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新的賣葯郎

  阿芙拉:「……」


  這他媽可就尷尬了。


  小姑娘面無表情,用兩根手指把笑面青江的腦袋往後一戳, 瞪了滿臉愜意的脅差一眼。


  所有人都保持著微妙的默然無聲。而打破這份可怕的沉默的, 是這座宅院的Boss、蓮姬。


  阿芙拉半是感激、半是複雜的抬頭望去。


  絕美的女子,靜靜站立在地面上。乳白色的霧氣瀰漫在腳邊,揚起層層疊疊的十二層單衣。她看起來就像靜立水面的幽蓮, 汲取盡淤泥里所有的養分, 然後,綻放。


  蓮姬微笑著,目光沒有一絲偏移,輕柔的凝注在了阿芙拉身上。


  ——一瞬間, 所有刀劍付喪神,齊齊拔刀。


  不知何時停止的驟雨, 余留下陰沉沉的烏雲。從雲層勉強透出的微光倒映在刃面上,森寒而凌厲。


  笑面青江從阿芙拉的肩頭抬起臉。他分開微微垂下的額發,在阿芙拉看不見的角度,對著蓮姬露出了那隻暗紅色的、妖異的眼睛。驅邪斬惡的守護刃彎了彎眼尾, 對女鬼——對這個迷失在時間裡的妖物,無聲的笑了。


  『久等了。』笑面青江說, 緩慢的開合著口型:『——多謝款待。』


  蓮姬並沒有任何動搖。假設她真的從笑面青江的笑容里意識到了什麼威脅, 那她至少也沒有表現出來。這位奪取了諸多少女時間的絕美女子,只是柔柔的看著阿芙拉:

  「你要走嗎?」


  她張口,把這句當做敵對以來的第一句話。


  「你不願意……留下來陪我嗎?」


  或許是從阿芙拉未言的表情里看出了抗拒,蓮姬有些急迫的向前踏了一步,堪堪踩在符咒的邊緣,「我不會,……傷害你,」她憂傷的垂下眼睛,「我也沒有傷害你的朋友。我很喜歡你,你不能,留下來陪我嗎?」


  她並沒有意識到這句話意味著什麼,也不覺得將什麼人的時間停止下來、是一件無比可怕的事情。有著瑰麗面孔的女子咬著下唇,居然像一個得不到金平糖的天真孩子,「永恆的時間裡,只有我們。這樣,不好嗎?」


  「不好。」賣葯郎說。


  他向前一步,擋在阿芙拉身前,阻斷了蓮姬祈求般望向女孩的視線。異常華麗的驅魔劍橫在手心,他透過煙灰色的額發,漠然看向蓮姬,神情平板無波。


  「蓮花,是你的形。」賣葯郎緩聲說,「姓名是一個人的枷鎖。你的父親賦予你這個名字,你的行為讓自己的美貌在淤泥里綻放,你和庭院里的蓮花一同成魔。」


  驅魔劍睜開了眼睛。


  「貪婪,是你的真。」賣葯郎豎起手指,驅動符咒移動,將蓮姬困在原地。蓮姬並沒有任何動作,她安靜的垂著眼睛,聽那些刺破了所有濃霧、打碎了所有假象的話語。「你被世人的期望束縛著,被父親的親情束縛著,被自卑又盲目的愛情束縛著。你要變得更美、美到世人無法企及,才可以滿足自己的欲求。或許你本來只想要改變一點點,但是逐漸的,無論怎樣的美貌都無法滿足你。」


  驅魔劍發出「咔噠」一聲輕響。


  「永恆,是你的理。」賣葯郎最後說。他動了動腳步,徹底擋住了阿芙拉的全部視野。「你患得患失,不再相信愛情,因為你還不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你憑藉四魂之玉得到永恆,把整個庭院都禁錮在一段循環往複的時間裡。刀劍付喪神的出現是個意外,他回應了這個孩子的祈求,徹底把時間變成了一個封閉的循環。」


