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羊羔不語09
「我邀請了史達琳探員, 來參加今夜你我的晚宴。」
嘉莉環著漢尼拔脖頸的手緊了緊。
他的心跳聲在她的胸口處震顫, 平穩、有力, 彷彿只是訴說了什麼再平常不過的話。
是這樣的,或者說, 在嘉莉的夢境中理應如此尋常。
夢境中她與漢尼拔·萊克特真的是彼此依賴的戀人, 就如同旁人眼中的德摩勒夫婦一樣令人羨慕。他們可以在周末的時候出門去觀賞歌劇, 亦可邀請朋友到訪——克拉麗絲,威爾, 甚至是亞倫·霍奇納或者斯潘塞·瑞德。
漢尼拔會準備最豐盛的晚餐招待他們, 採取鮮活的食材, 運用高超的技巧。而她呢, 她可以為他打下手,洗洗蔬菜,遞遞盤子,欣賞他創作時的神聖,以及獲得滿堂彩的滿意與欣慰。
——可是漢尼拔說, 她的夢境該醒來了。
現實中的克拉麗絲不會為盤中死者對漢尼拔·萊克特致以誠摯的謝意,那麼她會以何種方式來赴宴呢?她會穿好禮服嗎, 穿她曾經為自己訂做的那件?克拉麗絲和自己的身材都如此相似, 幾乎不需要修改便可以著身。
嘉莉忍不住想象克拉麗絲穿上那身禮服的模樣。
沉穩的咖啡色很適合她,雪白的皮膚和纖細的腰肢也不應該被開架的夾克毛衣掩蓋。她或許會佩戴耳環,圓潤的寶石在她金色的發間閃爍著光芒,和她藍色的瞳仁相得益彰。
最重要的是,她的眼睛永遠清明堅定, 儘管也動搖過,可克拉麗絲從來沒放棄,她沒放棄她們之間的約定,她沒……放棄嘉莉·懷特。
實際上嘉莉不知道克拉麗絲會不會穿上她們的禮服。
但是她敢肯定,在那禮裙之下,在那漂亮的布料下,一定會綁著她曾經對準漢尼拔的配槍。
於是嘉莉笑出聲。
她鬆開雙手,拽著漢尼拔的衣襟,歪了歪頭:「如此急於結束一切,你在擔心嗎,漢尼拔?」
她的惡魔沒給回答。
他只是在看著她,深刻的面容上幾乎不帶任何感情。漢尼拔垂下眼眸,這是個俯視的角度,像個無情又公正的法官——但嘉莉再也不會將他錯認成上帝派來的使者了。
嘉莉很清醒,她感覺七年來從來沒有這麼清醒過。
「擔心竹籃打水,最終落得一場空。你的心血,你的造物,辛辛苦苦培育的傑作,在區區一名沒畢業的FBI實習生,在一個比我還年輕的丫頭的影響下毀於一旦,是嗎,漢尼拔?」
她端詳著他。昔日漢尼拔的這幅無情讓她畏懼又憧憬,如今她不再害怕了,不再動搖,嘉莉虔誠地伸出手,輕輕地碰觸到他的面龐。
「不用擔心呀,」她噙著笑意,認真說道,「我所做的一切,我的成長,我的蛻變,都是為了你——」
「——不是為了我,嘉莉。」他開口。
漢尼拔握住了她的手,溫暖的掌心覆蓋在嘉莉的手背上,像是安撫,像是保護,可同時也桎梏住了她的行動。
「你是為了你的愛。」他說。
嘉莉不解:「這有什麼區別嗎?」
他動了動嘴角,那很勉強能稱得上是笑容。
「當然。」
但是漢尼拔沒有為嘉莉解釋的意圖,他只是嘆息一聲:「這世上,沒有兩全其美的事情。現實與夢境,就如同生與死一樣無法兼得。你不可能在沉溺於自己的世界時獲得現世的答案,嘉莉。我能保護你不受打擾,但倘若你執意要醒來,那麼我便再無法為你做什麼。」
「可我還是願意去試試。」
「如果我阻止你呢?」
她猛然僵硬在原地。
漢尼拔當然能感覺到,可他只不過是闔了闔眼:「為了你,嘉莉,也如你所言,保護我的造物。我斷然不能看著你再墮入最初的痛苦。」
嘉莉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她很想為什麼,更想為漢尼拔解釋,甚至是出言哀求,哀求他給她,給克拉麗絲一次機會,但嘉莉知道這毫無意義。
她的惡魔,她的捕獵者經驗豐富又攻於心計,一旦決定出手便絕不會空手而歸。
「克拉麗絲才是你的目標,」嘉莉的聲線微微顫抖,「我同樣會阻止你,漢尼拔。」
「那就阻止我。」
他抓著她的手,從臉側挪開,一路下滑,停留在他的胸膛上,心臟上。
隔著布料與皮肉,他的心跳聲比剛剛更為清晰,噗通,噗通,彷彿就在她的手掌心裡,彷彿她稍稍一用力,就能輕而易舉地了結FBI苦苦追蹤的連環殺人犯。
她的確能。
