖了出來。
阿石跪在芸娘身側,雙手合十嘴裡念念有詞了幾句,「阿嬸,謝謝你。你放心地去吧,我將你和阿虎葬在了一起,希望你在那邊能跟阿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說完,朝芸娘磕了三個響頭,這才看向阿星道,「煩請使君幫幫忙。」
阿星上前,同阿石一道將芸娘的屍體抬了起來。因為事出倉促,並沒有辦法準備棺材,只得在山崗上隨手找了一副別人不要的破席子將芸娘的屍體裹住了,為此,阿石對著芸娘的屍體又是好一番道歉。
兩人一道將芸娘的屍體放入了坑中。在填土之前,阿石想了想,將阿虎墳頭的墓碑拿了下來,放入芸娘身側。
公儀音默然看著,心中五味雜陳。
阿石此舉,是為了不讓那些失憶的村民發現什麼吧。這墓碑立在這裡,對於那些記不起過去任何事情的村民來說,也只是徒增煩惱。
等到填完土,夕陽已經完完全全落了下去,踏著最後一縷餘暉,一行人又返回了明隱村。
在回村之前,阿石在村外的小溪旁洗了洗全身的血跡,又披上了秦默讓阿星脫下來給他的外衫。若不仔細看,應該看不出什麼端倪了。
阿石邁著沉重的步伐,帶著秦默他們一道朝自己家中走去。
深沉的夜幕籠罩在他的身上,影子在月光下被拉得老長,公儀音看著他的背影,只覺愈發凄涼起來。
「阿石,你想好怎麼同你母親說了么?」公儀音走到阿石身側輕聲問道。
阿石點點頭,一臉心事重重的模樣。
眼看著快要到自己家中了,阿石停下腳步看向秦默道,「使君,我母親膽小,能不能請其他郎君在此候著。」
秦默自然沒有異議,讓其他人在暗處等著,與阿石一道走上了前。
就著門檐下搖晃著的破舊燈籠,公儀音看見阿石舉手扣了扣門。很快,大門被拉開,香娘的頭從裡面探了出來。
見到阿石,她眼神一亮,一個暴栗敲了上去,嘴裡嘟嘟囔囔道,「你個小兔崽子,跑哪裡去了?這麼晚了還不回來?」
阿石抱住頭,嘴裡如往常一樣求著饒,兩行清淚卻止不住留了下來。
香娘罵完了,狐疑地盯著阿石道,「你這衣服哪來的?我怎麼沒見過?」
阿石還沒來得及回話,就見香娘迷糊地撓了撓後腦勺,「你今天是出去幹啥來著?我怎麼不記得了……你是跟阿虎一起出去的嗎?」
聽到阿虎的名字,阿石的神色又黯了黯,臉上掠過一抹心酸和悲慟糅合的複雜神色。
他低著頭,深吸一口氣,將心中的萬般情緒壓了下來,然後抬頭看向香娘笑道,「娘,我今天去城裡做工的時候,碰到一位貴人。」說著,側了側身子,露出立在身後的秦默來。
溫柔的燭火照在秦默身上,夜風獵獵,捲起他的廣袖衣袂,微微作響,月光如流水般縈繞在他的四周,渾身散發出清貴淡雅的氣質。
香娘看呆了去,半晌才怔怔道,「這……這位郎君是……?」
阿虎微微低了頭,「這位是我今日在中丘城碰到的貴人,他看中了我的活計,想請我去他家做幾天工。因為時間較趕,今晚就要過去開工了。」
香娘無措地將手在身前的圍兜上擦了擦,一臉囁嚅道,「這……阿石,快請郎君進來坐坐。」
「不用了,我們馬上要進城了。」阿石當然不敢進屋,不然身上的血跡很容易就會暴露,到時可就沒辦法同香娘解釋了。
香娘面露悵然之色,「啊,這麼快便要進城了么?」她看向阿虎埋怨道,「你說你,自己回來說一聲便是了,還叫貴人同你一道來。」
