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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含章 殿

  這一晚,馮府下人們不敢回房休息,花廳的燈燭噼里啪啦燒了一整晚,徹夜不息。


  周瑛華在房裡輾轉反側,也沒能睡個好覺。可能因為馬上就要入宮,一時想起前世種種,夜裡接連做了幾個噩夢,才剛閉眼沒一會兒,就從夢中驚醒。


  稱心聽到周瑛華痛苦的呻|吟聲,起身披衣,移燈入帳,掀開銀絲紗:「公主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傳太醫來看看?」


  「不必,倒杯熱茶來就好。」


  周瑛華坐起身,靠在床欄上,擁著杏子紅錦被,一口接一口,喝完一大杯雲霧茶。


  碧綠的茶湯里摻了櫻桃、金橘和蜜餞,微苦的茶香中蘊有絲絲清甜。


  喝完茶,心裡略覺好受了些。她沒接著睡,怕一閉眼,又會看到薛家幾百口伏誅的血腥場景,靠著床欄呆坐,直到天明。


  馬蹄陣陣,一隊身著華服錦衣的戍衛騎著高頭大馬,從宮門出發,直奔馮家大門。


  戍衛們個個生得俊朗不凡,幾騎身影猶如狂風一般,刮過京師街巷。


  到得馮府門前,戍衛翻身下馬,把大門拍得震天響。


  馮府管家抹了把汗珠子,哆哆嗦嗦著打開門栓,只開了側門一個小角:「我家老爺不在,官爺有什麼事交代?」


  戍衛們嗤笑一聲:「快開正門吧,我們是來接太薇公主進宮的。」


  管家打量戍衛幾眼,看清對方穿的是緋色衣袍,衣服前襟繡的是猛虎,知道這是負責守護禁宮的天子近衛,不是負責緝拿要飯的大理寺兵卒,頓時鬆了口氣,臉上立刻轉悲為喜,現出一道榮光:「官爺稍等,老奴這就去通報公主殿下!」


  管家說完,掉頭就跑。


  戍衛們啐了一口,罵道:「老東西,別歡喜糊塗了,先給我們開門!」


  周瑛華靠在青地綉福祿雙全紋軟枕上打瞌睡,半睡半醒間,忽然聽到一陣凄厲的尖叫,一時只覺毛骨悚然,恨不能捂上耳朵。


  「怎麼回事?」


  如意吹滅只剩半截的紅燭,靠在窗邊側耳聽了半會兒,小聲道:「是育碧公主在責打下人。」


  周瑛華柳眉微蹙,「你過去看看,讓她消停些,這裡可不是南吳。」


  如意點點頭,放下紗帳,開門正要出去,冷不防稱心從外面直衝進來,恰好和她撞了個結結實實。


  稱心捂著腫起來的額頭,暈頭轉向,在房裡傻乎乎轉了大半天,突然一拍手掌,哈哈大笑:「公主,宮裡來人了,太子要接您進宮去!」


  如意顧不上去揉頭上鼓起來的大包,驚喜道:「真的!?」


  稱心撅起嘴巴:「當然是真,這是太子的親筆書信。」


  她低頭摸索半天,從懷裡掏出一封信箋,遞到周瑛華跟前。


  周瑛華掀開錦被,光腳踩在黑漆捲雲紋腳踏上,接過信箋,白紙紅字,確實是衛澤的筆跡。信上寥寥幾語,沒有多寫他自己的境遇,只讓她隨戍衛一道入宮,宮裡的含章殿已經收拾好了。


  含章殿是西寧皇后的居所。


  劉皇后被送進冷宮后,含章殿一直空置著,孟貴妃幾次想搬遷至含章殿,可惜始終不能如願。幾年前的一個深夜,含章殿偏殿忽然走水,一場大火把偏殿燒了個乾乾淨淨,宮女太監一個都沒逃出來。孟貴妃覺得含章殿有些邪乎,不敢再提要搬進去的話。


  周瑛華去過含章殿,那是前世她十三歲時候的事了。


  她記得那天是個陰天,院子里的皴皮棗樹雜英繽紛,她戴著一頂鮮艷的宮花紗帽,和丫頭在樹下打棗子玩。國公府忽然來了個穿綠袍的內監,劉皇后召她和母親進宮。


  她跟著母親到了含章殿,偏殿里已經黑壓壓擠了一堆人,屋裡坐著的全是命婦女眷和十三四歲待字閨中的名門千金。


  大家在一處吃茶說話,聯詩對句,逛了園子,看了幾齣熱鬧戲文。


  到下午的時候,劉皇后讓使女送其他命婦和小姐們出宮,只單單留下她一個人。


  她坐在含章殿正殿那座十二扇繪四季長春、漁樵耕讀鑲嵌玻璃落地大屏風後面,心裡忐忑不安。


  等崔泠進殿,她透過屏風,看著鳳座前長身玉立、應答如流的俊俏兒郎,這才後知後覺。


  那時候太子妃和殿里的女官躲在一旁竊竊私語,時不時朝她投去一個打趣的眼神。她羞得滿面通紅,聽著崔泠清亮的嗓音,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恐懼。揪著手帕的手心一片潮濕,不小心在屏風的邊角上留下一個大煞風景的汗印子。


