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三
最初之時,虞謠一直以為白雅書是那種默不作聲,帶些怯懦的大家閨秀,賈迎春式的人物。但經過近日這一番事情,她倒從白雅書的言行舉止中看出了幾分寵辱不驚的意味。白雅書僅有的失態便是在李氏床前那一哭,而後便恍若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按部就班地做著自己的事情。
虞謠將此事看在眼裡,對白雅書的好感又上了一層樓,平日里也開始琢磨白雅書的舉止,而後深感羞愧地發現,自己在許多地方竟還比不上白雅書這麼一個孩子,倒是讓她愈加清醒許多。
年關將至,白府上下都開始忙了起來,白雅書的女先生也告了假歸家去了。
虞謠最初有些樂,覺得這算是白撿了個寒假,但看到白雅書仍是每日按時按點地看書練字之後,也沒法子躲懶偷閑,索性狠了狠心把那些個偷懶的念頭都給清理了出去,一心一意地陪著白雅書念書。只是她與白雅書不大相同,白雅書所學皆是詩經詞作之類,而她卻將注意力放在了這個朝代的禮節規矩以及風土人情之上,爭取不讓自己缺失一些常識性的東西。
在這一點上,虞謠的確是陰差陽錯撿了個天大的便宜,若是尋常丫頭哪兒來的機會學這些東西,但她卻誤打誤撞地擔了個「伴讀」的名義,所以與尋常侍女不大一樣。她心中知道顧嬤嬤是懷了心思,想將她培養成白雅書的心腹,所以才會勸著李氏給了她這麼大的恩典,她也就順理成章地承了情。
虞謠並不在意顧嬤嬤的初衷,對她來說,有利用價值總比毫無價值要好得多。若無白家,只怕她還不知道會淪落到怎麼樣的境地呢,所以她對李氏等人還是懷了感激之心。
筆端的墨水滴到了桌案上的白紙之上,氤氳出了一小團墨跡。
虞謠這才回過神來,有些惋惜地看著自己寫的這張字,原本整整齊齊的字跡毀在了那一團墨漬上。她現下寫的字跡已經比先前好上不少,雖談不上什麼筋骨風範,但至少能工工整整勉強可以入眼,不至於像先前那樣七歪八扭看著辣眼了。
她將筆墨都收了起來,練過字的紙卻留了下來,準備下次在空白的邊角再練些小字。雖說白府之中不差這麼點東西,但她畢竟不是什麼名正言順的大家小姐,還是不要太為鋪張浪費了,不然將來被有心人拿出來挑刺可就不好了。
待到將一切都收拾好后,虞謠揣著手鼓起勇氣走出了房門。
現下的天氣雖不至於到了滴水成冰的地步,但也已經是極冷,她練字的時候手都快要僵掉了,屋外寒風瑟瑟幾乎要侵入骨髓,每次出門實在都是一種折磨。
白雅書已經練完自己的字,呆在房中琢磨綉樣。她房中要暖和上許多,虞謠走進去之後便長出了一口氣。
白府之中忙作一團,但風荷院之中卻沒什麼事,畢竟無論什麼庶務都叨擾不到姑娘的院子里。虞謠覺得自己彷彿呆在避世的桃花源中,但她這想法還沒保持多久,便被翡翠給打破了。
翡翠推門而入,身上帶著濃重的寒氣,虞謠猜著她應當是從正房趕來的。
「夫人那裡可有什麼事情?」白雅書放下手中的綉樣,破天荒地問了一句。
翡翠一愣,而後有些不自然地笑道:「夫人的病情已經漸漸地好了,姑娘不必擔憂。」
若按著平常,白雅書也就點點頭略過了,但她今日竟然又追問了句:「那旁的事情呢,惜香院中可有什麼動靜?」
翡翠眉尖一抖,有些為難地看著白雅書。
虞謠咬了咬唇,略帶些詫異地看向了白雅書,心中隱隱浮現一種猜測,她裝作若無其事地笑道:「既然姑娘想知道,翡翠姐姐就說說嘛。」
「若是旁的時候,我是萬萬不肯將這種雜事說給姑娘聽的。」翡翠見白雅書態度也很堅定,嘆了口氣,「年關將至,府中上上下下都忙作一團,總得有個管事的人才好。但夫人患了病懶怠理會這種事情,可這總不能交給玉姨娘來管,她可是懷著身子呢,更何況……」
更何況,這種事情交給一個姨娘來管,不是打主母的臉嗎?
