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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迎親

  來人清瘦高挑,濃眉星目,著一身秋香色織金聯珠鹿紋圓領袍衫,好似秋日山嵐,絢麗之下,有種說不盡的寥落之意。


  西寧國服色尚黑,衛康以前總喜歡穿玄色衣袍到處顯擺。


  得知自己的身世后,他再沒穿過黑色衣裳。


  以前周瑛華總覺得衛康長得有些像衛文帝,現在仔細一看,又覺得自己是先入為主,衛康其實並不像衛文帝。不過他也不像周慧帝或是碧瑤夫人,真論起來,他的言談舉止,脾性喜好,尤其是舉手投足間的驕矜之態,倒是和傅皇後有七八分相似。


  這也難怪,衛康本來就是由傅皇后教養長大的。


  衛康朝發怔的周瑛華淡淡一笑,「瑛華,五哥送你一程。」


  是了,衛康原本是南吳皇子,周瑛華的異母兄弟,按年紀算,他本應是南吳的五皇子。


  周慧帝沒有恢復衛康的皇子身份,只說他是一個婢女所生的西寧皇子。如今西寧國君已經冊封衛澤為太子,衛康還得繼續留在南吳當質子。


  這個西寧質子的身份,他也許得扛一輩子。


  衛澤也是婢女之子,崔泠需要一個出身低微的太子,根本沒有費心遮掩他的出身。不過衛澤一躍成為西寧太子,他的生母是婢女還是貴小姐,對外人來說,沒有分別。


  對衛康來說,就不一樣了。


  周瑛華聽稱心私下裡嘀咕過,衛康在宮中的日子不算好過。


  雖然大皇子周衡待他一如往日,甚至因為愧疚,對他更親近了些。可傅皇后對他十分冷淡,甚至拒絕和他見面。往昔那些上趕著想嫁給他的名門貴女,剎那間全都消失無蹤,恨不能徹底和他劃清界限。前幾天他想去永福宮探望咿呀學語的小皇子,被袁妃和袁盼兒罵了個狗血淋頭,宮女們看著都有些不忍。


  至於突然失去蹤跡的育碧公主,沒有人關心她流落到了哪裡,因為碧瑤夫人已經完全失寵,妃嬪們正忙著和傅容明爭暗鬥,沒有心思去關注一個失去聖眷的公主。


  如果衛康是衛文帝的兒子,那周瑛華希望他一輩子都不能回西寧國。不過現在沒了身份上的忌諱,他留在南吳,還是去西寧,都不會威脅到衛澤的皇位。


  她取下扇柄上的深青山玄玉吊墜,遞到衛康手中:「如果大皇兄猜疑你,就來西寧國。」


  衛康愣了片刻,接過玉墜,漫不經心道:「我還沒叮囑你呢,衛澤可不是個好相與的,以前他就蔫壞,現在他又成了一國太子,那更要比從前壞十倍!他要是欺負你,你就回南吳來,我雖然只是個空頭質子,看顧你這個臭丫頭還是綽綽有餘的。」


  話是這麼說,他收下玉墜的動作卻極其小心,彷彿接過的不是一塊平平無奇的山玄玉,而是價值千金的稀世珍寶。


  「沒有想到,我倆竟然是親兄妹。」


  聲音裡帶了几絲溫柔的笑意,猶如春風盪起一陣綠波,漣漪一圈圈散去,煙柳如霧,淡極無痕。


  衛康牽起周瑛華的手,送她登上婚車,看她錦衣華服,綠鬢朱顏,一雙星目,燃著雪亮的光芒,彷彿十分歡喜,幽幽地嘆口氣,「早知道你是我的妹妹,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應該對你好一點的……」