  那個呆愣愣的、瑟縮成一團的、醜陋不堪的孩子,發出一聲懼怕的尖叫。


  而賣葯郎斷言:


  「這是你的孩子。」


  他說。


  「這是你的孩子。」賣葯郎又說了一遍,「醜陋和美貌,看似毫不相關的兩個極端,卻被臍帶牽連著、誕生在母腹中。你不承認嗎?」


  戈薇與珊瑚被意料之外的發展嚇了一跳,忍不住低低慨嘆了一聲,聲音散落在庭院深處。


  而蓮姬承認了。


  「是的。」她回答,依舊露出溫柔的笑靨,「這是我的孩子。」


  她動了動手指,把指尖探出來,透過符咒、輕撫著孩童的面容。那白皙的指尖被符咒焦灼,發出難聞的味道,蓮姬看起來卻彷彿沒有感受到半點疼痛似的。


  「我生下他的時候,感覺世界都一片灰暗了。」她微笑著,一邊回憶,一邊露出了悠遠的神情,「『怎麼可能呢,這個怪物居然是我生出來的』、『開什麼玩笑,我不是比輝夜姬還要美麗的女人嗎』。這樣想著,讓侍女把它扔了出去。」


  她用動物代稱來稱呼自己的孩子。


  「可是,它沒死。」蓮姬喃喃著說,「它沒死。他沒死。他活下來了。我就知道這是我自己的罪。我一生的罪孽。自從我撿到那塊玉開始,從在妖怪的屍骸中撿出來四魂之玉開始,我就不再乾淨啦。我想要變得更美麗,向這塊神奇的玉許願,它變黑了、家裡的侍女死去了,可是,我的皮膚變得更加光滑。」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


  「我每一天都比前一天美貌。可是,……有一天,整座城,都沒有人啦。」


  蓮姬說完,微微仰起頭來,伸出了雙臂。


  「來吧。」她說,「我知道自己會有這麼一天的,我也等了好久啦。來吧,來啊,殺死我吧。」


  她的目光從所有人身上掠過。她仔仔細細、認認真真的看著他們,看著妖怪,看著人類的巫女、法師、驅魔師,看著刀劍付喪神,用一種飽含著愛和眷戀和訣別的眼神,向這個世界道了別。


  「……你……」戈薇皺起了眉,「這樣,就足夠了嗎?」


  收集四魂之玉的旅程里,絕少有人類,或者說,魔化了、墮落的人類,在向四魂之玉許願之後,在把四魂之玉染黑了之後,還能夠清醒過來,認識到自己到底犯下了怎樣鮮血淋漓的罪過,而願意尋求凈化。這個女人,這個曾為了一個人的愛情,把整段時間都禁錮住的女人,真的就願意這樣消亡嗎?

  「啊。」蓮姬輕輕柔柔的回答,「這樣就足夠了。」


  她四處環顧了一下,若有若無的笑了笑。


  「當我足以與月輝並肩的時候,我才突然發現:讓我願意用美貌來挽留的愛人,早已經死掉了。」


  蓮姬說出了殘忍的事實。她仍然執著的凝望著阿芙拉,用一種擁抱的姿勢、固執的伸展開雙臂,「你不來殺我嗎?」蓮姬喃喃著,「如果我終究要滅亡,我想要死在你的手上。你啊,阿芙拉,真是個可愛的小姑娘,」她的面龐上浮現出最純粹的笑容,這笑容里飽含的愛意令人汗毛直豎。「我一見你,就喜歡上了。你不願意滿足我的這個願望嗎?這是我最後的願望呢。」