虞謠在心中替她補全了這句,也有些無奈,前兩年李氏不在京中倒也罷了,如今她已經到了京中,就沒有任由一個姨娘壓在她頭上的道理。
「母親她……」白雅書垂了眼,顯然也是無話可說。
虞謠看著她微微攥緊的雙手,愈發肯定了心中的猜測。這姑娘只怕是想替李氏出頭了,但她畢竟沒有料理過這種事情,所以心中還有些忐忑,也有些猶豫不決。
虞謠將此看在眼裡,決定推她一把:「既然夫人懶怠著管,不如姑娘來管一管吧。」
在她看來,白雅書是有這個能力的,她為人沉穩聰慧,未必料理不了這種事情。何況這種年節的諸項禮儀原有舊例,只要有人帶著她上手就沒什麼大問題。就算李氏再怎麼懶怠著管,一旦白雅書擔下了此事,她就少不得要打起精神來幫著自己女兒。
翡翠沒想到虞謠竟能如此大膽,提出這麼個主意,而且看著白雅書還沒有拒絕的意思,當即就變了臉色:「這怎麼可以?姑娘年紀尚小,向來也不怎麼管庶務,如何能一上手就料理這麼複雜的事情?」
「這也算不上什麼難事,更何況現下還有更好的選擇嗎?」虞謠生怕白雅書被翡翠給打擊到,也顧不上什麼藏拙,「若夫人執意不肯管此事,那這件事難免就要落到玉姨娘身上,想來她也不會推脫的。畢竟若是事情辦好了,那就是她精明能幹,還會壓夫人一頭,若是事情辦的不好……那麻煩就更大了,畢竟她身懷六甲可是有的借口可以推脫,到那時老爺又難免要遷怒到夫人頭上。這件事一旦交給玉姨娘,那麼無論結果如何,對夫人和姑娘都是不利,還不如讓姑娘來挑起這個擔子。雖說是有些風險,但卻也不是難上登天的事情,何況若是做成了,也算是立威。」
虞謠始終覺得,李氏母女在白府的地位得靠自己撐起來才行,靠著顧嬤嬤終究不是什麼長久之計。李氏大約是指望不了的,白雅書倒是有些希望。若白雅書能將這次年節大禮給辦下來,自然也能在白府的下人之中立威,今後便不需靠著旁人的庇護過日子。
她這話說的頭頭是道,但翡翠仍是有些不放心,生怕出了什麼紕漏。
「姐姐不必太過擔憂,就算再不濟也還有夫人呢。」虞謠隱晦地指出了這一點,「若姑娘有什麼不熟悉的,大可以去請教夫人身旁的嬤嬤。若是瞻前顧後,只怕就要白送玉姨娘一個大好的機會了。」
翡翠也是知道這個道理的,她猶豫地看向白雅書,只見她緩緩地點了點頭:「稍後我會去向母親稟明此事,由我來主管年節的諸事。如此的話,只怕風荷院就得有一陣子要忙,勞煩諸位了。」
既然白雅書已經下了定語,翡翠也不再多言,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待到晚上,白雅書已經將自己的主意告知了李氏,李氏見她執意如此,也只好允了,又吩咐著自己身旁的婆子幫著她料理。
翡翠趁著吃飯的功夫,看著虞謠低聲道:「你這丫頭倒也膽大,怎麼就敢攛掇著姑娘接下這麼大的麻煩?到時候若是出了差錯,你就等著顧嬤嬤跟你算賬吧。」
虞謠苦著臉,低頭喝了口湯:「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情啊,少不得要請姐姐勞累些幫著了。」
「這還用你說?」翡翠明知她是在裝可憐,卻還是被她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給弄得心軟了,「大家現下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都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此事若是成了,那風荷院今後的地位可就不同於前。若是毀了……」
