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前潑水,那是戲曲。
撕破臉皮,卻是現實。
潑出去的水是收不回來的,這撕破的臉皮再想縫合,也會留下傷疤。經年累月,或可看不出來,但架不住有人用心,再去猛扯那撕裂的口子。
錢維鈞事件后,咸安宮官學依然象往常一樣,進學放學,但有人開始煽陰風點陰火,說是如果只學聖學,不學那些撈什子算術曆法,哪會有學生攆走教習的事情?
這樣的論調不知是從學生中開始傳出,還是從教習中開始流行,肅文想不到,自己導演的這齣戲,成為加速學生分裂的導火索。
自此,咸安宮官學生明顯分為兩派,主張單尊儒學、廢除算術曆法天文的是圖爾宸、墨裕、雅爾哈善等人,這些人的父輩都是當朝一品,手握重權。
另一派則是麻勒吉、勒克渾、海蘭珠等人,他們大都是普通官佐人家的孩子,官學里讓學什麼他們學什麼,儒學他們比不上圖爾宸等人,卻可在算術天文上與之一爭高低,一較高下,他們打心眼裡也情願去學。
肅文的立場大家都知道,支持體用並重,單就主張而論,卻似乎偏麻勒吉一派多些,但咸安宮兩派卻都與他處得極好,兩派爭論時,惟有他能平息事端,解決糾紛,這也不能不說是一大怪事。
咸安宮的教習也沒閑著,隨著兩派學生有意無意地靠近,隨著朝堂里的爭論不斷外延泄露,那些教習竟也或明或暗地支持心儀的學生,但因為教習不需坐堂,見面的機會較少,還沒有發生大規模爭論,卻也有兩位教習爭得臉紅脖子粗
這爭論傳到成文運耳朵里,他的態度旗幟鮮明,咸安宮官學必須體用並重,儒道與算學等一起學習。
總裁的這種態度極大鼓舞了麻勒吉一派的士氣,但圖爾宸等人卻更是不服,從此,課堂上小吵小鬧,課外大吵大鬧成了咸安宮一景。
成文運雖然表態支持體用並重,那協辦大臣魏瑛卻獨尊儒術,阿里袞、秦澗泉等人並沒有明著發表意見,卻鼓勵過圖爾宸等人。
蔣光鼐從屬翰林,那日在鄭王府還與肅文一較高下,他自然支持圖爾宸一派,不過,卻與麻勒吉等人關係不也錯。
象那同出翰林院的算術教習戴梓卻支持麻勒吉,其它教習各自的選邊站,完全打亂了朝堂幾派格局。
這是當前朝堂上的格局在官學這個小天地里的映射,肅文無數次暗自分析,他也曾期盼能見端王一面,可是端王卻始終沒有再次駕臨咸安宮。
但就在端午節前,端親王鈞諭下達,「咸安宮官學生,本應體用並重,如有不願繼續學習者,著咨退本旗。」
寥寥數語,才把日漸火熱的爭論暫時平息下去。
可是,剛剛平靜沒有幾天,朝堂上的爭論也刮到了咸安宮裡。
象圖爾宸等人,父輩皆是當朝權臣,這朝堂上的消息最是關心,也最是靈通
咸安宮外的乾清門,首先站出來與端王宏奕爭論的卻是翰林院的掌院學士庄士敏。
這場朝堂上的爭論,被描繪成各種版本,但中心意思卻一成不變,那就是庄士敏直接叫板端親王,反對在各級旗學、義學及各地學堂中推廣算術天文曆法等課目,就是端親王本想採取的折中辦法,先從各省省城的學堂開始,再循序漸進,庄士敏也強烈反對。
庄士敏背後站著的正是吏部滿尚書魏瑛,但魏瑛卻至今沒有發表意見,再往下想,魏瑛一派與鄭親王交好,而鄭親王卻是支持端親王的,肅文感覺自己處於漩渦的當心,卻看不清漩渦外面的狂風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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綵線輕纏紅玉臂,小符斜掛綠雲鬟。
今個兒,就是五月節(端午節)了。
從咸安宮進學第一天起,從沒有過假期,學生們盼望著端午節好歹也能放天假,可是成文運總裁的答覆是,「不允,繼續進學。」
五月節,對北京城是大節,無論皇上、王爺還是平頭百姓都很重視。
肅文清早起來,腰上掛上惠嫻給做好的「五毒」荷包和五彩粽子,又拿起那綉著「孔雀東南飛」圖案的香荷包,越看越覺玲瓏可愛,他想想,還是掖在袖子里。
窗上,嫂子與三妞用紅色毛邊紙剪成的五毒」葫蘆,已經貼上,五月初一貼上,初五扔掉,老北京人稱為「扔災」。
