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
宣光看看跪在面前的成文運與蔣光鼐,冷著臉說道,「大金朝開國以來,與上憲當場扭打,告狀告到朕的跟前來的,你蔣光鼐是第一個,好,你的名字朕也算知道了。」
此時再看二人,俱是頭上的頂戴不知掉到哪裡去了,成文運的衣服也扯裂了,那蔣光鼐的臉上竟清楚地印有五道指印,卻正抬眼看著宣光。
宣光厭惡地看他一眼,「說說吧,還是為了新學的事?朕不是早有旨意嗎,為此,與上憲爭論打架,你就先有兩條過失,你,還有什麼要講嗎?」他捻動著手裡的紫檀念珠,語氣卻是有如秋刀霜劍。
坐在一旁的鄭親王蔭堂、禮親王濟爾舒、端親王宏奕、首輔張鳳澡、次輔鄂倫察等人也都是一言不發。
「臣有話要講,新學的推行,臣有異議,……」
「你本是咸安宮教習,預測地震,提早進行繕后救災,巧運十幾萬斤的石柱過橋,這些事,你應該知道得比別人清楚啊。」
「臣知道,但臣……」
「好了,朕的聖旨已下,就不必再爭論了。」宣光看看蔣光鼐。
「皇上,聖旨已下,也可以收回!」蔣光鼐竟梗著脖子喊了起來。
宣光帝的臉上不由變了顏色,一串念珠在手裡飛速地轉動著,「收回聖旨,那就是朕錯了?」威壓之下,滿殿無聲。
那蔣光鼐卻是不怕,梗著脖子道,「皇上是錯了,過而能改,善莫大焉,新學的推行,取的是奇工淫巧,收的是盈頭小利,卻可動搖國本,淆亂民心……」
「這就是你的見識?你是翰林出身,端親王奉旨特簡,入咸安宮為教習,朕本想著你的學問是好的,看來,卻是個不明事理、鼠目寸光之人,弄嘴撥舌,誰都會,站著說話腰不疼,讀幾句聖賢之言,唱幾句風花雪月,就能把這個國家治理好嘍?」
宣光重重地把手裡的茶杯往桌上一放,「來人,——將,將這狂生褫奪一切官職,……朕姑念你為國著想,不治你的罪,交——交端王府嚴加管束!你下去吧。」
「皇上,皇上,臣說的都是肺腑之言,臣冒犯皇上,臣知這是必死之罪,臣懇請皇上治罪,但也請皇上改弦更張,早回正統。」蔣光鼐兀自不肯離去,他涕淚橫流,磕頭如搗蒜,腦袋在那金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再抬起頭來時,頭上已是一片青腫一片。
宣光揮揮手,馬上有幾個侍衛過來,連拉帶拖把蔣光鼐弄到了外面。
幾位大臣都是默不作聲,宣光卻笑道,「老西林,你說一下夏汛的事。」
鄂倫察慌忙站起來,「戶部已經撥款三百萬兩,那山東河道總督徐端、江南河道總督黎世序,直隸河道總督靳輔臣也已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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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宣光皇帝發作了一頓,又從養心殿里趕了出來,蔣光鼐神情恍惚地走在天街上。
褫奪一切官職,那意味著十年寒窗,苦讀苦熬的兩榜進士、翰林院翰林就什麼也不是嘍,一朝化為泡影,他雖然不為五斗米發愁,但頂戴沒有了,臉面也沒有了,還怎麼去齊家治國平天下?!
他一摸那頂戴,早已不知丟到哪裡去了。
天街上,太監、宮女、侍衛及各級來往的官吏都在看著他,指指點點,竊竊議論。
消息實在是傳得太快,正象宣光所講的那樣,大金朝開國以來,與上憲打架且告御狀的還真沒有,他那顆驕傲的心馬上又抬了起來。
看看這些擠眉弄眼暗暗偷笑的人,他又清醒過來,「士可殺而不可辱」,「文死諫,武死戰」,這些古聖先賢的教誨,皇上不聽我的進勸,那我今天就以死來表明我的決心!