  第一次見周瑛華是什麼時候,其實他早就忘了。他身邊的人太多,根本沒有閑心去關注一個默默無聞的太薇公主,直到去年中秋夜宴那晚,才是他第一次和她有交集。


  那時候他潑了她一臉殘酒,更深露重,秋夜寒涼,她站在光華灼灼的宮燈下,冷得瑟瑟發抖。


  而他沒心沒肺,冷眼看她被眾人嘲諷。


  不過這樣也好,在他終於弄明白心裡那些懵懂的情愫到底是什麼的時候,給他當頭一棒,讓他從年少懷春的綺夢中徹底清醒。


  還未得到,已然失去。


  註定無法擁有的東西,不能強求,得放手時須放手。


  他收回攙扶周雙君的雙手,「瑛華,小心孟家人。」


  稱心和如意跟著登上車輦,放下垂簾紗帳。


  樂師們一陣吹拉彈奏,號角聲起,送親車隊開始緩慢移動。


  衛康騎上一匹棗紅馬,遠遠地綴在婚車後面。


  送親隊伍慢慢行到宮門前。


  旌旗獵獵,馬蹄聲聲,數十人簇擁著一人一馬,徑直往婚車馳來。


  聚集在河岸對面的百姓們懾於皇室婚禮的威嚴,竟無一人敢高聲喧嘩,朱紅宮牆之下,回蕩著踢踢踏踏的馬蹄聲響。


  烏油油的高頭大馬,膘肥體健,鬃毛飛揚,渾身上下沒有一絲雜毛。


  寶馬神駿,馬上之人亦是喜氣洋洋、英氣勃發,雖然年貌尚幼,但見他穿一身墨黑冕服,峨冠博帶,錦衣華服,眼似寒星,眉峰舒朗,已經可以窺見日後的俊逸丰姿。


  昔日那個身份卑賤的家生奴僕,漸漸脫胎換骨,顧盼間已經隱隱有股睥睨一切的傲慢氣勢。


  衛澤縱馬馳到婚車前,一甩灑雪長鞭,跳下駿馬,「蹬蹬」幾聲,攀上婚車。


  眾人眼看著西寧太子利利索索爬上婚車,嚇了一跳,人群中發出一聲聲驚呼。


  不論送親的南吳宮人,還是迎娶的西寧使臣,亦或是圍觀的南吳老百姓,一個個都瞠目結舌,面面相覷。


  衛康眉頭深鎖,清喝一聲,催動紅馬快行。


  走了幾步,他忽然一扯韁繩,讓馬兒停在原地,自嘲似的輕輕一笑:剛才他竟然下意識想去呵斥衛澤。


  這本是他十幾年來做得最熟練的事情之一。


  可現在早已物是人非,衛澤不再是任人欺辱的傅家奴僕,他亦不再是可以任性妄為的傅家外孫。


  眼看著衛澤想掀開帳幔,稱心和如意急得滿面漲紅,張開雙臂,母雞護崽似的,擋在周瑛華面前:「駙馬,這於禮不和!」


  衛澤坐在簾外,滿不在乎地一攤手,輕聲道:「別怕,我不進去。」


  說完,他回過頭,一把搶過太監手中的馬鞭,把不知所措的太監擠到一邊:「我來趕車,你們下去吧!」


  「這、這怎麼是好?」稱心撅著嘴巴抱怨:「堂堂太子爺,怎麼跑來搶趕馬車的活計?」


  剩下的話她藏在心裡沒說出來:外邊那些看熱鬧的老百姓們,肯定要笑掉大牙了!


  如意也是一臉為難,早就知道這個駙馬問題多多,但沒想到公主還沒出嫁,駙馬就開始鬧幺蛾子了!

  周瑛華捧著纏枝並蒂蓮紋的白銅手爐,靠在紅地金花大軟枕上,輕笑一聲,「罷了,隨他去吧。」


  她想起從寶禪寺回京的那天,質子府有個矮小瘦弱的下仆,十分熱心,忙前忙后,最後還自告奮勇,把他們一行人送到幾裡外的別院里暫住。


  第二天,他又冒著風雪,專程給她送來幾罐紅似雲霞的木樨茶。木樨茶可以去寒氣,南吳國有冬日喝木樨茶的習俗,喝了香甜馥郁的木樨茶,新的一年才能和和美美,順順利利。


  當時,周瑛華以為下仆是奉了衛康的命令,特地到別院照應她。


  現在想想,衛康可不是個細心的人,何況衛康那時候和她關係生疏,沒什麼交情。


  那時她一心惦記著怎麼和周雙君受傷的事撇清干係,根本沒注意到那個質子府的下仆,只讓阮公公給了份賞錢。


  直到此刻,聽著衛澤在婚車外低斥駿馬的聲音,當日的種種忽然躍上周瑛華的心頭,原本模糊的記憶,霎時變得無比清晰。她甚至記得那天他穿的是一件青色質地的繭綢齊膝襖衫,灰褐色棉褲,腳下是一雙乾淨整潔的牛皮長靴。那大概是他最體面的一件衣裳,衣擺上沒有一絲褶皺,像是剛用熨斗燙過。長靴也是纖塵不染,明明他一路踏雪而來,足足走了幾里地。


  那個站在院子當中,唯唯諾諾、語帶討好的傅家下仆,漸漸和衛澤的身影重合。


  周瑛華心裡一時滋味難明,不知該憂還是該喜。


  假如知道她的刻意接近只是一場利用,衛澤會怎麼處置她?

  就像碧瑤夫人,榮寵多年,聖眷隆重,只因觸及周慧帝心中的隱痛,便被打入冷宮,再沒有出頭之日。


  不過那都是以後的事了。


  周瑛華闔上雙眼,把手中的金縷羅扇蓋在臉上。


  與其憂心將來被衛澤發現真相,還不如趁著衛澤正熱乎的時候,多做些打算。


  「太胡鬧了!」馮堯聽著道路兩旁老百姓的竊竊私語,面如鍋底,「到底是沒讀過書的。」


  下屬們聽到這句,連忙都埋下頭,假裝沒聽見。


  馮堯嘀咕了幾句,側過頭去,問和自己並騎而行的緋衣男子:「要不要叫人去把太子勸下來?」


  緋衣男子隔著擁擠的人群,遙遙看向婚車,「不用管,隨他去。」


  馮堯沉吟片刻,一揮手,下屬們連忙四散開去。


  「這樣看來,那個太薇公主倒是不能小覷啊。」馮堯眯著眼睛低聲道,面相憨厚老實,說的話卻和老實一點都不沾邊:「咱們還是按原計劃行事?在路上動手?」


  緋衣男子點點頭。


  馮堯有些猶豫:「太冒險了,萬一他們南吳國追究起來怎麼辦?」


  緋衣男子冷笑一聲,從容道:「太薇公主的生母早成了一抔黃土,她只是個不受寵的外嫁公主,誰會多管閑事?只要我們按照約定,餵飽那幾個大臣的胃口,再送些淘汰下來的次等鐵器,他們不會多說什麼。」


  馮堯臉上漸漸浮起一絲笑容,他生得白胖,笑起來就像開了十幾條細褶的小籠包:「侯爺說得對,是我多慮了。說不定南吳國的大臣巴不得他們的公主出事,這樣才好獅子大開口,假借追究之名,找咱們討要更多好處。」


  緋衣男子不置可否,輕輕一磕馬腹,催動駿馬駛入夾道:「就算他們想要追究,也得有證據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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