沒等她說完,虞謠便搶先笑道:「只要大家都儘力而為,怎麼會毀了呢,姐姐也太過自謙了。」
翡翠被她這奉承的話給恭維得哭笑不得,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她的額頭,又搖了搖頭笑著走了。
虞謠提出那主意也算得上是一時衝動,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想了許久,才算徹底明白自己是有多冒險。畢竟白府先前可都是玉姨娘在管著,如今白雅書接受之後,她要是想添點亂可是輕而易舉的。更何況玉姨娘應當也是有一些親信,只怕不會輕易就聽從白雅書的吩咐,若是陽奉陰違那可就讓人頭疼了。
但事已至此,她後悔也來不及了,只能硬著頭皮走下去。畢竟就如同翡翠先前所說,若此事真是出了什麼差池,顧嬤嬤回來后絕不會輕易放過自己的。而且她若想讓白雅書樹立威信,這也是為數不多的良機,若是錯過了就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了。虞謠覺得自己或許是被秦修給影響了,不再甘心隨波逐流,而是想要逆流而上追求一些東西。
等到她徹底拿定了注意,便將所有的雜念都拋在一旁,開始專心琢磨這件事該怎麼去做。
虞謠雖對這些規矩禮節算不上熟悉,但她這些日子也看了不少、學了不少,心中至少有個底了,不至於一臉懵逼。再加上她還有旁的優勢,那便是她看得多。到了這個時候,她那點愛看書的愛好終於派上了些用場。
她在想了片刻,終於挑出了可供參考借鑒的事例。雖說並不是十分恰當,但好在總是有些共通,這也讓她稍稍放下心來。
當初鳳姐兒料理寧國府中秦可卿的喪事之時曾說過,世家之中但逢大禮,總是會有幾件讓人頭疼的事情。
人口混雜,遺失東西是一件;事無專執,臨期推諉是一件;需用過費,濫支冒領是一件;任無大小,苦樂不均是一件;家人豪縱,有臉者不服管教、無臉者不能上進,則又是一件。
虞謠對王熙鳳這個人人品不予評價,但對她的辦事能力還是很信任的,她所說的這五件事也是條條有理令人信服。
她將鳳姐兒的法子好好回憶了一番,準備旁敲側擊地提醒著白雅書,好讓她圓滿解決掉這件事,自己也好給顧嬤嬤交代。
李氏很快便將此事吩咐了下去,又派來宋嬤嬤前來風荷院幫忙管著事,看看有什麼可以指點的。
宋嬤嬤當初教過虞謠一陣子規矩,對她印象頗好,又加上那次惡犬之事虞謠幫了她好大的忙,這讓她對虞謠更為偏愛。
虞謠見到宋嬤嬤時,笑盈盈地行了一禮:「嬤嬤安好,今後還得嬤嬤多加提點了。」
宋嬤嬤見她不似最初那般骨瘦如柴,臉上也有了些圓潤,笑著受了她這一禮:「我那時便覺得你生的好,現下在府中將養了些時日,愈發冰雪可愛了。」
「我能有現下這模樣,多虧夫人、姑娘的恩典,以及嬤嬤們的厚愛了。」虞謠對宋嬤嬤的觀感一直很好,甜言蜜語說起來也是順口得很。
這話若是換旁人說了,只怕就顯得有些太過了,但虞謠的相貌極好,說這話時也是十足的誠心誠意,所以宋嬤嬤反倒愈加高興了些,樂呵呵地摸了摸虞謠的頭髮:「你這丫頭可是吃了蜜?怎麼說的話都那麼招人疼?」
翡翠剛巧聽到了這話,搖頭笑道:「嬤嬤這話說的可是有理,謠謠向來是鬼靈精的。外面冷著呢,嬤嬤快進來吧,姑娘已經用過飯了。」
虞謠跟在宋嬤嬤身後進了屋子,不動聲色地抬頭看了白雅書一眼。