屋檐下,也已插滿柳條,五彩紙疊成葫蘆就拴在這些楊柳枝上,、微風一吹,樹枝嘩嘩作響,葫蘆下面的穗兒左右擺動,煞是好看。
大嫂早就起來,開始擺供桌,敬佛祭祖,祭品卻是印有蛇、蜈蚣、蠍子、蜘蛛和蟾蜍圖案的「五毒餅」,還有櫻桃、桑椹等時令鮮品。
現今家裡有了銀子,再也不用去賒,額娘花錢更是大方,除了五毒餅,還買了玫瑰餅,以京西妙峰山當年產的玫瑰花和以蜂蜜製成,酥皮、硬皮的都買了很多,每塊的價格相當於二斤白面,一般人家是吃不起的。
阿瑪也早早叫醒肅安,在院門前和房檐下插艾蒿,清風徐來,艾香滿院,令人心曠神怡。
「哎,老兒哎,快來洗洗眼睛,這是額娘親自出去採的露水,你點燈熬油的,再把眼睛熬壞了,用五月節的露水洗眼,保你一年心明眼亮。」
肅文怎麼琢磨著不見了額娘呢,原來出去采露水去了,看著眼前這一盆露水,這個不輕易勞作的額娘,還不知什麼時辰起來的。
他正洗著眼睛,嫂子拿著雞蛋進了東屋,「三妞,起來了,再不起來,好些的草都讓人撿走了,你拿什麼去鬥百草!」
三妞也不知說了句什麼,緊接著又叫起來,「嫂子,別讓雞蛋在我肚子上滾了,痒痒!」
「別動,」嫂子輕聲說道,「這樣補肚子,吃了這雞蛋一年不肚子疼,去鬥百草,你准贏!」一句話,說得三妞咯咯笑了起來。
用馬蘭草系著、葦葉包裹的密雲黃米小棗粽子,口感真好,真甜真香,肅文連吃幾個,這才作罷。
牽過馬來,辭別阿瑪額娘,肅文打馬直朝咸安宮而去。
走進學堂,才發現眾多官學生今天都戴了荷包,個個也穿戴一新,那麻勒吉下學后在肅文的中醫院裡幫著忙活,肅文又把他的弟弟召了過來,他一家的光景也比從前強了不少。
看著他渾身上下嶄新的樣子,肅文笑道,「呵,麻勒吉,這荷包繡得真好,拿來我瞅瞅,呵呵,有相好的了吧?」
海蘭珠、墨裕、雅爾哈善等人也圍了上來,開著玩笑。
那麻勒吉也是個開玩笑的積年,「呵呵,昨個我做了個夢,夢見一個仙女親了我一口,醒來枕頭上就放了這麼一個荷包,……」
「呵呵,你就吹吧你!就你那樣子,仙女能看上你?」
「呵呵,沒聽他自己說,那是做夢嗎!」
「你能讓仙女親一口,趕明我得娶格格!」
「呵呵,想當駙馬了,那我勸你早死了這份心,格格有自己的府邸,駙馬一年到頭都見不著格格幾面,還不準納妾,那不是守活寡嗎?」
「守活寡?那是女人,不是男人……」
學堂里吵成一片,熱鬧得開了鍋……
「別吵了,教習來了,教習來了。」那圖爾宸眼尖,看著門外算術教習戴梓走了過來,趕緊提醒大家。
「今兒的課不上了,端親王體恤大家辛苦,成總裁通知,五月節放假一天。」那戴梓話音未落,學生們就高喊起來,儘管這都是些小大人了,但身上好玩的習氣仍未退去,一個個急著收拾起包裹來。
戴梓示意大家安靜,「都別走,待會皇上有賞賜,領完賞賜,跟我去乾清門外謝恩,大家就可以放學了!」
呵呵,皇上親賞,那是身份與地位的象徵,自是大不一樣,眾學生馬上安靜下來,但只隔一會兒功夫,又是沸反盈天,聲震屋宇。
「我聽我阿瑪說啊,今天,宮裡不吃別的東西,皇上用膳全是粽子,那「粽席」要擺一千二百七十六個粽子,堆起來像小山一樣!」這樣的官宦人家,加上宮裡的見聞,這幫人註定起點就比同齡人高,何況又當作帝國未來的精英來培養,那自然宮裡的規矩更要懂得。
「皇上今天穿戴也有講究,朝冠上也要戴艾草尖,腰裡也要拴龍舟大小荷包和五毒小荷包……」另一個官學生爭著說道。
「暢春園那邊,還要演屈原沉江的應節戲、福海內還要賽龍舟,皇上還要賞賜大臣,也不知輪到我們要等到什麼時辰?」
他這句話真是一語成讖,這幫官學生等了上午,等晌午,晌午過了,皇上的賞賜還沒到,可憐這幫孩子寅時起床吃飯,有的還沒吃早飯,到了這個時辰,一個個餓得是前胸貼後背,但卻不敢吃東西,都等著皇上賞的棕子呢!
這越等越餓,越等火氣越大,只是都憋在心裡,誰都想裝那火燒不急的官面作派。
麻勒吉、海蘭珠等人卻受得了,先前家裡經常斷頓,呵呵,看著一干同學那想埋怨不敢埋怨、東西放眼前卻不敢吃的樣子,都偷偷暗笑。
兩人最後一商量,竟走到外面的磚地上練起把式來,正自互相打鬧,忽然,咸安宮大門洞開,一眾太監走了進來。