  「……滾開。」小狐丸冷笑,尖銳的犬齒咬著下唇,「你算什麼東西,敢讓我們的主人髒了手?」


  「啊啦啦,不好意思,你可是在我大哥的守備範圍里呢,」次郎太刀微微一聳肩膀,這個動作沾染上了點兒塵世的煙火氣,「被神刀一刀砍斷的滋味,你自己好好品味就好了。」


  而笑面青江不悅的打斷了他們的話。


  「我可是以斬殺女鬼而得名的哦,」青年慢悠悠的說,赤紅的單瞳里泛起一點兒屬於利刃的冰冷。「這種事情,還是不要和我搶了。被困在這裡無數年的債,也到了該算清的時候了吧。」


  「哈,」巴衛忍不住譏諷,「身為守護刃被女鬼和孩童陰差陽錯的利用也就算了,這種時候都還在爭論不休。——喂,我說,」狐妖的聲音驀然低沉下去,「有句話我早就想說了——你這混蛋,也該放開阿芙拉了吧。」


  一直虛弱狀跪坐在地面上、用胳膊鬆鬆環繞在阿芙拉腰間的脅差,挑釁般眯起眼睛,笑了。


  「你這傢伙————!!」巴衛和小狐丸同時低吼了出來,異口同聲說出來之後,又同時瞪了對方一眼。


  「……」


  戈薇默默站在一邊,看著阿芙拉一臉無語、仰頭望天,不由露出了微妙的同情表情。


  其實,他們記憶的關鍵詞,並不是阿芙拉。


  不管怎麼說,初次相遇的人,也達不到「最重要」的程度。


  之所以恢復了記憶,是因為四魂之玉的緣故。


  在巫女的眼裡,小小的一片碎玉,如同夜幕之中星星點點的光芒,雖然被夜色遮掩了一部分,但依舊能看的很清楚。


  ——那片四魂之玉,鑲嵌在了男孩的身體裡面。


  她不知道自己應該擺出什麼樣的態度。


  去詰問蓮姬嗎?問她到底為什麼要把四魂之玉鑲嵌進視為恥辱的「兒子」的身體中,問她做了這麼多的惡事、憑什麼卻對自己的孩子手下留情?或者,問問她,逐漸在尋求美貌的過程中迷失自我的女人,難道還記得「愛」嗎?


  可是,這已經不重要了。


  沒什麼必要了。


  戈薇深呼吸一口氣,和阿芙拉同時開了口。


  「……夠了。」


  「夠了。」


  阿芙拉說。


  她輕輕拉開笑面青江的手臂,背後的光翼翕動兩下,飛到賣葯郎身邊、直視著蓮姬的眼睛。


  「我沒有資格殺你,」阿芙拉說,「我沒有資格審判任何人的罪,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孩。——但是,」她神情肅穆,有那麼一刻,顯露出了宛如神祗的威儀,讓適才那句『普通人』的宣言變得可笑。可事實上,阿芙拉對這一切毫無自知,她只是簡簡單單的說出了自己的堅持:


  「——我不會阻止別人的選擇。」


  阿芙拉眼睫顫動,因為即將目睹一個生命的消散,露出了難過的表情。那雙金屬銀色的瞳眸微顫,最後艱難的彎起來,對這個自知深陷泥潭的女子,微微一笑。


  這是阿芙拉的仁慈。


  面向這個世界的最後一眼,希望你看見的不是暴雨下的天空、不是憎惡而厭煩的面孔。


  而是乾淨的笑臉。


  代替摯愛你的父親,代替拯救了你的夫君,讓我來笑吧。


  「——再見。」


  阿芙拉輕聲說。


  驅魔劍出鞘!

  在快到難以辨識的一秒之中,阿芙拉看見了蓮姬幸福而恍然的淚水、看見男孩肩頭深埋的四魂之玉,還有——


  白髮褐膚、赤裸的上身之間、纏繞著金色紋身的男人。


  …………啊咧??


  時間重新流動,亮白的陽光刺下,阿芙拉暈暈乎乎的眯著眼睛。


  這、這是,賣葯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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