白雅書現下年歲尚小,平時穿著打扮都是往可愛里去的,今日卻穿了一件略顯正式的衣裳,但又不至於過分莊重。她發上帶著幾朵精緻的紅色絨花,是當初秦州極有名的手藝人做出來的,將她白皙的肌膚襯得極為好看。她今日的打扮偏向大氣,配上她從容的神色,委實不像一個七八歲的孩子。虞謠回想了一下自己七八歲時候的模樣,愈發唏噓。
宋嬤嬤就是來為白雅書撐腰的,生怕她受什麼委屈:「等到過會兒,府中諸位管事都要來了,姑娘有什麼吩咐儘管講,不必顧忌著旁的東西。」
白雅書點了點頭,但她手中反覆揉搓的手帕還是泄露了她帶些焦慮的內心。
這到底是個孩子,也實在是難為她了。
趁著管事的婆子們還沒來,虞謠細聲細語地問道:「宋嬤嬤,若是有偷懶耍滑的人可該怎麼辦呢?雖說府中有規矩,但只怕她們不會循規蹈矩地遵從啊。」
宋嬤嬤聽了她這問題,索性借著給她講解的機會說給白雅書聽:「府中自然是有規矩的,若是違背了規矩,那就按著規矩處罰她們便是。到了此時便不用顧及什麼臉面,不然就得縱著她們蹬鼻子上臉了。」
「我先前看書,看到『殺雞儆猴』這詞,想來若是能挑出人做個筏子,也就能好好地震懾一番了吧?」虞謠含了笑,彷彿是真心真意要與宋嬤嬤探討上一番,「若是有人拈輕怕重,臨期推諉,又或者人口混雜,遺失東西,又該怎麼辦呢?」
宋嬤嬤一愣,沒想到她竟然三言兩語將弊病都指了出來,當即提起了精神,向著白雅書道:「虞謠提的這幾個問題都是至關重要的,老奴少不得要多說上幾句了。」
白雅書到底是不問庶務的大家小姐,雖說心中已有自己的主意,但卻沒能想到這麼細微的問題,聽到虞謠的問題之後便是一驚,而後點頭道:「我年紀小,對這些都不大通,還請嬤嬤教我。」
宋嬤嬤將虞謠的問題在心中過了一遍,緩緩地開口道:「這第一件,需得令行禁止,姑娘必須得樹立起威信才能服眾。此事便依著虞謠方才所說,姑娘到時候挑一個刺頭出來嚴加懲戒,也殺雞儆猴。再者,每人的任務都得分配仔細了,一層一層吩咐下去,以防她們互相推諉。若是有了差錯必須嚴懲,若是東西有了疏漏,就由負責那事的人自己掏腰包把東西補上。這麼一來,不怕她們不盡心行事。還有……」
虞謠站在一旁聽著宋嬤嬤的話,暗地裡點了點頭。
李氏身旁的嬤嬤到底都是有本事的人,雖說她們有可能一時想不到,但只要能夠將此事提出來,她們自然會利用豐富的經驗提出合理的解決方法。
待到宋嬤嬤說完,虞謠笑道:「若依著嬤嬤這法子,應當就不會有什麼差錯了。說來我突然就想起來一件事,當初我去正房領月錢之時恰好碰上了惜香院的人,畫秋與珍珠姐姐在那裡糾纏了許久,說是按著以前的規矩該如何如何。那時候顧嬤嬤還在,她將畫秋給訓斥了一通,說是既然夫人已經來了那就得按著本家的規矩,哪還有什麼以前不以前的?」
「這就是了。」宋嬤嬤點了點頭,又對著白雅書道,「姑娘千萬不要被她們給敷衍了去,那些婆子慣是會偷懶耍滑,欺上瞞下的。既然是姑娘掌管此事,那諸事都得按著姑娘的規矩行事,再沒有從前的規矩這種說法。若是有人敢拿這種話來對付,姑娘儘管吩咐人將她打出去。」
白雅書將她的話品了一番,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她最初還有些忐忑,生怕自己做不好此事,但經過虞謠與宋嬤嬤這一番探討,她也算學到了不少,總算是安心下來。
又過了一盞茶的功夫,便有丫鬟來回稟,說是管事娘子們都已經到了。
虞謠看著神態各異的婦人魚貫而入,長出了一口氣,打起了十二分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