他走到那碩大的銅缸跟前,閉上眼睛,仰起了頭。
「想撞缸啊,撞啊,撞啊,想什麼呢?敢嗎?」旁邊一個侍衛小聲笑道。
接著,一群太監圍攏過來,遠遠看著,「看看,人家練的鐵頭功,這頂子都頂沒了,今天來頂銅缸來了!」
「嘻嘻,看看到底是腦袋硬還是這銅缸硬!」
「快撞啊,還得等吉時良辰啊!」
蔣光鼐悲憤地睜開眼,恨恨瞪這些太監侍衛一眼,退後幾步,人群馬上也跟著退後了幾步。
「哎喲,哎喲,誰踢我?」
就在他要一死以證決心的時候,人群後面的太監喊了起來,緊接著,他看到肅文帶著麻勒吉、圖爾宸等人出現在面前,動手的卻是肅文,他有如猛虎下山,人群馬上被沖亂了,他揪住一個太監,「啪啪——」一連扇了幾個耳光,抬起一腳把他踢了出去。
蔣光鼐頓覺眼睛濕潤起來,那淚水再也控制不住,嘩嘩流了下來。
「混蛋,這有你們說話的份嗎?皇上也沒有治我老師的罪,更談不上死,你們在這裡瞎攛掇什麼?」
「你敢打我?你知道我是誰嗎?」剛才那個太監跳了起來,猶自捂著臉腮。
「去你大爺的,管你是誰,再在這聒噪,拔了你的舌頭,你信不?」肅文作勢就要上前,那群太監卻是一個個撒丫子就跑。
肅文也不追,笑道,「蔣教習,這缸上雖有金箔,你也不缺銀子啊,再說了,您就是想刮掉,也得有刀不是?呵呵,走吧,走吧!」
人的必死之心,其實就是一時的力量,過了這一陣子,就減退了,就消失了。
蔣光鼐經他這樣一攪合,也覺著甚無意思,任由這一幫學生簇擁著自己而去。
「肅文,你打了這些內監,這都是些狗仗人勢的東西,恐怕不能善了。」蔣光鼐也清醒過來。
「我不怕,如果皇上因這治我的罪,為了一個太監,要處分一個官學生,那我寧願回家溜我的狗熬我的鷹去。」肅文笑道。
「對,教習,好歹我們是您的學生,您受辱,我們這些當學生的看著,也心疼不是?」圖爾宸一張利嘴能把人說死,再說活了。
「唉,有你們這樣一幫學生,也不枉我幾月心血。」蔣光鼐長嘆一聲,「只是……」
肅文知他要說什麼,馬上笑道,「教習且放寬心,想我大金一朝,多少官員褫奪官職,又有多少官員奪情起複,您這樣當面頂撞皇上,皇上還沒有治您的罪,這都是留著日後用您之才,必有起複的時日,您且放寬心。」
蔣光鼐看看他,點點頭。
肅文又道,「古有埋頭苦幹者,有拚命硬幹者,有為民請命者,有捨身求法者,他們都是國家的脊樑,教習,您的清名肯定會傳遍天下的。」
知已!蔣光鼐看看肅文,眼睛竟又泛起淚花,他情不自禁重重點了一下頭。
那圖爾宸看看肅文,這小子太能說了,他小聲道,「二哥,我怎麼就想不出這些話來呢!?」
肅文也看看他,也笑了,「因為你不認識魯迅!」
「魯迅是誰?」圖爾宸茫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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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眾學生從咸安宮趕過來,又把蔣光鼐送回家,肅文作主,又弄了一桌席面,給教習壓驚。
眾人正自觥籌交錯,門外卻走進一個人來,眾人驚得筷子都忘了放,夾著的肉都忘了吃,清醒過來后卻一個個跪下磕起頭來。
「都起來吧,呵呵,這教習與學生相處融洽啊,蔣光鼐也不枉自在咸安宮待了這幾個月。」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當朝皇上的親弟弟、人稱賢王的端親王宏奕。
那蔣光鼐卻站起身來,「王爺,皇上是有旨意處分我嗎?」
宏奕看看他,卻在席上坐了下來,「你還有自知之明啊!當眾頂撞聖上,反對新學,這是什麼罪名,你自己也掂量過吧,還想過學那司馬光?以頭砸缸?」
眾人一聽,王爺這麼詼諧,都笑了。
「掂量過,」那蔣光鼐凄然一笑,「一死而已,學生問過端親王,是如何死法呢?」
眾學生馬上急起來,麻勒吉剛要上前,肅文一把攔住了他。
「死,容易,」宏奕不動聲色道,「活著,不容易,有口諭,蔣光鼐跪聽。」
蔣光鼐馬上跪倒在地上,「著晉蔣光鼐為永平府遷安縣知縣,為一方父母,治一方百姓,其中甘苦你自思量。朕不想看到一個夸夸其談之輩,想得到一個務實清廉、理政安民的能吏。欽此!」
「皇上!」蔣光鼐重重地磕下去,抬起頭來已淚流滿面,「請端親王轉奏皇上,三年內,如果遷安不能大治,我寧願辭官歸隱!」
說完,他痛哭失聲,以頭磕地,不能自己。
「起來,接旨吧。」宏奕笑道。
肅文看看宏奕,再看看感激涕零的蔣光鼐,竟似有些不認識他似的。
宏奕的熱情、蔣光鼐的感激、眾學生的羨慕都讓他覺著很是陌生。
這難道就是手腕,還是政治?
殺蔣光鼐,必失天下讀書人之心,皇上交端王管束,端王本是賢王,藉此,必可收攏讀書人之心。
先把蔣光鼐一捋到底,接著又把他提拔去任知縣,從一個從八品的翰林院檢討到沒品沒級,驟然又提拔到七品知縣,把個蔣光鼐磋磨得死去活來。
在皇上,可得到一個感激涕零誓死孝忠的臣子,在朝臣,也可讓朝野知道皇上的寬仁大度,就是在成文運,把蔣光鼐從大好前途的翰林院打發到地方,他也能滿意。
這一箭四雕,真是大匠至巧,匠心獨運,但反對新學之聲恐怕會再起。
「光鼐啊,你的事是特事特辦,畢竟你的人品學問是好的,又是一心為國,嗣後,皇上又特意下旨一道,如若有人再妄議新學、陽奉陰違,三品以上官員,革職聽參,三品以下官員,革去一切職務,永不敘用!」
宏奕淡淡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