惡魔也不過**凡軀,也不過由皮肉血液組成。模仿犯如此,綠河殺手如此,邁克爾·麥爾斯如此,甚至連漢尼拔·萊克特,她的惡魔也是如此。
而嘉莉不一樣,她與他們都不一樣,只要她願意,毀滅與裁決不過是頃刻之間的事情。
「你知道如何阻止我。」
「不,不……」
她想後退,想抽出她的手。但漢尼拔總是比她想的更快、總是能夠預料她的反應。在嘉莉抬起腳的同時他扣住了她的腰肢,溫柔卻不容置疑地將她固定在了原地。
他的雙目緊緊鎖定著她的眼睛。
「嘉莉,你聽我說。」
「不,我不要!」
她清楚他想說什麼,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情,惡魔所要道出的話語,嘉莉統統知曉。她搖了搖頭,拒絕交談,拒絕聆聽。
可是他一寸寸地把她拉近,根本不給她逃離的機會。
「你一直想殺了我,嘉莉,那就動手。」
漢尼拔平靜地說道,好像提及的事情與他全然無關。
「不。」嘉莉倔強地開口,她不止是聲線在顫抖,「我不會這麼做,我不能。」
「因為你不知道滿足心愿后等待著你的是什麼。」
「死亡能夠輕易地滿足我的**,可是之後呢?我,我已經失去了母親,我為了我的**親手殺了她。我不能再失去你了,漢尼拔。」
「這是唯一能夠阻止我的辦法。」
嘉莉嗚咽出聲。
「既然無所出路,不如遂了你的心愿。無法保護你,或許我還能為你做這最後的事情。」他在她的耳畔說道,低沉沉著的聲線讓嘉莉一步一步地步向絕望。「殺了我。你便可以終結這整整七年的折磨,便可以拯救你那懷抱著羊羔的瑪利亞,殺了我,嘉莉。」
漢尼拔騰出另外一隻手,擦去嘉莉臉上的淚水。那動作溫柔又無情,他的肌膚摩挲著她的臉頰,燙得發疼。
「難道這不是你真正想要的嗎?難道這不是你所追求的嗎?嘉莉,想想看當年你對我說的話,想想看過去充斥在你腦袋中的想法,那些慾念仍然深深地藏在你的記憶中……縱然你毀了我給你的宮殿,毀了我送你的禮物,本能的東西,仍然深深地刻在你的靈魂里,永遠也不會抹去。」
是的,是的。她如何會抹去?
嘉莉··懷特仍然想殺死漢尼拔·萊克特,日日想,夜夜想,在重新回到他的身邊之時更想。
她想拆開他的肋骨,剝開他的胸膜,捧出那顆炙熱又有力的心臟;她想截斷他的四肢,浸泡在他的血液里,啖下他的皮肉——就像他對獵物做的那樣。
而嘉莉最想、最想的,便是握著鋒利的刀,親手割下他的頭顱,放在銀色的盤子上,然後緩緩俯身,親吻他的嘴唇。
她想,她看著漢尼拔,看著他冰冷卻深情的雙眼,淚水止不住落下。
只要……稍稍用力。
嘉莉聽得到靈魂在尖叫,聽得到血液咕嚕嚕冒泡,聽得到屬於本能的,原始的**咬著她的心臟,告訴她,動手,動手,動手!
「殺了我,嘉莉。」她的惡魔再一次說道,「你只能二擇其一,夢境或者現實,滿足你的**或者追尋你所求的答案。」
不,不!
久違的乾渴感浮上心頭,嘉莉絕望地閉上眼。她無法剋制自己,平日就已經很勉強了,此時此刻漢尼拔主動提了出來,她怎麼能忍受?
不,不行……不行。嘉莉深深地吸了口氣。強烈的**如決堤的洪水襲來,她無法呼吸也無法思考。但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嘉莉艱難地倚靠在漢尼拔的胸膛中,由他支撐著才得以不難堪地癱倒。
她不能動手。
倘若再任由本能淹沒意志,那麼她當初離開漢尼拔是為了什麼?忍受了七年的折磨,在無邊無際的痛苦中苟延殘喘,又是為了什麼?
他依然想控制她,用惡魔一貫的方式,用他所熟知的途徑。這是漢尼拔·萊克特最後的一步棋,釜底抽薪的絕招。
可是一旦這麼做了,她的存在還有什麼意義?漢尼拔親口說她在「活著」,她是按照他的意願離開並且行動的,嘉莉不會遂他的意,為了她,也為了她的愛。
於是在最後一刻,嘉莉抬起了頭。
她伸出顫抖不已的雙手,如同抓住浮萍的溺水者般,攀上了漢尼拔的肩膀。
嘉莉踮起腳尖,她痛苦地尋覓到他的嘴唇,她吻住了他。
假設無法沐浴血液,那便沐浴雨幕吧。
飲鴆止渴、剜肉醫瘡,然而總比沒有好,總比死在此刻,睜開雙眼的好。
窗外的雨愈發瓢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