阿石扯出一抹笑容,「我怕阿母你不信我,正好郎君說晚上城門會關閉,若我出了城便進不去了,所以好心送了我一程。」
香娘忙朝秦默行了個禮,「有勞郎君了。」
秦默微微抬了抬手,淺笑著道,「大娘不用客氣。」
阿石道,「娘,那我便先走了,你這幾天自己照顧好自己,我最遲後日前就會回來。」
「誒。」香娘忙應了,「你好好乾,別讓郎君失望了。」
「知道了阿母。」阿石的目光掠過旁側那間沒有一絲燈火透出的庭院,眼中是神色愈發暗淡了下去。隔壁正是芸娘和阿虎的院落,從今往後,這院里的燈怕是再也不會亮起來了。
「要收拾些衣物嗎?」香娘又問。
「不用了。郎君府上都有。」
「好了,夜深了,你快去吧。」香娘朝他揮了揮手。
阿石點點頭,壓下心底的異樣,「阿母,你也早些睡吧。」說完轉身走到秦默面前,輕聲道,「郎君,走吧。」
見兩人的身影隱入夜色當中,香娘溫柔地笑笑,關上了院門。
夜風輕拂,月光隱入雲層當中,人間一片光影幽暗。
等到香娘關了門,房中的燈滅了,公儀音他們才悵然地走了出來,一路無話地走出了村口。
竇文海走的時候給他們留了一輛牛車,莫子笙駕車,本來大家讓阿石坐車中,阿石卻堅持要跟著秦府侍衛們步行,還是秦默說他沒有武功跟不上車的節奏這才作罷,最後同莫子笙一起坐在了車轅上。
一切穩妥之後,牛車朝中丘城中駛去。
此時城門已落,荊彥上前與守城的護衛說明了情況,又將延尉寺的令牌亮出來給護衛看了。竇文海入城時似乎同護衛打了招呼,護衛並沒有多說什麼,揮手放行了。
雖然阿石同天心教這個案子有關,但明知竇文海有鬼,秦默自然不會將他送往縣衙,牛車徑直駛向了悅來客棧。
遠遠地還未駛近,車外傳來莫子笙低低的聲音,「郎君,竇縣令派了人在客棧門口等著。」
「無妨,阿石穿著阿星他們一樣的衣服,他看不出什麼。」秦默道,又掀開車簾同阿石低低叮囑了幾句,阿石側耳認真聽了,點頭應下。
牛車很快駛到了客棧門口。
在門口等著的捕快見到他們的車攆眼前一亮,快步迎了上來。阿石低著頭,同莫子笙一道掀起車簾,將秦默等人迎了下來。
因天色已晚,阿石又同秦府侍衛穿著一樣的衣衫,那捕快自然沒有發現什麼異樣,徑直走到秦默面前行了個禮,「小的見過寺卿。」
秦默冷冷覷了他一眼,「你是竇縣令派來的?」
那捕快點頭哈腰應了是,「竇縣令讓小的來問問,不知秦寺卿在山上可有什麼發現?」
「發現了那些村民的蹤跡,已經帶回明隱村了。你回去回竇縣令的話,就說我明日會去縣衙找他。」
見秦默不欲多說,捕快遲疑了一下,本來還想多問,抬頭瞥見秦默月光下清冷的眼神,想了想,還是將要說的話咽了回去,朝秦默訕訕一笑,「既然如此,那小的就回去稟報縣令了。」
說罷,行禮匆匆離去。
秦默看向莫子笙吩咐道,「派人給阿石開間房,晚上讓人守著。另外,給他準備一套乾淨的換洗衣物送去。」說罷,又轉向阿石,「今晚你先好好歇著,明日我們再找你。」
原本以為秦默他們會連夜審問自己的阿石愣了愣,怔怔點了點頭。
莫子笙看向他,輕輕說了一句,「走吧。」
剩下幾人累了一天,也都沒什麼力氣再多說了,各自回了房。
公儀音叫小二打了水過來,剛洗漱完畢,門外卻傳來「咚咚」的敲門聲。
「誰?」公儀音警惕的目光朝門口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