  如今已過去十多年了,早已是物是人非,薛家家破人亡,劉皇后獨居冷宮,太子妃命赴黃泉,崔泠另娶孟家婦,而她,早已化為枯骨……


  不知道正殿那道黃花梨屏風是不是還在。


  行李早就提前收拾好,趁周瑛華梳妝的時候,阮伯生把要跟隨進宮的人選挑好了。


  「公主,育碧公主在房裡大吵大鬧,非要和我們一道進宮。」


  周瑛華嗤笑一聲,沒理睬。


  如意接著道:「育碧公主站在院門外不肯走,不管奴婢怎麼勸,她都聽不進去。」


  周瑛華輕輕別過頭,稱心手執梳齒,正在給她的髮絲抹上一層濃香的刨花水,等下好梳髮髻:「告訴她,一個不受寵的庶出公主,還是老老實實本分點。」


  就像去年周雙君曾經警告過她的那樣。


  如意出去,把周瑛華的話原樣轉述給周雙君聽。


  周雙君似有所悟,怔愣半天,竟然沒有繼續瘋鬧,攙著老嬤嬤的手回房去了。


  進宮必須著正式禮服。因為衛文帝新喪,周瑛華沒穿顏色鮮亮的南吳大禮服,穿的是一件雪色交領長衫,外罩清淡的蟹殼青綉牡丹團花紋鳳凰朱雀錦大袖袍服,底下配的是荼白百褶裙。


  稱心給周瑛華梳了個繁複的雙刀翻髻,因為是高髻,真發撐不起來,中間的朵子用了假髻填充,后錐高聳,兩面垂下鬢髮,顯得既莊重高貴,又分外俏麗。


  如意捧來幾隻金銀絲線扭成的花冠,給周瑛華挑選,鳳冠太過華麗,喪葬場合自然是不能戴的,花冠樣式簡單些,顏色也沒那麼耀眼奪目。


  周瑛華目光逡巡,隨手指了一頂牡丹金鳳紋鑲嵌珠翠寶石的花冠。


  花鈿、排釵、發簪、掠鬢一樣一樣戴好,再一一戴上玉鐲、金釧和寶石戒子,掛上玉佩、瓔珞。稱心忽然想起周瑛華的眉毛還沒畫,連忙手忙腳亂,喚使女去取畫眉黛。


  使女們七手八腳忙亂一通,送來一朵半開的新鮮花苞。花苞上系了絲線,打開花苞,撲面便是一股馥郁的甜香,花苞里是一小枚白裡透紅的凝脂。


  稱心翻了個白眼:「拿胭脂幹什麼?我要的是黛螺!」


  如意打開一隻綢面錦匣,翻出兩張綉魚戲蓮葉的雪白綢絹:「公主別忘了帶上這個,哭喪的時候能派上用場。」


  周瑛華接過綢絹,塞進袖子里。衛文帝死了,她只想對著他的牌位大笑一場,哪有哭的意思,確實得帶上這兩條用刺鼻草藥熏煮過的綢絹,免得到時候一滴眼淚都沒有。


  出門前,如意為周瑛華戴好面紗,罩上一件白地薑黃綢面細絹披風,系好綢帶。


  周瑛華想了想,取下覆在臉上的面紗。先前一直躲著馮堯和馮府的下人,是怕有人認出她和前世肖似,橫生風波。如今衛澤已經登上帝位,百官命婦遲早會向她行拜禮,不用再遮遮掩掩了。


  戍衛們是騎馬來的,周瑛華進宮當然不能騎馬,她坐的是一輛翠蓋珠瓔馬車。


  馬車上沒有任何徽記,看去平平無奇,但隨行的戍衛們都是天子近衛,車上之人的身份何等尊貴,可想而知。路上的行人不敢喧嘩,站在遠處遙遙打量,低聲討論馬車裡坐著的是哪位貴人。


  一個時辰后,馬車在宮門前停下,另換了轎輦來接。


  稱心率先跳下馬車,看清等在轎輦前的人,不可置信地驚呼一聲。


  周瑛華皺起眉頭。


  衛澤著一身墨黑色縷金窄袖雲錦袍服,腰間束著暗金革帶,勾勒出消瘦的身形,站在馬車前,朝她眨眨眼睛。


  曹平和陸白緊跟在他身後,兩人也換了裝束,穿的是宮裡內侍的青黃色衣袍。


  不過短短一夜的工夫,衛澤還是那個衛澤,但他這樣大咧咧站在馬車前,給人的感覺已經和從前大不相同,舉手投足間,彷彿多了種睥睨一切的漫不經心。


  周圍侍立的宮人、戍衛全都屏氣凝神,面色恭敬。


  曹平和陸白也像是忽然變了個樣,和衛澤說話的時候,連頭都不敢抬。


  周瑛華久久無言,她一直盼著衛澤一步登天的這一天,可真看到衛澤成了西寧國的帝王,她忽然覺得一陣恍惚:這時候,她該怎麼稱呼衛澤呢?

  衛澤朝周瑛華伸出手,輕聲道:「公主。」


  他還是叫她公主,不是出於生疏,而是因為敬重和愛慕。


  這一聲瞬間沖淡了周瑛華的愁緒,她綻開一個輕淡的笑容:衛澤原本是個無拘無束的隨意性子,沒有野心,沒有抱負,他想怎麼樣,就隨他怎麼樣吧。


  轎輦是並排雙座的,衛澤親自攙扶周瑛華坐上轎輦,隨後一矮身,坐到她身旁。


  「去含章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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